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波
爸同媽離婚前曾對我下過一個判斷:“這片子,長大了肯定是拖著祥林嫂的竹竿沿街行乞!”我沒辜負這個和我同姓的男人的期望。我成了一個寫手。我拖著有如祥林嫂的竹竿那么長、那么破的一根筆賣字為生。其他的我什么都不會。不過我也曾有夢想。我想當個給房子刷漆的。我喜歡聞那味兒,還有握著板刷在墻面上揮舞的快樂。我還想當個電影導演,想拍什么電影就拍什么電影。可是我沒法兒干這些。我的腿斷了。我只能坐著生活。我一覺醒來,一切就這樣兒了。醒來之前的事情我一件也不記得。無論你怎么提醒我,我還是想不起來。我只知道眼前這對男女是爸媽。你會像我爸媽他們一樣從我面前搖著頭走開的。而爸媽和你不同的是,他們還會一次又一次地試圖喚起我對過去的記憶。但我仿佛對之存有抗拒,我難以承認那就是屬于我的東西。我厭煩了。我實在無法承受眾人在我面前無休止地提醒。你們過好自己的生活就好了。我對爸媽說,干脆你們給我取個名字得了。媽說,你叫薩歌,你過去歌唱得很好。好,那我就叫薩歌了。爸看著我,嘆口氣,坐在陽臺上抽了一夜的煙。第二天早上,我坐著輪椅到陽臺上去看,地上鋪滿了各種顏色的煙頭。他背著媽把所有煙都抽完了。我在洗手間的馬桶上找到了爸。他坐那兒看報紙。他看到我了,就說,對不起小歌,我老忘關門。我說,你是老薩吧?爸把報紙疊起來放在洗手池上,抽出手紙擦凈屁股,站起來收拾褲子。我又說,你是我爸,我是小薩,你不就是老薩?爸系著那條掉色兒的皮帶,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說,你愿意這么叫就這么叫吧。從那以后,我再也沒見爸抽過煙。回想起來,爸和媽也就是那時候離婚的。我跟了爸。媽說他學歷高,能帶我,跟了這種有教養的男人以后出落得好。
媽很快又有了自己的家。媽嫁給了一個比她小二十歲的男人。我常開她的玩笑,說她添置了他。我很少往媽那兒跑,我不想打擾他們的生活。媽說每當她看到我時都會想起車禍那一瞬。當那輛黃色貨車漸漸逼近我時,爸媽正站在馬路對面向我招手。他們很久沒見我了。我從學校出發,已經坐著長途汽車在路上顛簸了很遠,眼看就要到家,就要與他們相見。他們站在家門口的馬路邊兒上,手里提著一只活雞,一條活魚,我與他們之間的最后距離就是那條馬路。我走到馬路中央,越過了一半斑馬線,爸媽叫著我的名字,那也許是我醒來之前最后一次聽到我的名字。媽說那輛黃色貨車打右邊兒來,向左邊兒去。我的身體還跟著車頭移動了幾米。我躺在路面上。從我身邊來往的車都停下來看我。爸媽沖上來趴在我身上。貨車被停住的車輛圍住,沒法兒逃逸。爸抱著我,我的血順著他的臂彎淌在地上。媽渾身癱軟。司機把我們送到醫院里。過了三天,我醒來,然后就是現在這樣兒了。
這故事媽對我講了好幾年。可我不信。我說,媽,出這么大事兒,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媽說,你剩下一條命就不錯了,記得那些難過的事兒干什么?跟爸一起過以后,我常問他車禍的事兒是不是真的。爸和媽的口徑一致。爸為了讓我信,還帶我去了當時的現場。那里騎著馬路修起了一座天橋。天橋下響著雜亂的車鳴,有些刺耳。我們站在上面,爸指著路面上的一個地方對我說,小歌,當時你就躺那兒。爸那天還問我,我帶你來這兒是不是太殘忍了?可我一點兒痛苦也沒有。如果他們說的是真的,那反而是我帶給了他們痛苦。我橫穿馬路,不看紅綠燈,挨撞也是活該。但爸那天問我這問題時的樣子實在讓我看不下去,我只好說,沒有,老薩,是我傷害你們了。
