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話語的分歧：從1927年“清黨”前后打倒土豪劣紳談起

陳明勝

（南京大學 江蘇南京 210093）

革命話語的分歧：從1927年“清黨”前后打倒土豪劣紳談起

陳明勝

（南京大學 江蘇南京 210093）

北伐戰爭是國共兩黨共同組織的，兩黨都主張以革命的手段建立新的社會秩序。但是，因為兩黨對革命涵義的理解有著根本的分歧，導致其在合作中出現種種裂痕。此一點在打倒土豪劣紳的過程中暴露無遺，特別是在1927年“清黨”前后，國民黨對土豪劣紳態度的變化，進一步彰顯國共兩黨不可調和的內在矛盾。

革命 清黨 土豪劣紳 分歧

一、土豪劣紳擴大化與革命性問題

什么是土豪劣紳？這一概念在實際操作時甚為模糊。毛澤東 “將土豪劣紳的稱謂加之于那些大肆進行高利貸剝削的農民爆發戶”，其意指那些以剝削為生存法則的鄉村社會精英。孔飛力認為，所謂的土豪劣紳，是指：“帝王時代較低級鄉村精英的殘余分子。他們因著傳統流動渠道失通而無可奈何，且難以適應新時代的要求。他們與城市中上層精英勢力的社會聯系日漸衰微。”［1］(P314）這一定義則把土豪劣紳擴大到所有的傳統鄉村社會精英。在湖南農民運動中，“有土皆豪、無紳不劣”之口號的提出表明，在實際運動中土豪劣紳的范圍被明顯擴大化了。可以說，對土豪劣紳的認定，在理論上是按照毛澤東的標準，而在實際運動中則是按照孔飛力的標準。

1927年，湖南省政府、省黨部、各團體聯席會議對土豪劣紳問題做了進一步的界定：“懲辦土豪劣紳，黨部及政府現正擬定條例，并組設特別審判機關。各地方如有土豪劣紳，由人民指控，政府查核拿辦。不得凡遇稍有資財者，即指為土豪劣紳，私擅強捕，或加以危害及處罰，致稍有資財者，相率遷避，影響及于各項稅收及一切行政。”［2］之所以有此提案，進一步證明在打倒土豪劣紳的過程中確實存在嚴重的擴大化現象。為了防止行為過激化，湖南省黨部執行委員會公布《湖南省懲治土豪劣紳暫行條例》，對所謂的土豪劣紳進行量刑處理，即只對那些觸犯本條例的土豪劣紳進行處置：如反抗革命或阻撓革命者；反抗本黨或阻撓本黨及本黨所領導之民眾運動者；勾結逆軍盜匪蹂躪地方者；殺害人民及縱火、決水、強奸、擄掠者；壓迫平民因而致人有死傷或損失者；苛索民財、或假借名義斂財肥己者；擅理民刑訴訟，包攬詞訟壓迫平民者；破壞或阻撓地方公益者；侵蝕公款者等。［3］這種量刑處理的方式，實際上是保護了一部分人，以限制亂扣帽子的行為。在革命勢力較為雄厚的湖北，也制訂《湖北省懲治土豪劣紳暫行條例》，以支持正常的群眾運動，其內容與湖南相似。

