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與房子

李興義

兒子與房子

李興義

有好多人說我杞人憂天。有人咬文嚼字，說不是。說那個杞國人，是擔心天塌地陷，自己無處安身，咱們老李，住在偏遠的慶陽小鎮，吃住無憂，卻一直在為人家大北京的房價擔憂，這只能說是“慶人憂京”。

是的，我是在為北京的房價擔憂。因為我的兒子在北京。他今年已經二十九歲了，在北京工作三年，而且交了女朋友。他的奶奶已經八十又三，風里燈般的，每次見到他，總要拉住他的手問：什么時間結婚？我咽不下這口氣在等，等你們結婚，給我抱個重孫。人說有了重孫的人死后不給閻王爺下跪，沒有重孫的人死后就要下跪的。說得一家人心里怪不好受的。我和老婆也三天兩頭地給兒子打電話：年齡不小了，趕緊結婚！兒子不無為難地回答，我一沒有錢，二沒有房子，憑什么結婚。我們讓他租房，他說那你們去和我女朋友家說吧。我估計人家女朋友家不同意租房結婚，便鼓動兒子買房。兒子急了：你們真想得輕巧，你們以為在北京買套房子像買一斤雞蛋或者兩斤洋芋那么簡單？

北京的房價我們不很清楚，但是我們聽說過，那可是天價，不是我們這般低薪階層敢染指的。怎么辦？我著實犯愁了。

兒子本來會有房子的，可是他跳了槽。那年大學畢業，他被廣東韶關一家研究所錄用。當時，研究所的領導就對孩子說，如果你在這里工作，在這里結婚，單位會無償為你提供一套家屬樓。這個條件很優越的，這個承諾很誘人的，可是兒子只干了半年就辭職了。原因是那里的工作環境不好，一年中有半年時間要去山里的工地蹲點，而且干的多是體力活。我支持兒子，可是在心里總有那么一點點的疼，疼就疼在那套可能得到的房子上。

兒子辭職后去了成都，在成都市區租了一間房子，是比較寬敞的那種，因為他在韶關干了半年，手里有兩三萬元的積蓄。兒子住在成都是為了找工作。他整天要么趴在電腦上搜索，要么溜達在大街上尋找。半年過去了，手頭的積蓄花光了，還沒找到合適的工作，食宿費用成了當務之急，他慌了。為了糊口，他只好從網上找了杭州一家私營公司，以每月1700元的低薪應聘。剛到杭州的那天晚上，他住在賓館，每晚300元，他疼，給我打電話。第二天到處找租房，沒找到。換了賓館，每晚200元，他還嫌貴。第三天終于找到租房了，每月300元，他很高興，打電話向我報喜。可是住了兩天，他和我說，那房間實在太小，他頭抵著墻根睡覺，小腿和腳只能伸在門外，房內沒有空調，沒有衛生間，流火七月，蚊子像趕廟會般的，折騰得他整夜睡不著。我聽著心里難受，便給他打去一些錢，讓他趕緊另找房源，租一間寬敞的房子住下，并且每天打電話敦促。他聽了我的話，另租了房間。兩個月后我因公去了杭州，他帶我去了他的租房。那是一間極其破舊的只有七八平米的鳥籠般的單間，也沒有衛生間和空調，只一張床就把所有的空間占光了，一個衣架被擠在墻角，顯得很委屈的樣子。兒子用電腦也只能坐在床邊，以腿為桌。我心里酸楚，勸他另租間大一點的房子，他苦笑著說，爸，這就相當不錯了，在杭州，什么都貴，尤其是房子，咱們就只有這么個經濟條件……我說，別怕，你租，爸給你錢！孩子眼里閃著淚花說，爸，你把我養這么大，供我上學，已經夠苦了，我再也不能拖累你了……