我跟爸兩人生活后,一直叫他老薩,也就是對外人我才叫爸。否則你們又得說,看老薩帶出來的好閨女。老薩可沒帶我,都是我自己在成長。老薩頂多給我做飯,陪我讀書。老薩廚藝特好,同樣的食材,他做出來的就比飯店廚子做出來的好吃。我連菜帶湯把盤子都清空時,老薩像看到曙光似的笑出聲兒來。老薩說,我這輩子就伺候過仨女人,一個是我媽,一個是你媽,再就是你了。我就夸他,老薩真是個好男人!男人中的極品!老薩每回聽我說這些話,眼前的曙光仿佛就大了兩圈兒。
老薩是大學教授,從他門下出去的學生現在五行八作干什么的都有。有的也成了教授,有的成了市長,有的做了房開商,當然也有加入黑社會,在公安部過了案的。老薩找了一個學生,通過他的關系把我轉入了另一所高中。因為身體不好,我總請長假,動輒就一個月不去學校。老薩在家給我輔導功課。那年高考,我成了省狀元。我的班主任還因此做了副校長。大學我學中文和政治,取得雙學位。畢業后,我沒考上研究生,在家待了兩年,還去了幾家報社和編輯部混了一段時間,后來成了個寫字兒的。老薩不希望我干這個。看得出來,我干這個,別人才會說,看老薩帶出來的好閨女。他開始在經濟上封鎖我。小歌子,你不是能賺錢了么?能耐了不是?那就甭從我這兒摳子兒花了。老薩坐在陽光里看著我,我推著輪椅從院子里走過。才幾年工夫啊,老薩老了。老薩跟著他那些過時的舊衣裳,用了多年的刷牙缸子,還有那些照片一起老去。我有種感覺,老薩和我要分離了。他帶著我來世界轉了一圈兒,到處認了認門兒,要回家的時候,突然撒開我的手說,爸不行了,以后全靠你自己了。人老了就得面對這種事兒。我幾乎是在老薩最后那幾年眼睜睜看著他老去的。老薩年輕時據說是個精明的人,長得帥,學養深厚,也曾是一呼百應的人物。一老,就一塌糊涂了。看什么都看不慣,愛罵人。鄰居都叫他“薩噴子”。老薩說病倒就一下子病倒了。我也就奇了怪了,平時爸身體挺好的,怎么一病就招來百病呢?心臟不好,肺不好,肝也不行,三高,白血球量也異常,最后竟是腦血栓把他給奪走了。爸是凌晨走的。我哭了大半天。我抓住爸的衣裳不放手。我說爸你把我也帶去吧,到那邊兒還有個人照顧。爸也不應我。鄰居相互間都說,那多少號門兒的薩噴子死了你知道嗎?留下個閨女還殘疾,媽也跟她爸早離了,真慘。
爸一走,我完全獨立了。
爸走的時候剛六十五歲。我其實應該早就留意到媽沒太露面這件事兒。從爸病,到爸遺體告別,火化,媽就來了三次,每次都那么短暫,僅匆匆一瞥。爸給我留下了這個住處。但自他走后,我獨居在此,不安的心情與日俱增。我感覺這間房子的每一寸墻皮底下都藏著什么秘密。在我睡著的時候,午間,或是深夜,它們會悄然溜出,躲在這間房子的哪個角落里窺視著我。這可能是出于一個寫字兒的人的敏感。獨居的女人大都有點兒神經質。有時候我會在夜晚聽到屋子里有什么細碎的響動,整晚都頭皮發麻,身體僵硬。第二天早上,當白光滲進我的窗簾,房間里有亮兒的時候,我覺得我得救了。爸,是不是你回來了?
我總覺得爸走得簡單了點兒。說得再明白些,他好像有好多事兒沒告訴我。爸和媽結婚那年都三十八了,此前有過什么?我所記得的關于他的一切都集中在這九年間。九年前他五十六歲。我躺在床上,睜眼看見他的頭發里夾雜著幾縷白發,面色發紅,像是喝了很多酒。他的臉耷拉著,法令紋深得像兩條河。九年間全部記憶的開始就在那時。我像個初生的孩子一樣,需要重拾對于他們和自己的認知。但他為什么不能如此簡單呢?他也許都沉重復雜了一輩子了,走也該走得輕省些。
我長期處于這種矛盾和恐懼的心境中,日子也開始灼燒起來。有什么巨大的災難瀑布般在我身上降臨,在我夢中泛濫?
