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艷
論《弗洛斯河上的磨坊》中維多利亞時期女性的社會地位反映與心理訴求
張 艷
喬治·艾略特(George El iot,1819-1880)的早期自傳體小說《弗洛斯河上的磨坊》被認為是她的成名作之一。這本小說之所以能夠獲得巨大的成功和廣泛的關注,不僅僅是因為小說本身的寫作細膩、筆觸感人,還因為小說中所反映出的哲學思想及當時的社會性別倫理沖突發人深省。
作為維多利亞時期的女性,處于當時社會大變革、傳統與現代的沖突與融合的時代背景之下,喬治艾略特將自身的經歷與小說女主人翁麥琪聯系在一起,以女性獨有的細膩和她本人獨有的哲學宗教思想完成了這部作品。作品再現了維多利亞時期女性社會生活,反映了當時女性社會地位,同時借用麥琪的人生經歷,不但表達了自己本人的心理矛盾與糾葛,也反映出了那個時期女性同胞們的心理訴求。
1837年,18歲的維多利亞女王蔭襲了英國王位,英國歷史進入被資產階級史學家稱為“黃金時代”的維多利亞時期(1837-1901)。維多利亞時代被認為是英國工業革命的頂點時期,是一個科學、文化和工業都得到很大發展的繁榮昌盛的太平盛世。這時候,英國中產階級的生活顯示出富有、受人尊敬的特點。維多利亞女王作為品格的榜樣,使人民整體追求一種熱情、自尊、謙遜的民族精神,而正是這時,這些道德理想作為討論的主題,回到了文學主流中來。在當時的文學作品中,作家們對人民生活的真實刻畫,對社會制度的弊端作了無情的批判,力圖喚醒公眾對社會問題與自身發展的意識。
《弗洛斯河上的磨坊》這部小說的寫作背景即是這個推陳出新、蓬勃發展的年代。維多利亞時期的傳統和現代的沖突與融合不僅反映在工業、政治、經濟領域,同樣地反映在思想道德、文化領域。作為一名女性作家,喬治艾略特結合自身的經歷和感受,在這部作品中表現了處于當時社會環境下的女性的生活現狀和內心的沖突與渴望。喬治艾略特在語言方面的天賦極高,又接觸到許多社會文人,積極從事各種社會活動,也支持某些激進女作家為婦女爭取受教育權利和職業機會的斗爭。在個人感情生活上與社會家庭對立,寧愿放逐,也要與有婦之夫共同生活。她的個人生活經歷使她加深了對當時的婦女地位和狀況的了解,并在其作品中反映了婦女在職業、教育、家庭婚姻方面受到的壓制。
首先,傳統上的英國女性地位非常卑微,不僅表現為經濟和政治上的依附性,甚至受教育的權利也被限制。與男性相比,婦女被認為天性智力低劣,而且當時絕大多數婦女似乎也承認此種觀念,她們對自己的依附地位全無自覺意識。婦女們在經濟上、精神上高度依附、屈從于男性,沒有機會受教育,但自己卻認為理所應當,沒有任何的反抗意識。小說以麥琪的母親和姨媽們為代表,在書中反映出了這些女性的一種典型價值觀:真正值得人們尊敬的女性應該是嫁了一個體面有錢的丈夫,再給丈夫生下個體面懂事的孩子,閑來無事時找人聊聊天,或假裝關心一下附近可憐的居民。對英國傳統女性來說,能夠擁有這樣的生活堪稱完美了。書中多德森姐妹中大姐格萊格太太因為丈夫家底殷實,就格外的盛氣凌人,對人指手畫腳,私底細下卻盤算著丈夫的遺產,唯恐不能保持“富孀”的威風。而麥琪的摩斯姑姑,只因為“她嫁的人窮得不堪設想,家里連瓷器都沒有,付房租都要費盡心機”,因而被別人瞧不起,連她的哥哥塔利弗先生都對她很冷漠。然而,更可悲的是,摩斯太太自己卻認為“窮人聽人家的冷言冷語是合情合理的事。”可以說,書中這些女子社會地位是由她們所嫁丈夫的社會地位和經濟情況來決定的,是絕對依附于男性的,她們沒有受到教育的權利,也沒有自己的主見,極端缺乏自我意識,而這些女性思想所代表的正是維多利亞時代前期遺留下來的傳統女性觀。
