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浩成
“信仰文學時期”東西方文學作品中“流徙”主題的比較研究
王浩成
“信仰文學時期”這一概念,源自北京師范大學王向遠教授在其著作《東方文學史通論》中對東方文學歷史發展提出的一種新的分期方法,它有別于傳統文學史研究對文學發展階段分期。他將東方文學的發展劃分為“信仰的文學時代”、“貴族化的文學時代”等五個歷史階段。筆者認為,這種分期方式不僅具有打破文學史分期固有模式的獨創性,在某種程度上也具有將其從東方文學史研究發揚延伸到西方文學史研究領域的泛用性和合理性。所以,筆者采用這一文學史分期方式,研究“信仰文學時期”東西方文學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圣經·出埃及記》、《荷馬史詩·奧德賽》、《羅摩衍那》和《俄狄浦斯王》。
綜觀世界文學的歷史長河,尤其是“信仰文學”這一文學發展的起源時期,我們不難發現,不同國家、地域的文學作品,往往會有著相同或相似的敘述主題和情節片段。例如創世傳說,大洪水滅世神話,以及規模宏大的戰爭敘事和英雄史詩。它們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世界各地的先民們超越國家、地域和語境的共有記憶和生存模式,以及對一些人類共同面對的哲學母題的理解和闡釋。盡管不同地區文化基因的不同導致這些主題和情節有著截然不同的表述方式,但是,人類文明的初創與發展;由生產力發展和生產關系變化引發的人類社會的變革和階層關系的出現;人對自身精神世界和外部物質世界的不斷探索和認知等;這一系列具有很強共性的命題也深深寓于“信仰文學”時代的作品之中,因而具有很大的研究價值。
“流徙”是“信仰文學時期”東西方文學敘述的重要內容,盡管這一主題隱含在各種各樣情節設置的先決條件之下。例如,俄狄浦斯王的流徙是為躲避命運的詛咒;羅摩的遠走則關乎諾言與公正;奧德修斯的十年漂泊為還鄉;摩西率族人出走埃及,是去尋那上帝指引的“流著奶與蜜”的樂土。然而,從那時的文學作品,尤其是一些具有很強“記載”功能的文字中大量出現的“流徙”或“漂泊”的情節中,我們也可以窺得當時人們生存方式的一些片段:生產資料的匱乏和生產方式的低下,使得人們必須遷徙以求生存;社會結構和政治制度的變革引發的蔓延戰火使人們必須遷徙以求安寧;“天災”和“人禍”剝奪了人們安穩生活的機會,也讓他們背負了不斷遷移的命運?!霸诼飞稀北愠蔀槿祟愖畛醯墓灿杏洃浿?。
“家”是古今中外的詩人、史官(在“信仰文學時代”這兩個角色往往互通)筆下反復書寫的主題。而流徙在外的人們,心中則保留著一份不滅的期許和堅持,那就是“我正在歸家”或者“我終究要歸家”。在這里,“家”的概念——無論是奧德修斯的“還鄉”還是摩西及以色列人的“尋鄉”——已然超越了地理層面而上升至精神境界,成為人們的一種內心需求和動力。它也超越了時間和空間直達人性的終點,成為一個由現實與想象構成的、集客觀與主觀于一體的、被人們不斷吟誦、重構、解讀和賦予一層層特殊含義的意象。它作為“流徙”這一人類活動的對立面存在,卻又與之密不可分——“家”因為“流徙”的長期性和艱苦性而倍顯溫暖;“流徙”也因為“家”的和諧安逸而顯得尤為悲壯,可歌可泣。
所以,“流徙”主題在人類文學史上的不斷復現恰恰蘊涵著人類亙古不變的故鄉情結:無論身處何地,遭遇怎樣的境況,總有一個“故鄉”根植于人的精神世界,成為人們在荊棘道路上勇敢前行、面對苦難命運毅然抗爭的起點和歸宿。
然而,覆蓋于“歸宿”這一命題上的對“流徙”過程的敘說,則直接體現“信仰文學時代”東西方文化對人、神、人神關系以及人類不斷流徙生活的理解和詮釋。
1.對部族領袖的塑造——“神化”、“英雄化”的東西方差別