膠囊混進了我的生活中。她曾是爸同媽離婚后的情人。她只比我大一歲,也混跡報界。我給她取了一個怪名字,膠囊。因為她總是打扮得像顆上下顏色對比鮮明的膠囊殼兒。她對我說,老薩在,你叫我什么都不自在,現在他走了,你就叫姐好了。我說,我只叫你膠囊。膠囊常來陪我住一段日子。以前爸在的時候,她很少來,我甚至不會去想她。現在我一有那種灼燒感,打個電話,她就會出現。她會給我帶一袋麥片,一把香蕉。她把香蕉切成片,把麥片沖成粥,兩者和在一起,讓我喝下去。那樣我會立即安靜下來,躲進她的懷里。她就那么抱著我,抱到我入眠,醒來,發現我們倆緊靠在一起。
我常給膠囊講媽給我講的那個故事。我模仿媽的口氣,還把當時的情況夸張了很多。膠囊不會說什么,雖然看上去她聽得很仔細,沒忽略任何一個細節。她會抽幾支煙,把煙灰彈進我特地送她的一個瓢蟲狀煙灰缸中。膠囊話很少。她曾是爸的研究生,這一點倒是很像爸。我從不嗔怪她一言不發。我和她之間保持著一種默契,即使長時間彼此無言,也不會感到尷尬。我們就像親姐妹一樣生活在一起,有時我甚至會把她當做是一個戀人。我對男人似乎已慢慢失去了興趣。我對他們的冷淡顯得有點兒極端,當膠囊把我帶出去,介紹給她的男伴時,我連對他們付之一笑的本事都會忘記。我就像個懼怕生人的孩子一樣躲在膠囊的保護圈里。她時常會帶一瓶酒來。我們一同洗澡后,換好寬松舒適的睡衣,赤腳,把腿搭在桌子上,邊喝酒邊看影碟。那些電影情節都很緊張,有些充滿恐怖氣氛。當那些毛骨悚然的畫面出現,我吮吸飲料的嘴唇會變得冰冷無力,整個身體靠在膠囊身上。膠囊熬夜功夫很厲害,常常顛倒黑白地作息。當我陪她看電影看到困得元神即將出竅的時候,會在滿屋子燈光幻影和亂七八糟的撞擊聲中突然入睡。夜里我會無端醒來好幾次,每次都看到膠囊獨自叼著煙眼神迷離地盯著電視屏幕。
膠囊和我睡到下午一點醒來。她看著客廳地板上立著很多酒瓶,便說,我們昨晚喝了多少啊?膠囊說這話的時候站在沙發旁,我則站在洗手間門口,我們像兩具沒有血液的白色尸體。我們的房間里沒有陽光,就像困鎖我們的一座墳墓。膠囊提議下午收拾房間,我想這應該是那段日子里我們倆做得最有意義的一件事兒了。
我們把窗子、家具和地板都擦干凈了。屋子里飄著自來水的味道。膠囊說,我們把不用的東西歸置入柜吧。說得好。我們確實有許多不用的東西。只有我們倆,能用得著多少東西呢?我越發覺得,和膠囊在一起的日子,我們倆都變成了精靈。我們似乎只需要吃喝與睡眠。我們還需要相互撫慰,給予彼此一點兒虛構的愛情。在這個地方,唯一顯得多余的東西,就是爸的那些書。可是那天,我和膠囊在收拾那些書的時候竟然不知不覺把書攤了一地,開心地翻閱起來。我們發現已經很久沒讀書了,這一讀,一個下午就過去了。膠囊最后決定,這些書還是放在老地方不動好了。當我們想讀的時候,就來取。我們倆都不愿意做兩個空有女人外殼的女人。