新的維多利亞的時代精神具有復雜性和多面性。在社會上倡導積極進取和健康向上的生活觀念的同時,也漠視諸多陋習和陳規的存在,如尊卑等級觀念、歧視女性的思想意識,等等。許多有知識文化的人包括女性自身,也屈服于這種陳舊的思想觀念。女作家薩拉· 愛麗絲在其《致英國母親們的信箋》里,教導女子要滿足于依附男子的地位,做賢妻良母,理家生子。比如這部小說中多處描寫了父輩們非常典型的婚姻家庭生活。葛萊格先生認為女人是由男人的肋骨造成的,因而女人是屬于男人的。他之所以挑中多德森家的大小姐,“是認為她是女人的精明和節儉和起來的漂亮化身”。而塔利弗先生之所以選了麥琪的母親,是因為“她好像有點軟弱,而我又不愿意在我自己家里還有誰來跟我爭什么對什么不對”。也就是說,對于男人來說,妻子只是娶回家來的一件屬于自己的物件。而不幸的是,多德森家所有的姐妹們似乎都覺得沒有什么不對,不會做過多的要求。麥琪的表妹露西是大人眼中的好女孩,衣服和頭發永遠干凈整潔,“叫她坐在凳子上,她就會在那兒坐上個把鐘頭,決不要求離開。”大人們教育自己的女兒要溫順服從,但對男孩的要求卻大相徑庭。從小說中反映出來的事實是:傳統上,男性有權要求女性,女性服從于男性,在婚姻和家庭中男性占了絕對的主導權。
再從小說中子輩們的教育說起,麥琪的哥哥湯姆并不如她聰明好學,雖說這一點他們的父親也了然于心,但只是格外注重湯姆的學習教育,花了大價錢為兒子找個好老師。對自己聰明伶俐的小姑娘麥琪,雖然疼愛有加,但從沒認為她應該養家糊口,上學讀書,卻只是擔心她會不會像她的姑姑一樣嫁個窮男人,過不上好日子。麥琪的哥哥湯姆作為家里的長子,自然也認為自己以后也是一家之主,對妹妹只管呼來喝去,也從未把她放在心上。就算是妹妹的感情,他也橫加干涉,以家長的身份處處要求妹妹。而相對于自己的姨媽和母親,麥琪卻已經有了受教育的機會。因為對于當時的女性來說,由于社會的變革和生活條件的改善,婦女有更多的機會接觸教育和外界的新鮮事物,使她們有了更清醒的自我意識,因而面臨著傳統觀念與新思想的兩種選擇。
麥琪身上有喬治艾略特自己的影子:自幼好讀書,求知欲強,但由于男權社會對婦女的偏見和限制而沒能接受更多的教育。連自己的愛情也不能得到家人的認可。雖然如此,卻仍然深愛自己的父親和哥哥。和她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表妹露西,這個女孩子從小就乖巧聽話,非常符合傳統男權社會對女性的要求,因而被社會所接受和喜愛。這些細節的描寫和人物的刻畫很好地反映了當時社會男尊女卑的性別觀念,也突出了作為新女性形象代表的麥琪所面臨的巨大現實社會壓力和內心的矛盾與困惑。麥琪和露西作為同時代成長起來的女性,她們的性格和個人追求上有著很大的不同,但文中并沒有反映出這兩者之間面對面的沖突,但從露西未婚夫斯蒂芬先后選擇這兩人的原因上來看,分明反映出了這兩者的顯著的不同:選擇露西做未婚妻是因為她的溫順可愛,而不能自拔地愛上麥琪卻是因為她倔強、獨立和好強的個性。可以說她們兩位也代表了維多利亞時期所具有的兩種女性價值觀共存的一個客觀現狀,作者所要表現出來的麥琪與露西的共存與沖突是客觀存在的,既反映出傳統和現代之間的一種理解和寬容,也暴露了兩者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
書中麥琪的形象刻畫得就像作者喬治艾略特本身:黑色的頭發,暗褐色的皮膚,鹵莽的行為,聰明好學,與眾不同,愛上別人的愛人。麥琪和她的母親、姨母們不同,生活在維多利亞時代的她,能夠經歷時代轉變所帶來的動蕩,也能因此體驗不同的社會生活,對社會的認識也更加獨立,但終究這個時代能不能帶給以她為代表的維多利亞新女性內心所渴望的生活,這正是這部小說發人深省的內涵所在。