任何一個族群,無論處于怎樣的生存狀態,或安居樂業或在遷徙之中,它都不可能群龍無首。因此,部族領袖的身份則被置于極其重要的地位,領袖權威的樹立也顯得很有必要。而在“信仰的文學時代”,部族領袖的權威往往隨其本人被其他人或族群傳頌次數的增加而累積。這樣的傳頌,勢必要將部族領袖和族群的信仰對象,如神或者上帝,人為地聯系在一起,使之發生某種關系。導致人們把對信仰對象的崇敬,部分甚至全部地轉移到部族領袖的身上,達到樹立部族領袖權威和凝聚整個族群力量,以應對生存中的種種未知的目的。
因此,對領袖的塑造,尤其是在“流徙”敘述中對領袖的描繪,更能體現出當時生存于東西方文化語境下人們對人、神及其關系的定位。奧德修斯是一個更接近于傳統意義上“英雄”的人,在荷馬史詩中,他是一個獨特的存在——作為部族首領,他身上沒有神的血統(不像阿克琉斯),但他足智多謀,對希臘聯軍最終的獲勝起到了決定性作用。在十年的還鄉之路上經歷無數艱難險阻卻每每全身而退。他多智的同時又有堅強的品性,在漫長而艱辛的旅途中沒有動搖和自棄,是一個理想的英雄人物。但當我們把目光穿過加在奧德修斯身上的重重光環而直達他的本質時,他便被還原成一個“人”,這也是以荷馬史詩為代表的西方史詩文學對人神關系的鑒定。人作為行為的主體得到承認和肯定,縱使需要“神”的幫助來建功立業,但“人”依舊是脫離了“神”體系而獨立的存在,而“英雄化”的人,在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和“神”自由平等地對話。
2.“流徙”的意義——“信念化”和“信仰化”
文化語境下的人神關系定位無疑直接影響到人們對“流徙”意義的闡釋和附加。身處異地的人們勢必會有諸多遭際,不可能一帆風順,正所謂“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而在“信仰的文學時代”所代表的那個時期,“流徙”更是意味著風險甚至死亡的可能。在生存需要使人們別無選擇的情況下,面對“流徙”的命運,人們自然會對這樣一個客觀行為附加上各種各樣的主觀臆想,以求在這個艱險的過程中給予自己些許勇氣和慰藉。
在這樣的闡釋中,《奧德賽》將“流徙”信念化,將這一過程置于人性閃光點的照耀下,成為歌頌“英雄”的佐證。為何要“流徙”,怎樣面對未知的前路和超越自身能力范圍的挑戰,“流徙”到哪里,這一系列問題在奧德修斯心中是有數的,并且由此體現出一股強大的自信——“流徙”是要追求心中認定的更好的生活;信念、智慧、毅力和勇氣,是戰勝一切艱難險阻的品格;“流徙”的終極意義和目的是“家”、是“歸宿”。這一切都是“人”主動選擇的,因此,信念,是貫穿“流徙”敘述過程的隱藏意義,體現“人”作為行為主體的價值和偉大。
古希臘戲劇是西方文學史上自神話和史詩后興起的又一種文學形式,它的起源帶有濃厚的信仰特色——和祭祀活動有關。而作為古希臘戲劇重要組成部分的古希臘悲劇在內容上則主要取材于神話和史詩,在此基礎上賦予創作者自身對事物的理解和感悟??梢哉f,古希臘戲劇文學,包括本文要研究的《俄狄浦斯王》,處于“信仰的文學時代”的后期,甚至很大程度上已經超越了“信仰文學”這一范疇。但是,由于《俄狄浦斯王》的核心思想仍是信從神諭的正確——這與同期的很多戲劇不同,所以本文依舊將其定性為“信仰文學時期”的重要作品加以研究。
“命運”是人類思想史上一個永恒的話題,人在面對自己無法掌控的局面時,往往會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這種無力感會使人放棄自身的部分主動性,而選擇接受即將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好的事情,并且把這種結果歸因或歸罪為某種超現實和超理性的不可逆轉的力量,從而洗去自己面對困境時“不作為”的內疚感,這種力量被稱為“命運”。