這什么時候的報紙了都?膠囊突然叫了起來。我搶過去一看,是九年前的。我說,嗨,老薩坐馬桶就喜歡看報紙,他對這個世界的全部認知就來自它了。我把報紙扔給她。那張報紙就像多年前某個秋天的一片落葉一樣,脆而薄,黃而硬。膠囊重新拿起它,正反看了起來。嘖嘖!她又發出這么兩聲兒,給你看這個,薩薩。她指著報紙上的一條消息給我看。我接過來,發現那是一條報道某高中一女生跳樓的消息。哪高中不知道。沒有現場照片。時間只是說“近日”。我說,這他媽什么操蛋報紙啊?現在有些記者就這樣兒,為了寫新聞,就到附近法院去要案宗,把舊事兒當新聞登出來。沒意思!我又把報紙扔給膠囊。膠囊看了一眼,咦——她很驚訝,薩薩,這個記者我應該認識。我問,不會是重名吧?膠囊嘟著嘴,搖搖頭,不會不會,我跟他還做過同事呢!這個報社,這個名字,不會是別人的。我說,膠囊,你對這事兒怎么這么感興趣啊?膠囊說,當然了,我也是干新聞的,雖然這已不是新聞了,但是,我還是想了解一下當時的事情經過。我長吁一口氣,抱怨膠囊會為九年前的一樁事費心勞神。但我知道膠囊是個較真兒的人,認準的事情絕不回頭。我就問,那你打算怎么辦?膠囊隨即拿出手機翻找起電話號碼來。
膠囊很快聯系上了當年那個記者。他如今已是那家報社的副社長了。接到膠囊的電話,他幾近諂媚地說要開車到我家里來。我很佩服膠囊的辦事效率和人脈關系。但就是在同一天下午,這個聚會取消了。我跟膠囊趕赴了一個車禍現場。死者死于酒駕追尾。他死的樣子很難看,人跟車是分開的,可見還飛出了很遠。我不禁想到媽對我講的那故事。我也曾像這人似的飛過。膠囊居然認識那個交警大隊長。她認識的人真多。膠囊問我,薩薩,當年你撞車這事兒是私了的嗎?我說我不記得了。膠囊當即要去事故科查。我懷疑她是不是什么刑偵臥底。我不明白她在做什么。我又把媽講的那故事給她細細講了一遍。這樣一講,我發現媽似乎有意忽略告訴我很多細節方面的東西,比如,車型,車號,等等。我唯一能提供給膠囊的準確信息就是出事時間和地段。可是,事故科的人查了近十五年的資料,也沒找到我那個。事故科的人說,這地方確實是事故高發地段,但是沒我說的那事兒,而且,據他的經驗見聞,像我說的那種情況如果真的發生,我現在不可能還活著,除非我有超能力。
找媽去。我得當面把這事兒問清楚。膠囊同意我的做法。我想過這樣做是揭一個老女人的傷疤,可我更想知道媽在對我隱瞞什么。我覺得媽對我隱瞞的也就是老薩對我隱瞞的。這個謎語擁有雙重謎底。
媽的家在離我住的地方很遠的市南邊。膠囊開車在路上整整堵了一個半小時。給我們開門的是媽的現任丈夫。我們不知道該怎么稱呼彼此。我蠻可以叫他哥了。我只好直奔主題,我問,我媽呢?他看了我倆半天,囁嚅道,醫,醫院。
媽中了風。我得不停地用毛巾揩去她歪斜的嘴角流出來的口水。媽已經吐字不清,說的什么我和膠囊都聽不懂。頭和胳膊不由自主地顫抖,讓媽已經不能通過肢體語言表達心里的想法。她看到我時,眼睛里溢出淚水。我指著膠囊說,這是膠囊姐姐,我就是這么叫她的,人很好很好,就是她帶我來的。媽瞪著眼睛看著她,看得出媽想沖她笑。
從醫院出來的時候我哭了。我坐在膠囊車的后座兒上哭個沒完。這就是我的爸媽。我們三個人曾經很幸福地住在一起,如今分開了,各自待在不同的地方。
膠囊罵了一句,媽的,怎么會沒照片呢?