維多利亞時期的人們已經認識到教育是有利于社會進步和個人自身發展的途徑,這是一個極其重要的改變。小說中的塔利弗先生就是一個代表,在他意識到了這一點后,就決心把孩子送去收良好的教育。維多利亞時期中產階級婦女由于時間上的充裕,得到受教育的機會。但是,在傳統教育中所涉及的知識仍是以男人的認知角度而建構的知識方式,婦女受教育的原因也只是為了更好的與男性配合而爭當“淑女”。整個社會顯然更加注重對男孩子的教育。例如塔利弗先生花了大把的金錢送兒子湯姆讀書,不但希望他能繼承家業,還能夠學上一門新的技術,長大后能夠獨當一面。而對于他疼愛的女兒麥琪,雖說知道她聰明伶俐,但卻從未抱有什么期望。對于那個時期的女孩子來說,麥琪已經算幸運的了,她不但從小在家里有書讀,還能去上寄宿學校,但她仍是在女性職責的束縛與追求知識的不斷沖突下成長起來的。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這種父權至上、男尊女卑的社會成長環境對她后來的經歷和的她個性的成長也有很大的影響。
從人物形象的塑造上來看,麥琪代表了獨立和自尊的女性,具有與男權社會堅持不懈的斗爭精神及追求愛情婚姻的獨立女權意識。在她被人羨慕和恭維的時候,雖然有些飄飄然,“可是在她心里,有一些東西比她的虛榮心更強”。這便是與眾不同的特質,也正是這種內心的渴望和追求,讓她清醒,沒有隨波逐流。但同時,雖然麥琪在不同的人生階段想通過努力來實現自己的人生目標和內心愿望,但她的思想卻一直是矛盾的。從她的愛情上來看,她所愛的兩個男人都是不應該愛的,是當時社會所不容的。從這兩段感情一開始,她就背負著矛盾和內疚,而這種矛盾和內疚正是以男性為主的家庭和社會強加于她的,因為她對菲利浦的愛違背了父親和哥哥的意愿,顯然是不能得到家人的認同,而對斯蒂芬的愛,卻是犯下了另外一個大錯,因為這個人是表妹的未婚夫,做了給家人臉上抹黑的事,怎能得到家人的諒解?雖然她的愛具有一定的反抗精神,但終究向以哥哥為代表的男性霸權低了頭。
在家庭親情上,麥琪正因為她與眾不同的個性,在家中的地位是附屬性質的。家人和親屬們對她不屑一顧,苛求斥責。因為他們不能接受麥琪所代表的新的女性思想和特質。麥琪從小就很愛哥哥湯姆,但在書中湯姆作為傳統男權勢力的代表,對待麥琪常常是呵斥和命令,從不顧及她的感受,對她的感情強加干涉,都是以自己這邊的利益作為出發點來對待麥琪。在這兄妹倆相處時處處都顯示出了男性的霸權地位。麥琪的獨立和自尊在湯姆的面前總是顯得那么的無助,她始終不能夠改變女性的柔弱內心,突破自己。這也正是女性在當時社會氛圍中所表現出來的一種特質:想改變,卻不敢改變;想突破,卻不愿突破。最終束縛她們的還是整個社會的傳統男性霸權思想觀念。
這部小說中的人物和場景大多是維多利亞時期中產階級生活的反映,麥琪生長在一個中產階級家庭,自然也受到當時社會風尚道德的影響。在維多利亞時期,傳統與現代互相沖突、融合,又受當時基督教福音救世主義關心民眾、獻身社會的影響,也得力于經濟和學術思想發展的相互促進,產生了一種“維多利亞人生觀”。在塞繆爾斯邁爾斯1859年出版的《自助》一書,全面闡述了中產階級這一人生觀。他認為,人的天性是懶惰和多欲的,做人的第一步就是抵制這些癖性,第二步則是養成儉樸、勤奮、嚴謹、謙恭、順從等良好習慣。這種習慣一經養成便成為中產階級根深蒂固的性格。整體上來看,當時社會所認同的是一種比較保守的改進,這些傳統保守因素不但束縛了社會工業化的進程,也影響到女性的獨立認知和解放自我的行動上來。