被遺失與該重建的——臺灣話劇《預言》的主題探析

□ 于曉楠

臺灣戲劇表演家成立十周年的話劇作品《預言》為我們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因出版小說《預言》而名聲大噪的大學教授王權遭遇襲擊，只留下8歲時的記憶，因查不出兇手，只好請來擁有福爾摩斯之稱的警探黃小飛協助調查，查案期間發現，教授的前妻雅云為擺脫那段珍貴卻也痛苦的情感去過嶄新的生活而具有毀滅性的動機；從小一直認為自己“Nodady（沒有父親）”的曉君也因為由孤獨帶來的恨而犯案動機明確；一直陪伴在身旁的好友田有意因為對王權藏在內心最深的愛無法實現也也有犯罪動機。劇情發展的同時，這一場看似單純的意外，竟然同步發生在另一個學生的小說《預言》的情節里?？此茟乙傻狞c點滴滴其實蘊藏著人們都曾經歷過的答案。

話劇《預言》一開始，王權教授為大家展現了這樣一個獨特的推理公式：

這是王權教授在自己的作品中總結出的一套特定的心理公式，他告訴我們，只要知道一個人的過去與現在，了解了他的性格以及所處的環境，再加上發生在他身上的一些事件，那么就可以推斷出一個人的未來。而話劇《預言》正是為我們提供了這個公式中的一系列要素，用一連串的事件為我們呈現了這樣一個完整的公式，幫助我們推斷出了王權教授自己的過去與未來，也讓我們看到了“家”在人們記憶中的位置，更讓我們清楚了“父親”在一個家庭當中的地位。

一、記憶中的“家園”

正如齊美爾在《大都會與精神生活》中指出的那樣:“現代生活最深層次的問題來源于，個人在社會壓力、傳統習慣、外來文化、生活方式面前保持個人的獨立和個性的要求。”“都會性格的心理基礎包含在強烈的刺激的緊張當中，這種緊張產生于內部和外部刺激快速而持續地變化?！雹俪鞘泻腿说年P系，其實在本質上就是一種人的文化身份與認同的關系。我們看到，作為大學教授、小說家的王權，在快節奏生活的追趕下和令人窒息的社會環境的緊逼下，選擇了遺忘，選擇了逃避，他對未來的生活無從把握。所以，當家庭失常、家園破碎的時候，他們只有在自己虛構的世界里（比如寫小說）找回自己，在那段美好的童年記憶里尋回久違的快樂，找到自己理想的家園。

對無數海內外中國人來說，“家”是一種精神寄托的空間，蘊藏著脈脈親情，對于“家”這個詞有著強烈的認同感、歸屬感和感召力。只有8歲記憶的王權教授，一直念叨著“我要回家”，對于他來說,過去的自己只知道追求功名，卻忽略了身邊最珍貴的親情與愛情，可能也是這樣的遺失讓他遭受打擊，自己心靈上的那種想回家的欲望也就愈加強烈。

在社會上打拼多年的教授記得這個家，可是早已忘記了現已年邁的父母，他只記得當年年輕漂亮的媽媽和帥氣英朗的爸爸。在場的助理和父母都很憂傷。小田想到了一個好點子，雖然父母的容貌變了，但是那股家里的菜香味始終沒有改變。小田領著教授來到了廚房，教授聞到那香氣，他知道這就是媽媽的味道，這就是能夠讓他的記憶重新恢復的唯一辦法。

對于任何一個成年人來講，也許在孩提時代所度過的美好時光和對家鄉留下的美好記憶永遠都無法在腦海中淡忘，就像《預言》里王權對家的思念，永遠作為美好的印記深深地刻在他自己的回憶中，既使選擇性失憶，他也會在潛意識里留住8歲之前的往事。這種回憶甚至可以把腦海中不和諧的東西過濾掉，將最美好的感受集中保存下來，加以強化和升華，從而在內心深處形成一個與故鄉似而不同的、美到極致的“桃花源”。這種對“桃花源”的向往、這種懷舊戀鄉的情結、這種對過往快樂時光的回憶，成為了他們對抗成人時代苦難經歷的強有力武器。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人的本身都有戀舊情結，同時人的潛意識里存在著對自由的迫切的渴望，可是來自成人世界方方面面的束縛和壓力往往會令人沮喪、疲憊不堪，此時就需要一個能夠有效逃避現實、容納夢想的心靈故鄉。而對童年時代無拘無束的生活的向往，以及“桃花源”本身的避世特性，使得它成為人們的不二之選。

