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珠珠
(華南師范大學 廣東廣州 510006)
論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異化思想的深化
唐珠珠
(華南師范大學 廣東廣州 510006)
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從第一次論述異化到論述共產主義產生時異化解除的整個過程,對異化理論的認識呈現一個不斷深化的趨勢:把異化從經濟事實當中推導出來并持徹底否定態度——認識到異化的客觀性——肯定異化的揚棄對共產主義建立的積極作用。這種對異化理論的認識深化過程反映了馬克思思想從費爾巴哈影響到黑格爾影響的轉變,同時也展現了馬克思對辯證法的自覺運用。
異化思想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
眾所周知,異化是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以下簡稱《手稿》)的核心概念,異化理論則是馬克思哲學思想的重要的組成部分。《手稿》從《筆記本Ⅰ》到《筆記本Ⅲ》,馬克思對異化的態度呈現一個從“消極否定”到“積極肯定”的態度轉變,而異化理論也隨著馬克思的態度轉變表現為不斷變化和豐滿的過程。那么,如何看出隱藏于文本當中馬克思異化理論的轉變?為什么會出現這種轉變?對馬克思異化理論這一轉變過程作何評價?本文將嘗試著對這些問題做出回答。
由于受國民經濟學研究和人道情緒的影響,馬克思一開始對異化持一種堅決批判和極度痛恨的態度,因而從其對異化、外化概念的使用透露出他對異化理論的徹底否定。
“異化勞動和私有財產”是《手稿》的核心部分。在這部分,馬克思首先批判了國民經濟學的局限性,在接下去詳細論述異化勞動的時候,馬克思說到:“我們且從當前的經濟事實出發。”[1]P267也就是說,《手稿》中“異化”這一概念最初是用于對經濟事實的批判當中。馬克思認為,當前的經濟事實就是:“工人生產的財富越多,他的產品的力量和數量越大,他就越貧窮。工人創造的商品越多,他就越變成廉價的商品。”[1]P267“這一事實無非是表明:勞動所生產的對象,即勞動的產品,作為一種異己的存在物,作為不依賴于生產者的力量,同勞動相對立。勞動的產品是固定在某個對象中的、物化的勞動,這就是勞動的對象化。勞動的現實化就是勞動的對象化。在國民經濟學假定的狀況中,勞動的這種現實化表現為工人的非現實化,對象化表現為對象的喪失和被對象奴役,占有表現為異化、外化。”[1]P268由此可見,由于契入了對國民經濟學的研究,馬克思的異化概念顯示出自己的特點,即馬克思主要論述異化勞動。也正是由于這一新的維度的契入,馬克思超越了黑格爾和費爾巴哈等人的視域,把異化問題的研究推進到一個嶄新的層面上。但是,我們也必須清醒地意識到,《手稿》中的馬克思對異化問題的考察的總體思路仍然停留在以抽象的人的本質為基礎的、倫理意義上的“人道主義”框架內,也正因此俞吾金先生說馬克思這一時期的批判視角屬于“道德評價優先”的視角。[2]俞教授用“道德評價優先”來界定馬克思這一時期的思想,我認為是有道理的。因為馬克思《手稿》中一個重大的目標就是揭露資本主義社會中普遍存在的異化現象,揭露資本主義導致人的本質的喪失。為此,他充滿道德義憤地寫道:“勞動為富人生產了奇跡般的東西,但是為工人生產了赤貧。勞動創造了宮殿,但是給工人創造了貧民窟。勞動創造了美,但是使工人變成畸形。”[1]P269—270與此同時,馬克思還對掩蓋異化現象的國民經濟學進行了無情的批判。