在1927年“清黨”之前，國民黨雖然對打倒土豪劣紳過程中的過激行為略有限制，但是國共兩黨的基本步調還是一致的，特別是國民黨左派對民眾運動給予了積極的支持。鄧演達認為：“此時只是軍事的勝利，尚未得到政治的勝利。”孫科則指出：“從前的軍隊不能夠與民眾結合，不能夠為民眾的武力，所以會失敗。……革命的勢力就是民眾，尤其是在中國的情形看來，須要使農工及其他各界的民眾完全了解革命的意義，然后國民革命才有成功之望。 ”［4］（P1976）這些言論是對群眾運動的積極支持。中國共產黨對革命中的民眾運動更是抱著極為樂觀的態度：“中國國民革命運動一日高漲擴大似一日，工人農民的大群眾起來為反對帝國主義及國內反動勢力而爭斗，在許多大城市中罷工運動如潮而起。許多省的農民也起來成立他們的爭斗組織，和反動勢力的地主劣紳爭斗。這些革命勢力之興起，無人能止之。”［5］（P1978）由此可見，在一定程度上，打倒土豪劣紳成為革命的代名詞，甚至是衡量標準。江蘇等后光復省份，往往仿照湖南、湖北省條例，制訂本省法規，以指導如火如荼的打倒土豪劣紳的運動。隨著1927年“清黨”事件的發生，國民黨右派勢力大增，其對打倒土豪劣紳的態度開始發生轉變，其革命精神開始消退。此處筆者試以1927年清黨前后江蘇省無錫縣打倒土豪劣紳的運動為例，做進一步的分析。

二、“清黨”前后打倒土豪劣紳態度之比較

1927年3月22日，無錫光復。［6］不久，無錫便卷入打倒土豪劣紳的熱浪中去。據《申報》報道：

萬安市總董孫霖甫及前董事孫屏東家，前日由多數民眾擊毀。屏東與霖甫系同居一宅，各為三開間五進樓房，器具均極精致，內有藏書樓，儲圖書集成一部，茲亦一并撕破，田單契據亦撕毀無余。孫戚蔡呂氏年已七十一歲，圖逃致□樓斃命。事后經孫霖甫、孫屏東等報告縣署，請求將為首之袁士魁、馮夢魁等，拘案盡法懲治，并請派員下鄉驗。縣長秦效魯據呈，即派公安局長許頌時，承審員徐柏銘到鄉相驗，至下午，忽有該鄉農民數千人，組織請愿團，各持‘打倒土豪劣紳’之小旗，并在各街市張貼‘打倒土豪某某’及‘打倒劣紳’之標語，沿途隨發傳單，……請民眾共同起來奮斗，并蜂擁至縣政府請愿，要求縣長秦效魯立時出票，拘提孫屏東、孫霖甫、孫濟如等到案，組織法庭公判。經秦縣長當面允許，再三勸慰，詎民眾猶不肯散，后由秦氏立即出票，并派公安局長許頌時立即帶警前往捕拿。另由民眾方面，推舉市黨部代表從旁監視，民眾始各散歸。又西門棉花巷律師張桐住宅，昨日亦有多人，前往擊扣，惟該門異常堅固，擊撲良久，未曾打破，遂將律師銅牌除去，涂以穢物，并遍貼‘打倒臭律師’之標語而散。又昨日午后起，城廂內外各處墻壁，忽發見多數新式標語，其最堪注目者，則為‘打倒偽革命’、‘打倒不革命’之市政廳，反對非法市執政等語，自此類標語發見后，凡平日不洽輿情者，莫不懔懔危懼。［7］

縣政府因民眾的呼吁而將原告變被告的行為，極為深刻地反映了當時打倒土豪劣紳運動的激烈程度。為了引導運動正常化發展，4月4日，無錫縣政府民眾團體開談話會，議決組織人民裁判委員會，以處置土豪劣紳。經議決由縣市黨部、縣政府、市政局及民眾團體，各推代表，共同組織。其辦事簡章，則依據湖北省政府已頒布之懲治土豪劣紳條例為標準，并根據本地情形略加修減后，分送各機關團體，以資參考。［8］

在這一條例的指導下，無錫縣打倒土豪劣紳的行動迅速展開。4月4日，駐扎無錫之第十四軍全體將士聯合無錫民眾團體，在火車站舉行反英討奉大會，當游行隊伍經過市政廳門前時，多數民眾以市政廳措置乖方，有反革命行動，激動眾憤，因而出現攻擊市政廳行為。根據懲治土豪劣紳之條例，既然市政廳成員有反革命行為，其必屬于土豪劣紳之列無疑。又因市政廳成員并不辭職，無錫縣各團體乃公推代表舉行聯席會議，以“集中革命力量，施行監督政治，實現民眾解放”為宗旨，打出“否認非法市政廳”,“嚴辦非法市政廳委員”，“否認與市政廳狼狽為奸之市執行”，“市政廳應交真正市民管理”，“鞏固革命基層”，“打倒假革命”，“為全市民眾奮斗不惜犧牲”，“擁護真正人民團體”的旗號。［9］市政廳因之被搗毀。