這也正如霍米·巴巴所說：“記憶從來不是一種安靜的內省或回顧的行為，它是一種痛苦的重組或再次成為會員（re-membering）的過程，他把肢解的過去組合起來以便理解今天的創傷?！雹诳梢?，王權為無論如何選擇歷史記憶以及以何種方式訴說歷史記憶，都是其身份建構、家庭重建的策略，最終目的都基于建構自身過往的歷史沖動，其實都是指向當下，指向其“主體性”的身份建構。潛意識當中，王權保留著自己美好的記憶，那一段屬于自己“家”的記憶，他會在暫時失憶的狀況下始終記得“家”的感覺、“家”的味道，他會調動自己所有的內在動力去重建自己珍貴記憶。

二、“以父之名”：父親形象的重建

臺灣的劇作家們這些年在共同做的一件事，就是描繪正在中華文化中失落的父親形象，重新構建一度迷離撲朔的父親形象。從《預言》中因工作忙碌而忽視了對妻子女兒進行照顧的小說家父親，到《師父》里為了女兒上大學、不惜鋌而走險去搶銀行的搶劫犯父親，再從《在那遙遠的星球，一粒沙》里幾十年前不告而別、卻給妻子和女兒留下深刻回憶的父親，到《永遠的微笑》里曾經風流一世，卻虧欠女兒一生的父親……縱觀這一系列作品中的父親形象，我們不難理解新世紀的臺灣話劇，充斥著對父親身份的拷問，對父親職責的檢驗。父親形象的缺失，父法秩序的坍塌直至家庭的破碎，讓臺灣話劇在新時代里重新建構父親這一文化身份，在顛覆舊時身份的同時，為父親這一形象的生存尋找新的空間，建構新的父親身份認同感。

家庭的破碎與失常歸根結底是隕落的父親造成的。按照精神分析理論，父親在人類社會的基本結構——家庭中不僅具有培育、保護家庭成員的權利，而且作為權威的化身，有行使懲罰的義務，“父親”具有“慈愛”和“禁止”的雙重功能。因此父親在文學藝術中超越具象而成為關于傳統、秩序、權威的巨大象征符號。作為傳統家庭秩序和倫理核心的父親的隕落不僅使“父—母—子”這一穩定結構遭到破壞，而且直接造成“子”一輩缺乏對“父之法”、“父之名”的認同和接受欲望，認同的混亂藉由此生。應該說，《預言》當中的父親王權是失敗的，他沒能建構起一個完整的家，沒能樹立起他作為父親的形象，尤其在女兒曉君的情感世界里，父親的形象已經隕落在她稚嫩的內心里了。王權沒能給予女兒應有的父愛，沒能像其他的父親一樣給自己的家人一個溫馨的港灣，而是任憑孤獨與無助恣意侵擾著女兒幼小的心靈，那份由愛滋生出的恨是無論如何也難以抹去的。

按照喬治·佛蘭克爾的觀點，當父親精神貧乏使之不能成為孩子的榜樣，或者因工作忙碌而無暇顧及孩子的成長，最終失去指導者的身份，而不能給孩子應有的安全感時，性格軟弱或兒時缺席的父親與敏感又缺乏安全感的孩子之間，往往會在孩子成人之后與其父親爆發激烈的沖突。王權的女兒曉君兒時缺少父愛，在自己的日志里公開說出“Nodady”沒有父親的感受，而且從來不公布自己跟父親的合影，在她的心目當中，父親是一個只顧自己工作，不懂得愛媽媽也不知道愛孩子的自私的人，父親的時間只屬于自己。所以當曉君長大成人以后，對父親的感覺就從愛逐漸變成了恨，從熟悉變成了陌生，甚至在父親王權需要幫助的時候還是一時走不出父親給自己帶來的陰影。

其實，作為父親，王權始終把女兒裝在心里，只是因為繁忙的工作和生活的壓力，而無法向親人打開心門。在一開始的大學演講過程中，下午三點半的鬧鐘響起，王權閉上雙眼，就地肅立，好像是在陶醉于某種情境，又好像是在感受某種溫情，直到最后，我們才知道這個獨特舉動的真實含義：下午三點半是自己女兒曉君的放學時間，王權因為工作原因沒有辦法去學校接女兒放學，于是就只好用這種儀式化的舉動在異地的此時來彌補對女兒的虧欠，也借此來安慰自己愧疚的心靈，從中來確立自己的父親形象。

其實，“預言”的開始，是一場逼真再現的虛構；科學推斷的過程，是一場充滿幻想的記憶；而失憶最終的答案，是一條意味深長的“回家”之路。臺灣話劇《預言》恰恰為我們呈現了一條探索未來道路的軌跡，也為我們找回了過往情感的點滴。

注釋：

①《災難與希望:從<古都>與<血色編蝠降臨的城市>看政治》，廖朝陽，來源:西陸社區http://bbs4.xilubbs.com/cgi-bin/bbs/view?forum=aiyuxiao&message=2038

②轉引自周計武《流亡與認同》，周憲主編《中國文學與文化的認同》，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1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