車開得很快,窗外的風景成了靜止的。膠囊說,薩,明兒在家等我電話。
膠囊在電話里語速很快。先別說話讓我說,當年那攝影師后來調到我們單位現在成了攝影科科長,今天我終于把這孫子給提摟出來了,我質問他當年這新聞怎么沒拍照片,他說那學校的領導不讓采訪更不許拍照,差點兒把他們連人帶機器都給砸嘍!我說薩薩,這事兒我覺得是個好素材,姐就提供給你去采了,你把這事兒搞清楚可真能寫出不錯的東西呢!我說,沒心情,我媽都那樣兒了。膠囊說,哎呀有我呢,我還能讓你媽怎么著么,你就去吧,老太太這邊兒我看著呢!我剛想從寫作的角度談下這素材沒什么價值,膠囊就把電話掛了。膠囊在單位打電話總像戰場通訊,背后好像有一大窩螞蟻圍著她啃。
我被那個攝影科長帶著去了那所學校。我感覺把所有事兒都撂在身后了。事情發生在九年前了,采訪起來難度很大。九年讓那所高中變化很大。科長說,九年前我來的時候,還沒后面那些樓。那些樓是學生宿舍。這學校實行全封閉式軍事管理。不論是不是本地學生,一律住校,不許外出,周末也不行。科長說,當年那女生就是從那些樓中的某一棟上跳下去的。我問,幾樓?五樓,科長說。為什么跳呢?這我就說不好了,說法很多。科長推著我的輪椅,東張西望地看。我說,我們得問些老教師,他們可能知道當時的情況。科長說,那可不一定,學校諱莫如深,對此隱瞞很多,內部人員也未必清楚。那可不一定,我說,過去這么多年了,總有想開口說說的人。嗨!科長不以為然,人家不以為我們無聊就謝天謝地了。
我雖然覺得科長說得有道理,但是仍有點兒失望。我感到作為我的搭檔,他這么消極可不怎么令人滿意。我在教學樓辦公室內找到了一個頭發白得有些像鬼片兒里的老鬼的物理老師。我敲門進去,他看也不看我們,也不說讓我們進,只埋頭寫著什么,不時拿起一把尺子比著畫線。我們進去。我問,老師,您好,我們是晚報記者,我姓薩,想請問您幾個問題。這老頭兒很邪,看了我一眼,不說什么。這一眼把我看得身上全毛了。這哪是人眼神兒,分明是一個死的物體上能夠機械轉動的兩顆玻璃珠子。我說,老師,九年前,有個女學生跳樓,您知道這事兒嗎?老頭兒直起背看著我們,放下手里的東西。你們干什么?老頭兒聲音有點兒滑。我們就是想了解一下當時的情況。了解什么情況?你們媒體盡把老百姓不感興趣的話題擺出來,真正燃眉之急的事兒捂著嘴不敢說,我不跟你們廢話。老頭兒真硬氣。我身旁的科長說話了,老師,關于這件事兒,您知道什么,當然有權保持沉默,但是,那是一條生命,我們做新聞的人應該對她保持一份敬畏。我還想說點兒什么,科長拍拍我的肩膀,推著我的輪椅走出辦公室。剛走到門口的時候,老頭兒喊了一嗓子,姑娘,我看你面熟啊。我回頭看著他,愣了一下。
像這樣碰壁的情況在那天的采訪中我們碰到了不少。這也是我們事先預料到的。但從我們零散得到的一些采訪記錄上,至少能理清這樣幾條線索:
1.女生跳樓系自殺,且選在午睡的時候;
2.女生跳樓墜地,整棟樓的人沸騰起來,爭相從窗子上露出頭看,校領導在五分鐘內趕到了出事地點,并把女生尸體進行了轉移;
3.該女生跳樓后,校領導為防止議論,便派出校園安全督導員挨個班級進行宣傳教育,讓大家以后在陽臺上晾衣服時不要將身體過分探出護欄,以防發生不測;
4.該事件在兩天之內迅速平息;
5.據一些不愿透露姓名的老師回憶,當時有一名班主任將己班學生拽出樓道,站在樓下訓斥,該女生墜地時,二人都很吃驚,且被訓學生首先發出驚叫,繼而使得整棟樓學生都被驚醒;
6.另據若干從該校畢業又返回該校任教的年輕老師回憶,事發時他們都是該校學生,當時聽說該女生是被自己的班主任言語中傷,精神壓力過大,才選擇了這條絕路;
7.最后是一些女教師留給記者的話,她們并不敢確定這個女生當時是死是活。
膠囊夸我出師當天就有這么大收獲,可喜可賀。我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我覺得我得到的這些并不是我想要的。我更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讓她做出了這種選擇,這么義無反顧,在那段時間里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那天我和攝影科長吃了頓飯,他把我送到醫院就走了。我買了水果去看媽。媽的樣子比那天安詳,只是這一場病害得她老了許多。她的小丈夫那天也在。我的到來似乎打破了他們之間的氛圍。我和他之間存在某種不可調和的堅硬關系。我覺得他很能犧牲,還這么年輕就跟媽在一起,又覺得他有所圖,看似憨笨的男人都會給我這種感覺。床邊放著一些花和好看的小擺設,這應該是膠囊的心意。媽嘴里能發出一些簡單的音節,那天她說出的最多的一個音節就是:朗。
再次去那所高中是一個星期后的事兒了。科長跟著領導去了趟鄉鎮,回來后對我說,我覺得我們這種采訪沒勁,我們為什么要為一個死去九年的人跑來跑去,放著手頭那么多有價值的新聞不做。科長派了一個手下跟我去。這手下認識的人也不少。我們來到學校后,分成兩路,他自告奮勇去了校長辦公室。那天,我這一路的采訪沒什么實質性進展,有一個老師還對我說,像你采訪的這種事兒,在我們這兒不止這一件,根本不算什么大事兒,要是我們都把精力放在這上面去,還怎么抓教學抓研究?我們這是省重點,教學業績是首位。我又碰了一鼻子灰。不過,在我經過第一次來時進去的那間物理辦公室,那個白發老頭兒慢慢走了出來,站在門口望著我。我察覺到他的目光很有力量,好像能看穿我什么似的。我推著輪椅想走,他卻向我走來。我只好停住。他走過來問我,你是不是叫,薩歌?我很吃驚。我是薩歌,老師,您怎么知道我名字?老頭兒低頭打量著我,說,你還回來干什么?你想知道什么?他已經調走了,你還來打聽什么?
