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紅利
(西藏民族學院民族研究院 陜西 咸陽 712082)
元、明、清時期西藏地方“政教聯合”制度探微
秦紅利
(西藏民族學院民族研究院 陜西 咸陽 712082)
很長時間以來,學術界針對元、明、清時期西藏社會政治制度的性質爭議頗多。總體而言,中國歷史學界照搬了中世紀歐洲“政教合一”之說。但這一說法沒有從西藏地方歷史的實際情況出發,真實反映元、明、清時期西藏地方政教關系的實質。盡管宗教與政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但仍未達到“合一”的程度。就其政教關系而言,“政教聯合”一說更能反映西藏地方政教關系的實質。
元明清時期;西藏地方;政教聯合
關于歷史上西藏地方的政教關系,許多文章和著作在談及西藏的政治體制時言必稱“政教合一”。尤其是把元、明、清時期的西藏社會制度說成是“政教合一”。“政教合一”之說本來源于中世紀時期的歐洲,在近代傳入中國。中國的一些歷史學家在研究西藏政治與宗教關系時套用了“政教合一”這一說法。但筆者以為這是一種不確切或者說是一種附會的說法,不足以反映西藏歷史的本來面目。原因就在于照搬了西方歷史學傳統,沒有從西藏歷史的實際出發搞清宗教與政治的關系。不可否認,宗教與政治權力有重疊的成分,但就其實質而言,是不能稱為“政教合一”的。
一
首先,我們需要把政教合一的概念搞清楚。關于什么是“政教合一”制度,有眾多不同的說法,在此列舉三種:
1.“政權和神權合二為一的政治制度,其基本特點是:國家元首和宗教領袖同為一人,政權和教權由一人執掌;國家法律以宗教教義為依據,宗教教義是處理一切民間事務的準則,民眾受狂熱和專一的宗教感情所支配”。[1](P481)
2.政教合一(caesaropapism):一種政治制度,在這種制度下,國家元首兼任教會首腦,有權裁斷教會事務,通常多指羅馬帝國后期即拜占廷帝國所實行的制度。[2](P461)
3.政教合一:剝削階級國家政權與教權合二為一的政治制度。[3](P3357)
根據上面對政教合一的定義,我們不難看出以上三種說法有兩個共同點:
(1)政教合一制度是針對國家而言的,即政教合一制度的主體是國家。
(2)政權與教權合二為一,統治者既是國家元首又是宗教領袖。
根據政教合一的定義和上述兩個特點,把歷史上西藏地方的政治制度說成是“政教合一”筆者以為是不妥的。原因在于:
1.“政教合一”所適用的主體錯誤。如上述定義所說,政教合一的特點是:國家元首和宗教領袖同為一人,政權和教權由一人執掌;國家法律以宗教教義為依據,宗教教義是處理一切民間事務的準則,民眾受狂熱和專一的宗教感情所支配。從這個角度出發,政教合一的主體是國家(不管是現代意義上的國家還是傳統意義上的民族國家),國家的政權與教權由一人掌握。由此看來,政教合一是針對“國家”這一主體而言的。而從歷史上看,自吐蕃王朝崩潰以來,西藏地方再也沒有形成過統一的政權,取而代之的是各地方勢力的分散割據和元、明、清以來中央政府的管轄。西藏從來不是一個獨立的政治實體,也即西藏不是一個國家,而是自元以來歷代中央王朝統轄的一部分。所以說,政教合一這種說法不適用于西藏地方。
2.東噶·洛桑赤列先生認為“佛教上層人士擔任西藏地方的宗教和政治兩方面的領袖的政教合一制度,是從八思巴掌握西藏地方政權開始的。”[4](P46)對于這一點,許多人也持此觀點。但是,元朝時,西藏地方已經出現薩迦、帕竹、止貢、蔡巴等教派,各據一方,且互不統屬。蒙古勢力深入到西藏時,薩迦派率先與蒙古人取得了聯系,正是由于這種“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優勢,薩迦派逐漸取得蒙古汗王的信任,并成就了薩迦派在政治和宗教上的地位。到八思巴時,被忽必烈任命為“帝師”,他的弟弟恰納多吉則被封為“白蘭王”。也正是由于這種優勢,到忽必烈時期薩迦派取得了在西藏地方政治和宗教上的先機,在元朝中央政府的直接支持下掌握了西藏地方政權。如果說八思巴是薩迦派的宗教領袖的話,那恰納多吉就是薩迦地方首領。需要指出的是,盡管他們是政治和宗教領袖,出自同一家族,但他們都是地方性的,都是元朝的官員,隸屬于元朝中央政府,是元朝管轄之下的一個地方政府。西藏地方不是一個國家,八思巴兄弟當然也談不是什么國家領袖,而只是西藏地方最高行政官員和薩迦教派的領袖。所以說,把元朝時期西藏地方的政教關系說成是“政教合一”是不妥的。