《筆記本Ⅰ》中“異化勞動和私有財產”中馬克思對異化現象的揭示,甚至對整個異化勞動四個規定性的闡述,都是針對工人的異化。馬克思多次為了工人聲討道:“工人對自己的勞動的產品的關系就是對一個異己的對象的關系。因為根據這個前提,很明顯,工人在勞動中消耗的力量越多,他親手創造出來反對自身的、異己的對象世界的力量就越強大,他自身、他的內部世界就越貧乏,歸他所有的東西就越少。”[1]P268“勞動產生了智慧,但是給工人生產了愚鈍和癡呆。”[1]P270工人“在自己的勞動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發揮自己的體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體受折磨、精神遭摧殘”[1]P270。在大量論述勞動者或工人的異化現象以及完整闡述異化勞動的四個規定性之后,馬克思說道:“到目前為止,我們只是從工人方面考察了這一關系;下面我們還要從非工人方面來加以考察。”[1]P277考察勞動者和工人的異化,必然看到他們是如何被奴役、如何被剝奪、如何變成“空殼”等異化帶來的消極的、悲慘的處境。所以,到這里為止,馬克思將異化看成“惡”的現象,并對之持以徹底的否定的態度。
當馬克思從“非工人方面”來考察異化問題的時候,他發現有產階級,即資本家本身也是被異化的產物。他說道:“通過異化的、外化的勞動,工人生產出一個對勞動生疏的、站在勞動之外的人對這個勞動的關系。工人對勞動的關系,生產出資本家——或者不管人們給勞動的主人起個什么別的名字——這個勞動的關系。”[1]P277可見,到這里,馬克思的“異化的人”“外化的人”的范圍不止包括工人,還包括資本家。因而,異化概念的使用不再是指向有產階級對處于悲慘地位的無產階級所應承擔的道德責任了,而是正確地認識異化勞動和私有財產之間相互作用的關系。
而到了《筆記本Ⅲ》,馬克思對異化的理解和態度發生了更大的變化,在行將結束《手稿》寫作前夕,他突然提出異化“包含著批判的一切契機”[1]P319。并且,馬克思在“對黑格爾辯證法和整個哲學的批判”部分多次帶有贊揚的口吻說“只有通過異化的形式才有可能”,異化是“黑格爾辯證法的積極的環節”[1]P331,等等。可見,馬克思對異化的態度由消極否定已經轉向肯定其積極意義了。為什么會出現這一變化?其中一個原因是與他受費爾巴哈和黑格爾的影響相關的。
事實上,馬克思 《手稿》中的異化思想直接受費爾巴哈異化思想和黑格爾異化思想的影響。“一般來說,所謂異化是指主體成為他物,是主體的自我喪失狀態。無論是黑格爾還是費爾巴哈,他們的異化概念都具有這一基本的含義。”[3]但是,黑格爾和費爾巴哈的異化理論仍然存在巨大的差異。作為批判黑格爾的青年黑格爾派成員之一,馬克思在寫《手稿》的這一時期,正像阿爾都塞在《馬克思主義和人道主義》一文中指出的,囿于費爾巴哈人本學思想框架之內,處于“費爾巴哈的總問題”的影響之下。因此,馬克思的異化概念一開始也是受費爾巴哈的影響。在費爾巴哈那里,異化主要是用來對中世紀宗教神學進行批判的概念,他把上帝理解為人的本質的異化,并在這個意義上強調,神學的本質就是人類學。眾所周知,在《基督教的本質》一書中,費爾巴哈提出了“神是人的自我異化”這一著名論斷,認為神是由人創造的,但是一旦神被創造了出來,就反過來成為高居于人之上的統治人的力量;而人卻對之崇拜和奉獻,并且奉獻得越多,人的自我就喪失得越多,即“為了使上帝富有,人就必須赤貧;為了使上帝成為一切,人就成了無”[4]P58。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費爾巴哈的人的自我異化是十惡不赦的,它只會使人不再成其為人。可見,費爾巴哈對人的自我異化持徹底否定的態度。而馬克思一開始分析他的勞動異化時,認為勞動異化使工人非人化,使工人淪為對象的奴隸,給工人帶來的無盡的災難。顯然,馬克思這一思路與費爾巴哈對宗教批判的思路是一致的。并且,馬克思在《筆記本Ⅰ》中對異化勞動進行聲討時,明確提到:“宗教方面的情況也是如此。人奉獻給上帝的越多,他留給自己的就越少。”[1]P268這句話本身就是改造過了的費爾巴哈上述命題。