一年后，兒子終于找到了可心的工作，在北京中關村，是中科院某個研究所下屬的公司，和清華大學對門。月薪3500元，單位還提供宿舍。兒子高興，我和妻子更高興。過了些日子，我因公去北京，去了兒子的單位，然后去了兒子的住處。那住處在中科院的住宅區，是一間平房，還算寬敞。房子朝西，房前有幾棵大樹遮擋著陽光，室內很陰暗，很潮濕，時不時有一股一股的霉味鉆進鼻孔。面對面支著兩張雙層的架板床。兒子住一張，他的同事住一張。他們都住下層，被褥都胡亂地堆卷著；上層是他們日常的用物，背包、皮箱、電腦、破衣服、爛襪子、洗漱用具，胡亂堆放，一片狼藉，像邋遢女人的針線笸籃。床前是一張大木桌，桌面上胡亂地堆放著幾個電線插板，蛛絲一樣的電線盤來繞去，像邋遢的電工做的配電盤。我要幫孩子整理整理床鋪和那些電線，孩子不讓，說，就這樣習慣了，你現在整理好，我明天又會弄成原樣。我想也是，便教訓他幾句作罷。兒子陪我到賓館，我對他說，你年齡也不小了，該到談婚論娶的時候了，這樣與同事住著不行，假如有個女朋友來了，說說話都不方便，得另租個地方。兒子說，他也這么想。

我回家不久，兒子在郊區租到一間房子，感到很滿意，在和我QQ聊天時還讓我通過視頻看了看。

那時候，正值國際金融危機最嚴重的時刻，北京房價大跌，銀行利率大降，國家鼓勵貸款買房，貸款利息七折優惠，與房子相關的各種稅費都大幅下調，契稅降到了1%，許多房地產商打出了買一送一或者買房子送裝修等優惠。我的心熱了，打電話給孩子，鼓動他買房。他說，爸，你別心熱，北京的房價再跌，也不是咱們能買得起的。你要知道你兒子每月只有三千來元工資，減去各種扣除拿到手也就兩千多塊，北京的房子面積再小的，一套也得四五十萬元。我說可以按揭呀，他說，按揭要有個前提，工資必須達到一定標準，三千元工資貸款根本不夠月供。還有，按揭需要一定比例的首付，咱們也拿不出來。兒子這樣一解釋，我的心也就涼了。

一年后，孩子又跳槽了。他找了一個新公司，月薪6000元。不久，北京的房價開始上漲，并不斷走高。我想，孩子已經決定在北京工作，在北京生活，遲早總得在那里弄個窩巢安個家。買房是遲早的事情，我便再次鼓動孩子買房。我說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過了這個村就沒了那個店。孩子說，不急，房價上漲是暫時的，不久還會跌下來。沒料想，幾個月時間，步步攀升，直到翻了幾番還不見停。這時候，孩子有了女朋友，開始感到生活確實需要個房子，便給我打電話說，爸，當初，只怪我沒聽你的話，如果我三月份買一套房子，到現在就能翻一番，那時候，北京四環到五環之間每平米7000元左右，還買一送一，現在已經漲到一萬五千元以上了。我說你看看，你看看，后悔了吧？他不再說話。過年時，他回家了，回來后對他的弟弟說，老年人經見得多，經驗就是豐富，想問題看得遠想得遠，咱們還是要聽。

過年后，我繼續鼓動他買房，他說，看著吧，中國房價現在出現了嚴重泡沫，估計國家不會坐視不管的。我說，當年，國際金融危機危及國家經濟，是房地產救了國家經濟，國家不會翻臉不認人，再對房地產下猛藥的。他不以為然說，國家經濟要宏觀調控，當房地產出現嚴重泡沫的時候，就又反過來危及國家經濟，國家就會出政策控制的。我感到他說的有理，就靜心等待。等了將近一年，只見得那房價還在不停地漲，我慌了。問孩子，他說，你別急，國家馬上就會出政策的。