我很慌,只好說,老師對不起,您弄錯了。我轉著輪椅趕緊離開,白發老頭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他太邪性了,在他面前,我喪失了耐心詢問的能力。
那個手下從校長那里問出了一些事兒。校長說,當年那個女生確實是跳樓自殺,起因是她和一個年輕的男老師談戀愛,受到校方和家長的大力阻撓,班主任又說了一些威脅她的話,那個年輕的男老師也受到了處分,離開了學校,女生受不了就跳樓了。家長本來想打學校的官司,為了掩蓋事實真相,校方決定賠償給家長八十萬元,家長就沒起訴。后來聽說那個女生沒有死,但是卻成了終身殘疾。那時候學校各方面都很緊張,向縣里要財政撥款,上面看到學校教學成績不錯,還準備頒發一些榮譽稱號。如果這件事兒傳開,后果是不得了的。
我說你也太猛了,校長這種事兒都跟你講,你跟他什么關系啊?他很淡然地說,我給他當過兩年秘書。
回去后我怎么想都不對頭。我經歷的事兒和他問出來的信息似乎有某個相似點。我決定再去找那位呵斥我的老教師。我明白他是個不好對付的人,但他所知道的一定是關鍵。我不能空著手去,但我也不能直接帶著東西去他辦公室。我想約他出來請他吃飯。知道那個女孩兒沒死后,我很想見她。但在這之前,我更想知道她的一切。我的好奇心在膨脹。我知道那位老教師一定能告訴我一些采訪記錄范圍以外的東西。
我最終是在一位熱心的老師的指引下找到他的。白發老頭躺在校醫務室的窄小病床上,干癟的手背上插著輸液針頭。正在看電視的護士告訴我,他昨夜被學生打了,在回去的路上暈倒在路邊。我來到他床邊,他睡著了,頭發亂蓬蓬的,臉上的肉很少,面皮青黑,嘴張著。抬起頭,我看了看輸液袋中的液體正在一點點減少。我吐了一口氣,從包里取出筆記本和筆,留了我的電話號碼和請求與他一談的話,放在床頭柜上,轉身到護士身邊,對她說,等他醒了,幫我把那張紙交給他,謝謝你。
我熱盼他快點兒醒來,看到我的留言后與我聯系。我懷著這樣的心情等了三天。我的手機在第四天深夜響起。
媽陷入深度昏迷。媽似乎和爸一樣,都是病在腦血管上。我收到媽托她丈夫交給我的一個牛皮紙袋。打開看,里面裝著一個長方形硬紙盒和一張折疊了三次的信紙。信紙上的字跡很像爸的。我和媽的現任丈夫坐在病房里的兩張椅子上,他平靜地看著我。我展開信紙,讀著那些字。字并不多,可我越讀越慢,越不想讀完。
老薩,三十五歲和一個女人戀愛,三十七歲時這個女人為他生下一女。這個女孩兒出生時哭聲震天,取名薩朗。因兩人未婚,飽受輿論壓力,女方在家長的威逼下被迫與老薩分開,并將薩朗帶走撫養。老薩三十八歲時在家人安排下與媽成婚,生下了我,取名薩歌。后來我果然能歌善舞。爸在這些字中也簡要敘述了他同媽離婚的原因。他與媽的婚姻純屬包辦,本身沒什么感情基礎,而對之前那個女人卻一往情深,在他婚后仍與她來往密切。這是媽所不能容忍的。而接下來在我身上發生了一件讓兩人關系徹底破裂的事,至于是什么事兒,老薩并沒說明。接著我把注意力轉移到那個硬紙盒上。我打開盒蓋,里面擺著兩條干巴巴的肉條。我問媽的丈夫,這什么東西啊?他也不知道。過了一會兒,他幫我叫住了一個正從我們面前走過的醫生,醫生只看了一眼就告訴我們,這是小孩兒剛出生時剪下來的臍帶。我立即醒悟,這應該是我和薩朗的臍帶。老薩把它們收藏至今,該是為了紀念我們兩姐妹的降臨。沒錯,我們不是一個媽生的,但我把她看成姐姐。我一直沒這么稱呼過她。