異化概念是黑格爾體系的基石之一。絕對觀念只有經過自我異化和外化才能從抽象的、純粹的形式過渡到現實性,并且最終通過揚棄異化回到絕對觀念。因此,黑格爾的異化是精神運動必然實現的中介。異化不僅是“自我喪失”,還是自我確證和自我復歸的必然環節。也就是說,異化雖然是對肯定階段的否定,但從通過揚棄異化實現精神對本質的重新占有來看,異化又顯然是否定之否定,是精神自我完善的積極環節。因而,異化在黑格爾那里,形式上是否定的,但本質上則是積極的肯定性因素。
作為一位以批判黑格爾起家的青年黑格爾派成員,馬克思在《手稿》當中也不乏對黑格爾的批判,但是在批判的同時,馬克思也發現和吸收了黑格爾哲學當中的積極要素。《手稿》的“對黑格爾的辯證法和整個哲學的批判”這一節中,馬克思寫下了這樣一段著名的話:“黑格爾的《現象學》及其最后成果——辯證法,作為推動原則和創造原則的否定性——的偉大之處首先在于,黑格爾把人的自我產生看作一個過程,把對象化看作非對象化,看作外化和這種外化的揚棄;可見,他抓住了勞動的本質,把對象性的人、現實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為他自己的勞動的結果。人同作為類存在物的自身發生現實的、能動的關系,或者說,人作為現實的存在物即作為人的存在物的實現,只有通過下述途徑才有可能:人確實顯示出自己的全部類力量——這又只有通過人的全部活動、只有作為歷史的結果才有可能——并且把這些力量當作對象來對待,而這首先又只有通過異化的形式才有可能。”[1]P319-320
這段話清楚無誤地表明:馬克思褒揚了黑格爾,認為黑格爾把握住了勞動的本質,并且將人理解為自己勞動的產物。雖然原文本接下去馬克思馬上講到黑格爾“只看到勞動的積極的方面,沒有看到它的消極的方面”[1]P320,并且在馬克思看來,黑格爾的勞動也只是“抽象的精神的勞動”,但馬克思仍然肯定黑格爾將人看成自我創造的過程、將勞動作為人的本質這一偉大的創舉;而之所以出現這一“偉大”創舉,完全是因為他的否定之否定的辯證法思想;而否定之否定的辯證法也就是黑格爾異化理論的內在邏輯,即把對象化看成非對象化,即看成外化和外化的揚棄。于是,人通過勞動完成的自我創造過程既包括“自我異化”,也包括“自我復歸”這樣一個完整的過程。這樣,異化則變成了自我產生和自我完善的一個積極的環節。那么,馬克思肯定黑格爾的人的自我創造過程也就肯定了異化的積極作用。
馬克思對黑格爾異化思想的轉變態度表明《筆記本Ⅲ》中馬克思的異化已經與《筆記本Ⅰ》中的思路有了很大的不同,異化不再只是他用來對有產階級或資本家進行道德譴責、對勞動者或工人實行人道同情的工具,更不只是在純粹的經濟條件下得到理解的東西;異化是人與對象的關系的一種客觀形態,已經具有客觀必然性,也正因此它也成為復歸人的本質一個必然環節,具有積極意義。
伴隨著費爾巴哈的異化理論和黑格爾的異化理論的交替影響,馬克思對異化的思考以及態度在《手稿》當中呈現一個明顯的變化過程。那么,馬克思為什么會發生這種轉變呢?除了前面論及的馬克思因為黑格爾異化辯證法反映著勞動的基本結構以及蘊含人的形成邏輯而贊賞并吸收黑格爾異化思想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異化辯證法所包含的否定之否定邏輯可以證明共產主義。
眾所周知,共產主義思想也是 《手稿》的核心思想之一。在“私有財產和共產主義”部分,馬克思給共產主義下的定義是:“共產主義是私有財產即人的自我異化的積極的揚棄,因而是通過人并且為了人而對人的本質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向社會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復歸,這種復歸是完全的,自覺的和在以往發展的全部財富的范圍內生成的。這種共產主義,作為完成了的自然主義=人道主義,而作為完成了的人道主義=自然主義,它是人和自然界之間、人和人之間的矛盾的真正解決,是存在和本質、對象化和自我確證、自由和必然、個體和類之間的斗爭的真正解決。它是歷史之謎的解答,而且知道自己就是這種解答。”[1]P297可見,馬克思的共產主義是人和自然實現真正統一的解答,是喪失了本質的人對本質的重新占有的階段,是人類歷史發展的最終歸宿。而要實現這樣的共產主義,馬克思其實已經意識到需要在邏輯上設定一個揚棄異化的環節,即否定之否定過程。而邏輯上看,總得先有異化才有可能揚棄異化。因而,馬克思為了論證共產主義的現實性,必然要承認異化的客觀性;并且,為了區別于空想社會主義和粗陋的共產主義,馬克思還要肯定異化的積極作用。所以,馬克思的異化理論必然從費爾巴哈式“惡”的異化,轉向黑格爾式“好”的異化。