二
及至明朝,隨著薩迦派的衰落,帕竹政權興起。明朝延續了元朝的一些政策,并根據當時的實際情況而又有所變化。鑒于西藏地方的實際情況,明朝中央政府對西藏地方實行“多封眾建”的政策,根據各教派各據一方的情況先后分封了三大法王、五大王。“眾其建,以分其勢”,在整個明朝都延續了這種政策。具體到某一教派的地方勢力,雖然宗教和政治的緊密結合,但仍然不是政教合一。
到清朝時期,清朝中央對西藏的治理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西藏地方在歷經固始汗家族、噶倫時期、頗羅鼐家族的統治之后,格魯派也逐漸掌握了西藏地方的政教大權。同以往其他教派相比,宗教參與政治也達到了空前的高度,是歷史上西藏地方政治與宗教緊密關系的典型。但這并不意味著清朝中央政府將權力全部下放給格魯派。西藏地方的政治制度也不是政教合一的。除了上面談到的主體錯誤之外,還在于:
第一,許多著作或文章中凡涉及到清朝時期的西藏地方政教關系時就說是“政教合一”。而在同一篇文章或者著作中談及駐藏大臣的權力時,也總是口徑一致的認為駐藏大臣的權力是增強的(暫不談及清朝某些不作為的駐藏大臣及清朝后期駐藏大臣權力的旁落),并且也都一致認為駐藏大臣地位與達賴喇嘛、班禪地位平等。這一點在《西藏善后章程十三條》、《善后二十九條章程》里面也都有明確的規定,對此許多著作里面也是承認并加以肯定的。一邊說“政教合一”,一邊又說增強駐藏大臣的權力,與達賴、班禪平等。而達賴和班禪又均受制于中央政府,攝政又在駐藏大臣和達賴喇嘛之下,這豈不是前后矛盾之說?退一步講,如果是“政教合一”的話,那么清朝政府為什么還要多此一舉的設置駐藏大臣?
第二,伯戴克在《十八世紀前期的中原和西藏》一書中寫道:“這樣頗羅鼐建筑起來的大廈就象紙板安裝的房子一樣,即刻分崩離析,清楚地遺留下來的是十八世紀西藏政治的自然因素——黃教的精神力量和清朝的武力。當時和以后的很長時間里,他們彼此需要,互相依存,結果形成一種離奇古怪的雙重政府,個這(這個)政府在1904至1912年的危機前一直存在,沒有受到嚴重的挑戰”。[5](P274)對于這樣一個熟諳西方歷史的學者,伯戴克并沒有說西藏是一個“政教合一”的地方政府,而代之以“一種離奇古怪的雙重政府”。如果是“政教合一”的政體,那么對于一個西方學者來說,西藏當時的地方政府符合政教合一的特點,為什么還冠之以“一種離奇古怪的雙重政府”?而不說是“政教合一”,這也就說明并非是政教合一的。
第三,到頗羅鼐時期,西藏仍然是政教分離的,七世達賴喇嘛也沒有權力干預政治。如伯戴克所說:“但更嚴重的是頗羅鼐和達賴喇嘛之間的矛盾已經暴露出來了。風華正茂的達賴喇嘛毫無權力,極為憤慨,在1728年的規定里曾經遣責他,在政治上,頗羅鼐大權獨攬,而他卻是個無足輕重的人。他沒法公開改善他的處境。1728年慘痛的教訓記憶猶新。唯一的道路是盡力瓦解頗羅鼐在清廷里似乎不可侵犯的地位。”[6](P226-227)
第四,攝政制度的產生本為攝政在達賴喇嘛圓寂之后以及未成年之前(18歲)時暫行達賴之權。但從八世達賴到十二世達賴均早逝,攝政便成了西藏的實權人物,在整個清朝統治的260多年里,先后經歷了固始汗家族統治時期、噶倫制、頗羅鼐家族和格魯派掌權的四個時期,達賴喇嘛掌權時間總共不過40年,其余絕大多數時間掌握在攝政手里。伯戴克在《十八世紀前期的中原和西藏》一書中這樣評論攝政:“攝政王”這不是個永久性的官職,正如歐洲的君主制度一樣,他們在達賴喇嘛未成年時代管理政府,他們大多是寺廟里的顯貴人物。達賴喇嘛年滿十八歲以后、攝政王的職務自然就停止作用了。因此,某些攝政王為了掌權,在達賴喇嘛未滿十八歲時試圖謀害之。但這些官員只是達賴喇嘛權力的臨時管理員,并沒有獨立自主權力。[7](p286)