她就是膠囊。
老薩把膠囊帶回來的那天,我正在為一個雜志寫專欄。老薩說她是我們薩家的人,也姓薩,比我大一歲。我以為爸是碰上同姓的女人感到高興,開了個國際玩笑。家里住著這樣一個女人,起初我很不自在,因為我不喜歡干擾別人的生活,尤其是爸離婚后的生活。他有權利找任何一個女人做情人,并最終決定是否要迎娶她。即使她比我僅大一歲,進入這個家庭后她就是我的繼母,難免要在我身上灌注屬于母愛的那種東西。那時我與這個女人的相處十分平淡,她也不常到我家來。但只要來,就和老薩睡一屋,把門關上。老薩房門那時是一道隔斷。門外的部分為我所占據,門里則是他們的。夜深時,我常會睡不著,起來上廁所,坐著輪椅到那扇門前,我聽不到里面有任何動靜。我在想老薩是不是老了,累了。
膠囊是他女兒,是他同這個世界上最愛的女人生下的種。那么,她就是在騙我。她知道這一切。這都是她安排好的。我打電話給膠囊,她停機了。我打的去膠囊單位找她,她不在,她的同事說她出去辦事了。我去了醫院,我看見媽的病床是空的,病房里被打掃得一塵不染。
不,不可能!
我問醫生,我媽呢?醫生跟我說,在重癥監護室,陪在她身邊的一男一女跟著去的。我去重癥那邊,我只找到了媽的丈夫。他說她有事先走了,沒說去哪兒。
媽的腦袋上插滿了管子,紅的白的糊狀物從她頭頂插著的一根管兒中流出來。輸液針頭已經插到了腳背上。我的手機就是在那天深夜響起的。我聽到一個粗糲的聲音說他是徐康,說我就是那個女孩兒。他重復了幾次他的名字,徐康,徐康,徐康。我實在不知道徐康是誰。他解釋說他就是那個老物理教師,我,薩歌,就是那個跳樓的女孩兒。
我說,我要見見你。
地點就約在學校附近的一家小飯館里。我打的過去花了不到十分鐘。我坐在里面等了他很久,才透過貼滿大紅字的窗玻璃,看到他騎著一輛破爛生銹的自行車來了。他把自行車騎到了路邊的一個看車攤兒上,掏出五毛錢給攤主,轉身向馬路兩邊看看,朝我這兒走來。那天我們吃得很素,唯一稱得上葷的就是一盤炒雞蛋。他瘦得像一棵枯樹,但說話卻多重音,好像使出全身的力氣在強調著什么。他告訴我,當年那個跳樓的女孩兒就是我,他就是那個站在樓下訓斥學生的班主任,他知道我當時沒有死,因為我落地時不停地顫抖,他為我那股生命力感到驚異。他和那個學生把我送到醫院,通知了我爸媽。
我的腿就是這么摔斷的。我想老薩在那些字中未說明的事就是指這個。學校給了爸媽八十萬息事寧人,爸就沒有上告,而我是媽的親生女兒,媽自然跟爸勢不兩立。在這件事中我感興趣的還有一點,那就是我為什么會喜歡上一個物理老師。我的失憶讓徐老師更加驚異。徐老師說我當年每天要給那個老師寫四封左右情書,跑到他的辦公室夾在他的課本里。他住的地方僅和學校一墻之隔,墻上開了一個小鐵門,每當我下了晚自習便在那道鐵門外等他,期待看到他的臉出現在路燈的光暈中。有一天,我竟被他帶到了自己的公寓里,一晚沒回寢室。就在那一晚,他家的門被狠狠敲響,我被三四個人從他床上揪了下來。我被那些人踹,踢,搡,一瞬間從被他寵愛的寶貝變成了一塊人人唾棄的爛肉。徐老師說,他第二天根本沒再上班,不久后出現了一次,收拾了辦公桌上的東西就走了。我執拗地相信他有一天會來找我,把我帶走,結婚,為他生個孩子。我每天寫著他的名字,無法安心學習。爸說他后悔養出我這么個女兒,媽為我的所為以淚洗面。我的班主任說我是個婊子,騷女人,蕩婦。我的室友都不理我,疏遠我,故意把我的東西損壞,亂丟,還往我的鞋子里倒入吃剩的飯菜稀湯。我在一個大家都照例熟睡的中午走向了陽臺,那時陽光柔美得令我不舍,晾曬的衣服發出鮮亮的光澤,整個世界充滿著無窮希望,可我還是爬上陽臺高處,腳下就是這個冷清的世界,那里既是深淵,又是天堂。我跳了。