具體來說,馬克思在論證共產主義時,并沒有像一般的共產主義者,譬如蒲魯東、魏特林和赫斯等人那樣,對私有財產采取一種完全徹底的否定態度,相反他認為:“正像無神論作為神的揚棄就是理論的人道主義的生成,而共產主義作為私有財產的揚棄就是要求歸還真正人的生命即人的財產,就是實踐的人道主義的生成一樣;或者說,無神論是以揚棄宗教作為自己的中介的人道主義,共產主義則是以揚棄私有財產作為自己的中介的人道主義。只有通過揚棄這種中介——但這種中介是一個必要的前提——積極地從自身開始的即積極的人道主義才能產生。”[1]P331可見,私有財產成為共產主義要揚棄的對象。所謂揚棄,就是保留其優的一面,拋棄和超越其劣的一面。所以,作為“中介”,作為“必要前提”,雖然是最后會被否定的否定階段,私有財產仍然也存在可保留的積極成果。而私有財產又是異化勞動的產物,所以異化具有內在地積極作用。馬克思認為,共產主義雖然要克服異化,但決不是重新回到貧窮;換言之,真正的共產主義既是人的本質的復歸又是人的本質的提升,是人的本質的真正的實現,是否定之否定。
總之,被學界稱為“哲學共產主義”的馬克思《手稿》時期的共產主義的論證就是依靠異化辯證法,即否定之否定來進行來完成的。馬克思如果僅停留在將異化作為徹底消極并加以徹底否定的因素上,明顯不能完成這一任務;而只有轉向黑格爾,發掘異化內在的辯證邏輯,才能順利地完成共產主義的哲學論述。
首先,從理論水平上看,轉變后的馬克思的異化思想(主要指《筆記本Ⅲ》中的異化思想)比轉變前的異化思想(主要指《筆記本Ⅰ》中的異化思想)更全面、更深刻。《筆記本Ⅰ》中的異化概念固然可以揭穿資本主義剝削的實質,對資本主義的非人性進行批判,但是,它卻無法辯證地看待異化客觀必然性和積極效用。而《筆記本Ⅲ》中的異化概念則兼具肯定和否定兩個方面的內容,通過這樣的異化概念,馬克思才論證了共產主義對私有財產和人的異化的揚棄,論證了共產主義實現的哲學必然性。
其次,從論證方法來看,《手稿》中馬克思對異化的研究的方法也越來越具有力度。如前所述,最初,馬克思對異化概念的使用是針對“當前的經濟事實”,也就是說,當時異化是從批判經濟事實的時候抽象出來的一個概念。而在對勞動異化的分析中,馬克思雖然挖掘出了隱藏于資本主義勞動現象背后的四個方面的異化關系,但馬克思某種程度上仍然是依靠對國民經濟學的研究,以及依靠對當時資本主義勞動的批判等經驗分析的方法得到它們的。這種圍繞對資本主義進行批判和為工人階級聲討的視角,使馬克思始終擺脫不了憤世嫉俗的人道主義色彩。而轉變后的異化理論,馬克思不僅看到了其客觀必然性,而且意識到了異化對于共產主義的積極作用;也就是說,不僅看到了異化的產生,也看到了對異化的揚棄。這是一種對異化的辯證研究的方法,它更有力度地論證了馬克思的異化理論。
[1]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2]俞吾金.從“道德評價優先”到“歷史評價優先”——馬克思異化理論發展中的視角轉換[J].中國社會科學,2003(2).
[3]韓立新.從費爾巴哈的異化到黑格爾的異化:馬克思的思想轉變——對《黑格爾的辯證法和整個哲學的批判》的一個解讀[J].思想戰線,2009(6).
[4]費爾巴哈著,榮震華譯.基督教的本質[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
責任編輯 張榮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