我說是靜心等待，其實那段時間，我的心一會兒都沒有靜過。我整天趴在電腦上搜索國家有關控制房價的新政策和北京各個地域的房價，我整天打電話給北京幾個房地產中介機構，求親戚朋友為兒子買房借首付款。當初，我落實了30萬元借款，我便向兒子說，你積極看房吧，到時候，買房的首付由爸爸出，爸爸保證給你30萬元。后來房價不停上漲，我給孩子的承諾也漲了，由30萬元漲到了40萬元。可是孩子仍然不肯動作一點。

過了不久，國家多部委聯合發出“國八點”、“新國八條”、“新國六條”等新政，抑制房價過快上漲。我們似乎看到了希望。在一個大型網站，有一個關于網民對未來房價預期的調查，我直接填了下跌50%。可是，過了將近半年，北京房價不僅沒有絲毫下跌，反而還在上漲。我急了，我們不能再這樣眼睜睜地等下去，等到漲得我們純粹不能承受的時候，就后悔也來不及了。我每周五晚上都給孩子打電話，讓他周末去找房看房，他還是說，爸，你別急，國家更有力的政策還沒出來呢，你等著看，不久，銀行利息就會大幅上調，住房稅也會出臺，到那時，那些囤積房子的房販子就招架不住了，房價自然會降下來。我說，你別對這些抱有幻想，該出手時就出手，不要再遲疑了。國家出了那么多政策，也沒見得房價降低一分兩分。他說，爸，你不知道，北京的房子現在大多掌握在販子手中，你最近沒有看電視吧，有一部電視劇叫《空城》，講的就是北京和一些大城市里的空置房，這些房子都是投資商低價買進囤積起來待價銷售的，因為沒住進人，晚上沒有開燈，所以人們也把它叫做黑城。如果國家對第二套以上住房課以重稅，這些投機商就承受不了了，就會低價拋售。到那時我們再買不遲。我只能聽他的。

又過了幾天，國家又出新政了。人民幣貸款利率上調，住房貸款利息優惠由原來的30%降低到15%，首套房首付款比例由原來的20%提高到30%。我傻眼了，趕緊給兒子打電話。兒子一接起電話我就訓斥：你看你看，我讓你早下手，你一直等，這下可好了，這樣一升一降，就等于國家用政策又將我們購房的價格提高了幾十萬！兒子倒坦然，你聽他怎么說：這是好事呀！只有這樣，房價才能降下來，說不定這個政策給我們買房增加了十萬元的難度，可是它卻使房價降了五十萬，你算算，哪樣劃算？我一聽，嘿！還真有道理，那就再等吧。

又等了兩三個月，到了前幾天，還不見有降價的動向，我等不住了。我向幾位親戚朋友打了招呼，并將我的銀行卡號分別告訴他們，等我到了北京，一旦向他們發出求援信號，他們就立刻將款子打到我的卡上來，他們滿口答應。我火急火燎地趕到北京。

兒子仍住租房。在9樓，和別人合租的套房，他占一間，北向，很陰暗，大約七八平米，一張單人床基本占完了大部分空間，緊貼床沿擠著一個矮桌，上面擺滿了兒子的所有用物，亂七八糟的。留出來的空地被一些紙箱和單鞋棉鞋拖鞋擠擠撞撞地占領，我進去后連個插腳的地方都找不到。我問，每月一千多塊錢就租這樣個房子？他說，就這還算便宜，你沒看這在啥位置，三環！這情景更堅定了我為兒子買房子的決心。我將我的來意告訴他，說，無論如何，這一次，我們一定要買到房子，買不到我就不回去！兒子說，算了吧，爸。咱們沒有那么多錢。我說咱們沒有可以借，我已經借好了，只要一個電話馬上就到手。兒子說那可是天文數字，你只管借，借下了咱們還得起嗎？我便對他說，我當時在家鄉工作，在老家蓋房子，借了別人1500塊錢；后來進了城，第一次買家屬樓，借了別人15000塊錢；再后來買新的家屬樓，借了別人15萬元。在當時，這些數字都是天文數字，可是到現在我不是都還清了嗎？兒子苦笑不語。我說，作為男子漢，要有膽有識，敢想敢干敢拼敢闖，像你這樣前怕老虎后怕狼，一輩子都會是流浪漢。兒子還是堅持不買，說你大老遠地來了，我就帶你在北京逛幾天，看看長城、頤和園、故宮、天壇，還有奧運場館，你開開心，然后回去。你如果手頭有些積蓄就趁現在身體還好帶我媽出去逛逛，如果錢多，還可以考慮出國旅游。我的房子的事你們就別操心了。我狠狠地訓斥了他一頓，他低下頭沉默半天，最后說，那咱們就去看看了卻了你的這門心思吧。