這段記憶我已經丟失了。我強迫自己把它灌輸進頭腦中,就像在一面平滑的墻上摁進一枚螺絲釘一樣困難和痛苦。膠囊對我這段經歷或許也很清楚。我現在必須馬上與她面談。
徐康那晚檢查過學生寢室后準備回家,走到圍墻時看見兩個學生正在翻墻出校,他跑上前要把他們拉回來,就這樣挨了打。兩個學生打了他后翻出學校,徐康準備到保衛處舉報,途中暈倒。兩個學生于當晚進了一家洗浴中心,并叫了小姐嫖宿,正逢突擊檢查整頓,他們與一些嫖客及小姐一起被帶了出來。在派出所,他們又與小姐廝打,相互造成傷害。膠囊把這一事件報道了出來,并開自己的車將那兩個學生送回了學校。她簡要向我敘述了這一經歷后,說她很累,要洗澡休息。我不能容忍她對我的隱瞞和矯飾,我想對她說些什么,她舉起手制止我說,有什么明天再說,我去洗澡,睡覺。
那一夜我和她賭氣,分開睡在兩個房間里。我的手機收到一條她發的短信:我會告訴你,晚安。那晚我做了很多夢,醒了好幾次,每次醒來天都是黑的。有些幻覺停留在我身上揮之不去。
媽在第二天早晨走了。膠囊推著我走在醫院那道兩面是玻璃的走廊上,我哭得一句話也不能說。膠囊把我抱到她的車后座上,把輪椅收到后備箱,自己繞到駕駛座上,點起煙,抬頭照了一下后視鏡。她說,小歌,對不起。我看著后視鏡中她的臉,我們互視著。膠囊給我演了一場戲。當年那個采訪我跳樓這件事兒的記者確實升任了副社長,但那天下午我們看到的車禍死者卻不是他。接到膠囊電話的第二天,他接到了某路段發生車禍的電話,立馬告知了膠囊。膠囊帶我過去看這起車禍,意在帶我查明媽對我說的那個故事是否屬實。而在之前,膠囊拿出那張報紙給我看,則是蓄謀已久。那張報紙是爸留下的,但一直歸膠囊保管。膠囊把這件事兒交給我調查,實際上是讓我去弄清自己的過去。那個牛皮紙袋是膠囊帶到醫院去的,畢竟那是老薩的收藏。膠囊的親媽幾年前上吊了,因受不了丈夫的虐待。她更不堪忍受和那個男人在一起生活,于是便常來找爸。也就是說,膠囊、老薩、媽,他們三人九年來都在瞞著我,不讓我知道九年以前的事。媽不想讓我知道,是因為她不想承認膠囊是爸的孩子,我的姐姐。老薩想告訴我,但是我自己拒絕事實,特別是在我那時受到沖擊,記憶宛如鴻蒙初開的時刻,知道這些必定是難以接受的。老薩努力給我營造一個和諧的家庭氛圍。這在他同媽離婚后我們倆在一起的生活中尤為可見。膠囊不想直接告訴我,首先是遵從爸的意志,其次是考慮媽的感情。她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充當老薩的情人,分享了爸對女兒的感情。
膠囊的車里飄著煙味兒。我們誰也不再說話。膠囊轉動車鑰匙,車向前開去。她把一側的車窗放下來,一股疾風帶著點兒樹枝的味道涌進車來。
我們回到家里,雙雙泡入浴缸,把對方的身體涂滿沐浴露,待洗漱干凈,我們關緊臥室門窗,躺在床上。我抱著膠囊,越來越緊,越來越溫暖,直到融入她的體味。
在我們的桌子上,那個牛皮紙袋磨破了一角,從我塌軟的包里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