而在“信仰的文學時代”,“命運”,或者說是即將發生在人身上的悲劇性的事情,是被認為會通過某種渠道而預先得知的。這種渠道,或者說信息的來源,就是所謂的“神諭”。因為神在人的眼中是全知全能的,甚至“神”本身就是設置人“命運”的主體,“神”不斷地使用自己強大的力量,不動聲色地干預著人,使人的一生按照它設定好的劇本演進,這無疑就剝奪了人的主體性和自由。而人對于自身不斷流徙的、違背了人類追求安穩的本性的生存方式,也有其深深的無奈甚至怨念,無力改變而又期望改變這樣的生活,于是便有了神操控下的“命運”和敢于反抗命運的人(西方文學作品中的英雄,如俄狄浦斯)或者“神”(東方文學作品中神的化身或者代言人,如羅摩)。
我們從《羅摩衍那》和《俄狄浦斯王》中都能看到當時人們對于“流徙”的理解似乎達到了“命運”的層面。而在“信仰的文學時代”,“命運”近乎等同于“神諭”。所以,“流徙”便成為神賦予人的使命和經歷,這種預判在文學作品中,甚至在背負命運的人的父輩便顯現出來:羅摩的父親十車王和俄狄浦斯的父親拉伊俄斯都得到了神諭,盡管前者得到的是忠告而后者則是懷有惡意的詛咒(希臘戲劇中全知全能的神被“反面化”的居多,因為那是一個普遍對“神”產生懷疑甚至直接攻擊的文學時期),而這種神諭的正確性是不容置疑和改變的。在《羅摩衍那》中,神甚至會因為羅摩的行為即將改變他們的預判以及賦予羅摩的使命而采取措施,全然不顧這樣的行為給羅摩和他的家人帶來的不幸和苦難。
“命運”貫穿了流徙的始終,而在《俄狄浦斯王》和《羅摩衍那》中,“命運”的受體——人或英雄的經歷的相似性,則體現出“信仰文學時代”東西方語境下對“人”的抗爭的一種概念化和模式化的書寫和肯定。俄狄浦斯和羅摩,都是出身于皇族,背負著高貴的血統和不幸的預判,都被迫離開家鄉和原有的富貴生活,在流徙途中創下了不世之功——俄狄浦斯戰勝了斯芬克斯,羅摩則除掉了十首魔王;歸鄉后都展現出了作為賢明君王的風度和能力,但最終都沒有逃過命運的掌控(當然,由于文體不同,兩部作品對這一過程論述的篇幅自然相差很大)。盡管羅摩兼具神性(大神毗濕奴的化身)和人性(戰爭中多次陣亡),并且以一個喜劇形象出現——他的“流徙”實際是成仙之前必需的歷練和資本積累,最后還原成毗濕奴的本尊和妻子在天界團圓則是符合印度哲學的最完美的結局。但是,這依舊掩蓋不了“人”在命運之前的無力。羅摩的正面形象和俄狄浦斯的悲劇形象都是對他們的肯定和同情,但無法超越和扭轉“命運”——英雄和“神”尚且如此,凡人更不必說,這就是人在面對無法逃避的“流徙”時的自我消解罷了。
然而,這其中隱含了一個心理認同的問題——面對不可逆轉事實時的心態——東方人似乎更強調主動接受,將其視為質變或者超越來臨前必經的量變積累和磨礪,并且在這樣的過程中給予自己積極的心理暗示,對在“命運”操控之下不得已而為之的行為充滿肯定和褒揚。如羅摩的流徙過程中就充斥著人和世間萬物對其近乎諂媚的贊美,將這樣一個其實并不完美的人塑造得空前高大和幾近完美。而事實上綜觀《羅摩衍那》全篇,可以發現羅摩有著明顯的性格弱點(多疑)和深重的殺孽(盡管屠殺對象是象征邪惡的“羅剎”)。
“流徙”是人類早期的生存行為。必須承認的是,無論用怎樣的形式將這樣的行為渲染,都無法掩蓋其給人帶來的強烈不安和深重苦難。在無望和無助之下,便有了神、神化的人以及英雄,這些人們按自身期望臆想和塑造出超越蕓蕓眾生的個體以及他們的傳奇故事。盡管在不同的文化語境下,這些故事呈現出不同的形態,蘊涵著不同的意義,但隱含在這諸多“不同”之下的,是“信仰的時代”的人類共有的記憶。這些記憶受到各種各樣如宗教、地域等因素的影響最終成為截然不同的表述。在其數千年的流傳歷史中,被生活在不同時代、擁有不同文化積淀的人解讀、闡釋,并最終形成了一筆龐大而寶貴的文化財富。無論我們今天如何細致、嚴謹地去研究分析,都無法體會到那個時代人們親身經歷著一切的辛酸、絕望和希冀,只能通過站在一個合適的距離,去閱讀這些在一定程度上被“主觀意念”扭曲了的文字,試圖接近并復現當時東西方文化語境的核心,得到屬于我們當代人的一些認知、理解和體悟。
王浩成,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2008級本科生,研究方向為漢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