無錫縣之農民協會亦有積極表現，該會是由縣屬懷下市安鎮人安友石等所組織，其以前縣議事會為會所，對于懲治四鄉土豪劣紳一事，異常積極。凡稍有田產，性情苛刻者，或搗毀或罰捐，幾難悻免。［10］

據此不難看出，這一時期打倒土豪劣紳的行為是相當激進的，這種積極的革命精神與共產黨及國民黨左派的支持密不可分。但這種勢頭很快就被國民黨的“清黨”事件所打斷。同打倒土豪劣紳一樣，“清黨”之行動亦先于相關法令的出臺。在無錫市“清黨”會議召開之前，縣農民協會在4月16日遭到武裝人士的查抄。［10］無錫總工會亦被賴軍長正式封閉，以新的工界聯合總會代之。［11］與此同時，還發生力邀前述被搗毀之市政廳趙子新重新復職的事情。［12］這是國民黨右轉的一個十分重要的信號。

4月19日，無錫市在第三師范大禮堂召開了“清黨”會議，到會者包括市黨部執行委員及各區部黨員約300余人，軍政治部代表陳毓材列席指導，衛質文主席。會議就無錫縣“清黨”的方法、步驟、領導組織等問題進行詳細的討議。其中過持志提出4鄉縣黨部各區分部，假打倒土豪劣紳之名，任意敲詐鄉民，騷擾不堪，應請設法一案。議決結果是請縣黨部設法取締。［13］此議案的通過勢必消弱無錫縣此后打倒土豪劣紳的力度。

縣黨部在4月21日緊隨其后，進行“清黨”前的動員。會議首先由王主任報告廣東、浙江及上海、南京等處“清黨”進行的情況，并言及無錫市黨部“清黨”委員會情形。其宣稱：縣黨部為全縣各黨部之表率，清黨一事，亟應從速進行。經列席諸人共同討論，議決4項：1.由政治部會同縣黨部組織清黨委員會；2.自即日起，由縣黨部知照各區暫停工作；3.清黨手續，先從未公開前著手，依次進行，已公開后成立之區部，作為侯補黨員；4.清黨委員，由縣黨部開單交由政治部委任。［14］接著，松江、青浦、江陰、昆山、常州等相繼呼應，進行“清黨”。就連江蘇省黨部亦被江蘇省黨部特別委員會所取代。［15］

與“清黨”之前的黨部相比較，“清黨”之后的國民黨地方黨部出現了更加明顯的“倒退”的跡象。仍以無錫為例，因為前一段時間黨部在打倒土豪劣紳過程中的過激行為，導致無錫政局一度出現混亂的局面，因此，無錫縣政府開始對以往的政策進行調整。

4月29日下午2時，縣政府召集16市鄉士紳在聞喜堂開會。到會60余人，各市鄉人士出席旁聽者四五十人。秦縣長為主席，報告開會宗旨，其略謂地方改革以來，鄉政負責無人，其原有市鄉董事，均已預備交代，勢難再問政事。各級黨部當此舉辦清黨期間，黨務已經停歇，而新人物又無從產生。欲謀解決，宜各市鄉推舉鄉政籌備員3人，報縣加委，于省政府未成立或省政府于未定市鄉制度以前，暫行處理鄉政。然后，與會者孫中一等相繼發言，經議決，各市鄉已成立鄉政局者，一律將職員名單報縣，由縣加委3人為鄉政籌備員；其未成立鄉政局者，即日召集民眾公推3人報縣加委。逾期由縣遴員委任，以重鄉政。［16］這樣，被打倒的“土豪劣紳”們再次回到失去的舞臺。