兒子帶我去了天通苑。這是我在網上觀察已久的地方，這里距離兒子上班的地方只有七站地鐵，有著大量的住宅樓出售。剛下地鐵，就見得街道兩旁有不少人舉著招牌在賣房，我想上前打聽，兒子阻止了我，說這里有有名的鏈家地產和我愛我家，房源多，信譽度高，我們直接找他們吧。找到這兩家中介公司，我才知道，我原來在網上看到的信息全是虛假的。那些標價80萬元左右、六七十平米、兩居室的房子壓根就沒有。中介公司之所以這樣做，是為了吸引像我一樣糊涂的顧客。我和兒子找了幾家中介，看了許多二手房，最低價都在100萬元以上。我只好將標準一降再降，最后選中了一套57平米的一居室。中介公司帶我們去看房，房子也不錯，可是一算賬，首付需要55萬元，剩余的按揭30年，本息合計需要兒子再承擔130多萬元的債務。我的頭一下大了。天文數字，確實是天文數字！我堅強的決心在一剎那被這兩個天文數字擊垮了：其一，我拿不出55萬元首付。來京前，我只打算給兒子買一套80萬元左右的房子，來京時，我只向親戚朋友打點了30萬元的借款。其二，來京前，我只盤算，80萬元的房子，除了首付，兒子只背五六十萬元債務，我沒想到那和本金基本等身的利息。為了雞窩大點的房子，一下給兒子壓上上百萬元的債務，我怕把孩子壓垮。兒子也說，如果買了房子，他就成了房奴，就要給銀行打一輩子工，還一輩子賬，同學朋友同事請客吃飯他也不能參加了，重新選擇工作的權利也沒有了。收兵回營吧。北京的房子，拜拜了！

第二天，孩子就去成都出差了。我人還在北京，心不死，便一個人去兒子居住的安貞橋附近的房地產中介機構看房子。那里在三環內，價格更是高得嚇人。電話和通州一個朋友聯系，他說通州那邊房價比較低，我便又坐地鐵去了通州。沒料到通州距孩子上班的地方有那么遠，乘地鐵需要轉兩次線，途經將近二十個站點，一共需要一個半小時。就這么一趟，早已經擠得我渾身冒汗，站得我腰疼腿麻，暈得我頭昏眼花。沒等得下地鐵，我就已打消了在那里找房子的計劃。

我打電話給兒子，我讓他在西安找個工作，買套房子，那里距我們家很近，房價又低，我們有在北京交首付的錢就可以在西安買一套房了。他堅決反對，說，西安工資太低，發展空間有限，說我們不能只為了住房而活著，不能因為住房而放棄一切。我想他說的沒錯。可是，兒呀，你總不能在北京當一輩子流浪漢吧！

從北京回來這些天，我一直悶悶不樂，說好借給我錢的幾個親戚朋友紛紛打電話過來問我，錢準備好等這么些天了，怎不見你發話？我說房也不買了，錢也不借了，北京的房子咱買不起。平時喜歡和我閑聊的朋友問我，老李，怎么這些天不再為北京的房價嘮叨了？給兒子買到房子了嗎？我說，買到了，三環以內，150平米，精裝修的，元旦就搬進去住，春節就給孩子結婚，明年這個時候，我就去北京帶孫子了。他們哈哈大笑，說，你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