即使在五世達賴喇嘛時期,也僅僅在達延汗和達賴汗在位時有過短暫的行政權力。而在固始汗未入藏之前,五世達賴喇嘛和格魯派上層面臨藏巴汗、白利土司、卻圖汗的威脅,個人身家性命都是問題,根本談不上大權獨攬,更談不上政教合一。
再者,在眾多的文獻資料中,我們并沒有發現清朝政府把權力單獨下放給達賴喇嘛,讓其單獨掌管西藏的軍政教大權的證據。順治帝冊封五世達賴喇嘛為“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領天下釋教普通瓦赤喇怛喇達賴喇嘛”。“這個封號實際上只承認了五世達賴喇嘛的固有的宗教地位,并沒有增加新東西,更沒有承認達賴的任何政治上的權力或職位。”[8](p186)杜齊在《西藏中世紀史》中對于達賴喇嘛的權力說的很清楚:實際上這正是黃教的未來的權力的開頭,也幾乎是它掌握大權的前提。轉世的原則建立后,把黃教領袖抬高到神學上的統帥地位也就有了根據,而鎖南嘉錯仍然是哲蚌寺的住持。他的宗教威望遠遠超過他的空洞的有疑問的政治權威。派別間的斗爭從來沒有停止,貴族的擾攘也從來沒有平息。到固始汗重新給予達賴五世羅桑嘉錯以忽必烈對薩迦的供養時,達賴喇嘛才真正開始起作用。[9](p86)
針對西藏地方政教事務“任聽達賴喇嘛及噶倫等率意經行”清朝中央政府明確規定:“大臣督辦藏內事務,應與達賴喇嘛、班禪額爾德尼平等,自噶布倫以下番目及管事喇嘛,分系屬員,事無大小,均應稟駐藏大臣辦理,以肅紀綱。[10]這里規定了駐藏大臣的地位和權力。督辦也就是監督與辦理的意思,駐藏大臣既有監督權,又有辦理權。督辦權不局限于行政,還包括經濟、外交、宗教、人事任免等事務。
在經濟上,“布達拉、扎什倫布兩處商上。向不歸駐藏大臣經管,達賴喇嘛、班禪額爾德尼平素自奉,以及例需應用各項,俱聽自便。今改隸駐藏大臣總理,亦不可過于嚴切,應如在京派令經管阿歌等位家務大臣相似,不過代其稽查出納,不致如從前為達賴喇嘛、班禪額爾德尼弟兄親族,暨商卓特巴等藉端侵漁。”[11]“前后藏所出租賦,向歸達賴喇嘛、班禪額爾德尼收用。又眾蒙古素崇信佛教,樂施喜舍,是以布達拉、扎什倫布兩處商上,蓄積稍裕,駐藏大臣向不過問,其商卓特巴、噶布倫等任意侵蝕,如商卓特巴、及丹津班珠爾、札什敦珠布等,皆家計富足,皆從何來,若非侵漁積累,何由各擁厚資。嗣后商上一切收支,應令駐藏大臣總核。凡換班官兵,以及駐藏大臣官用己用,皆不得于商上稍有侵挪。”[12]
人事上:前后藏遇有噶布倫、戴本、商卓特巴以下大小番目等缺,統歸駐藏大臣會同達賴喇嘛揀選,分別奏補揀放。其達賴喇嘛、班禪領爾德尼之親族人等,概不準干預公事。[13]
在涉外問題上,《達賴喇嘛傳》中也說明了這一點:凡對外文件,“無論何種行文,都須以駐藏大臣為主,和達賴喇嘛協商辦理”。[14](p68)
宗教事務上,對于達賴喇嘛和班禪的轉世、認定也在督辦的范圍內。“達賴喇嘛、班禪額爾德尼之呼畢勒罕,以及前后藏大小呼圖克圖之呼畢勒罕,察木多、類烏齊、乍丫、薩喀、西寧等處呼圖克圖之呼畢勒罕,一呈報出世,指出數名,由駐藏大臣將其姓名生年月日,用清漢唐古忒三樣字繕寫牙簽,貯于欽頒金本巴瓶內,先期傳喚喇嘛齊集大昭誦經七日,屆期,駐藏大臣親往監同抽掣”。[15]
從以上幾個方面可以看出,在一些大的問題上,如人事、涉外等問題,均由駐藏大臣和達賴喇嘛參與辦理,這也說明,駐藏大臣與達賴喇嘛是聯合辦理的,不存在達賴喇嘛獨立行事。
三
在西藏政治制度這個歷史問題上,筆者比較傾向索南才讓教授提出的“政教聯合”這種說法。
“政教聯合”,即政治與宗教的合作、聯合,二者相互依存,各取所需。政治為宗教提供硬件上的支持,包括生存發展的環境、軍事上的保護、經濟上的支持等;宗教為政治提供軟件上的支撐,主要是意識形態上的支持,禁錮人們的思想以維護政治統治的穩固。