和麥琪一樣,喬治艾略特本人也正是在這樣一個社會變革和進步的歷史時代成長起來的女性,她的人生經歷是那么的與眾不同,她的感情生活是那么的離經叛道,但同時,她所做出的人生選擇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因為愛上了有婦之夫并與他同居,為整個社會、家庭所不容,只好遠走他鄉。自己的感情不能得到社會和家庭的認可和祝福,對于喬治愛略特,或者說對任何一名女性來說都是人生一大遺憾。這種感情上的矛盾、內心里的傷痛在小說中通過麥琪的心理描寫很清楚的表達出來。
與作者本人的生活選擇不同的是,書中麥琪雖有獨立的個性,但卻由于對家庭的責任和家人親情的不舍,終究沒能大膽突破內心的糾結,因而做出了妥協。在她的童年時代,她所具有的叛逆性格不為家人所接受,成年后對菲利浦的感情和家庭利益所沖突,而在遇到露西的未婚夫之后,這段感情的社會認可又面臨著危機。這個在沖突中長大的女孩子沒能勇敢的反抗家庭與社會,內心永遠不能擺脫家庭和社會給她的本不應該背負的道德和責任,最終走不出男權社會與家庭的陰影。在小說的結尾,她和哥哥的生命在弗洛斯河水中消逝,給人們留下了遺憾,也讓人深深地思索本可以更加完美的結局。作者之所以選擇這樣的結局,讓一個代表男性傳統社會勢力的哥哥湯姆和一個代表維多利亞時代反抗傳統霸權的新女性妹妹麥琪同時消失在代表時代變革洪流的弗洛斯河水中,是因為作者認識到她作為一個勢單力薄的女性,雖然在現實生活中作了抵抗,但她所渴望的完美結局終究沒能實現,所以在小說中麥琪也只能有了這個無奈的結局,任由時代的洪流將人們的命運向前推行。和麥琪一樣,作者非常希望自己的感情能夠得到社會與家庭的理解和認可,自己的理想能夠得以實現,但處于那個年代的女性,剛剛萌發出來了獨立的意識,享受到了知識所帶來的自由,無論內心是多么的向往自由,社會的傳統保守力量都會無情的吞噬她們的夢想。通過對麥琪一生的描寫,喬治艾略特向人們展示了以她為代表的維多利亞時期新女性真實的內心的渴望與訴求。因為和麥琪一樣的女性們的命運最終要取決于整個社會對女性問題的正確認識和理解。
這部小說真實再現了維多利亞時期在男權為主導的社會和文化秩序中,女性所面臨的生存和發展困境,訴說著女性內心的掙扎與無奈,探討了女性超越社會的困難與自身發展的局限。作為處于這樣一個巨大轉變時期的女性作家,喬治艾略特講述的這個故事不僅僅是一種描述,更是一種訴求。跳出故事之外,人們所反思的不僅僅是麥琪一生的遺憾經歷,更要反思,整個社會對女性的教育和在婚姻家庭中的地位應該負有更多的責任。在這種社會中,女性內心急切渴望提高自己的地位,能夠得到更多的獨立和自尊,但卻總被束縛著。這種來自家庭和社會的束縛,令女性不能足夠強大,不能實現自己的理想與社會價值,最終導致的令人遺憾的人生悲劇。
[1]祝慶英等譯.弗洛斯河上的磨坊[M].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7.
[2]Rosemary Ashton.《名人:GeorgeEliot》[M].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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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 艷(1974— ),女,漢族,湖北松滋人,上海應用技術學院外語系副教授,教育學碩士,研究方向:英語語言與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