對歷史上西藏地方來說,雖然政治與宗教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但遠沒有達到像中世紀歐洲政教合一的標準,況且歐洲這種歷史傳統在中國是有些水土不服的,某些說法是不適用于中國的。因為它沒有真實準確的反應中國歷史上西藏地方曾經出現過的政教局面。相反,元、明、清歷代中央政府和西藏地方的政教關系共同推動著西藏地方的歷史發展。而且“政教聯合”這一說法如實的反應了西藏歷史現實,更具有現實和歷史意義。
“政教合一”之說在清朝時期的西藏地方意味著西藏的政治體制是政治與宗教大權集中于一人,即達賴喇嘛。達賴喇嘛既是宗教首領,又是世俗政治領袖。如果是這樣的話,駐藏大臣的地位又怎么講,清朝中央對達賴喇嘛和班禪的冊封還有沒有法律效力?再者,如果是政教合一的話,那么班禪還是不是格魯派的宗教領袖,政權和教權都集中于達賴喇嘛豈不是前后矛盾之說?況且,西藏地方是中國的一個省,并非是一個國家。所用法律也是以清朝法律為準的,而并非是全部以宗教教義為準則的。在駐藏大臣設立以后,清中央政府逐漸提高駐藏大臣的權力與地位。而駐藏大臣行使中央權力,權力與地位又在攝政之上,而達賴喇嘛掌權不過區區40年,不到清朝存在時間的1/6,于名于實都不能按照西方的歷史傳統附會地稱之為“政教合一”。而只能是從中國的實際情況出發,從歷史的本來面貌出發,客觀地反映歷史事實。
相反,“政教聯合”這一說法解決了“政教合一”之說的不足。一方面解決了“政教合一”制度所引起的主體錯誤;另一方面,也如實的反映了歷史上西藏地方政治與宗教的關系。從西藏歷史來看,無論元朝時期的薩迦政權、明時的帕竹政權以及清朝的格魯派,都遵循了“政教聯合”這一軌跡。從元朝時期宗教上的帝師和政治上的白蘭王,再到清時格魯派掌權后的達賴喇嘛、班禪、攝政,清朝中央所設置的駐藏大臣均說明了政教聯合這一點。
綜上所述,政教合一是中世紀歐洲社會發展進程的產物,它所存在的主體是國家,而西藏則是中國的一部分,不具有獨立的政治屬性。而政治與宗教的聯合關系,如實地反映了元、明、清時期的西藏歷史。所以,政教合一之說對西藏地方來說是不準確的,而政教聯合之說遠比政教合一貼切、準確的多。
[1]中國大百科全書·政治學[Z].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2年版.
[2]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9[Z].北京·上海: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7年版.
[3]辭海[Z].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79年版(下).
[4]東噶·洛桑赤列.論西藏的政教合一制度[M].民族出版社,1981.
[5][6][7][意]伯戴克.周秋有譯.十八世紀前期的中原和西藏[M].西藏人民出版社,1987.
[8]王森編.西藏佛教發展史略[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
[9][意]杜齊,李有義等譯.西藏中世紀史[M].中國社會科學民族研究所民族史等編印,1980.
[10][13][15]《衛藏通志》卷十二.
[11][12]《衛藏通志》卷九.
[14]牙含章.達賴喇嘛傳[M].人民出版社,1984.
秦紅利(1982.7—),男,漢族,河北新樂人,西藏民族學院民族學專業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為西藏地方與中央政府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