同時無，錫還通過禁約八條：1.嚴禁借黨報復私仇；2.嚴禁妄用標語；3.嚴禁非法集會；4、禁止罷業要挾；5.禁止排外暴動；6.禁止強占公私房屋；7.禁止售吸鴉片；8.禁止私行需索賄賂。［17］非常明顯，該八條實際上是針對前一段時間過激的民眾運動的。

另外，奉賢、松江等地也出現要求維持市鄉自治原狀的請求。奉賢要求參照上海成例，仍由原有市鄉公所暫維現狀。［18］松江縣署則在5月4日下午，通函24市鄉總董、鄉董，“所有各市鄉自治事業，在未經改組以前，均應暫仍其舊，以維現狀”［19］。

從以上所舉各例可以看到，在新舊黨部交替、地方前途未卜的情況下，江蘇省各縣又開始求助于從前的地方精英，以維持地方。這種做法正好暴露出國民黨在革命上的弱點，即在革命尚未成功之時，先自回轉，向舊勢力示好，這不但不能保障勝利果實，還有喪失革命陣地的可能。楊奎松亦認為：“國共合作以及北伐戰爭時期在許多基層社會曾經一度被顛覆了的舊有的統治秩序，經過‘清黨’又迅速恢復。多數地方的豪強或士紳又重新成為政權與下層民眾之間的連結樞紐。 ”［20］（P61）以此佐證國民黨革命性的衰落，此論甚為恰當。

三、國民黨革命精神的進一步衰退

1927年8月18日，國民政府公布 《懲治土豪劣紳條例》，進一步證明其對革命的理解已與共產黨大相異趣。此一條例對土豪劣紳的量刑又發生重大變化，其中量刑對象包括：1.武斷鄉曲欺壓平民致傷害者：（甲）致死或篤疾者；（乙）致廢疾者；（丙）致輕微傷害者。2.欺人之孤弱以強暴脅迫行為而成婚姻者。3.因資產關系而剝奪人身自由者。4.重利盤剝。5.包庇私設煙賭者。6.挑撥民刑訴訟從中包攬欺詐取財者。7.脅迫官吏為一定或不為一定之處分者。8.逞強糾眾妨害地方公益或建設事業者。9.偽造物證指使流氓圖害善良者。10.恃強怙勢勒買勒賣動產或不動產者。11.盤踞公共機關侵蝕公款或借名義斂財肥己者。［21］（P50-51）

將此條例與 《湖南省懲治土豪劣紳暫行條例》進行比較，很容易發現以下兩個問題：第一，在《湖南省懲治土豪劣紳暫行條例》中，其把反抗和阻撓革命列為第一條，而在《懲治土豪劣紳條例》則有意弱化革命的字眼，只是在該條例的第三條規定，“凡土豪劣紳犯前條之罪者，如兼犯反革命罪以俱發論。 ”［21］（P51）第二，《懲治土豪劣紳條例》不再把阻撓民眾運動作為懲罰土豪劣紳的依據，此可視為國民政府開始放縱土豪劣紳們去阻撓破壞民眾運動的潛臺詞。

在積極支持民眾運動的中國共產黨看來，此舉無異于反革命。1928年7月16日，國民政府重新修訂《懲治土豪劣紳條例》，規定過去犯該條例之罪在該條例施行前尚未經確定判決者，概依該條例處斷。根據此一規定，過去被認定而現在未定罪的部分土豪劣紳可以進行翻案，真無異于自掌其頰。

國共兩黨之所以發起打倒土豪劣紳的運動，除了這些人在過去把持鄉里、魚肉百姓的惡行外，更重要的是此一行動與大革命所要建立的社會新秩序密切相關。在地方黨部的監督指導下，新政權雖然建立了新的基層政權機構，但是并不表明其已經在地方上扎根。因為傳統地方精英勢力仍然在基層社會享有崇高的威望，只要他們不退出權力的舞臺，則新的政權終究如浮萍，無法穩定下來。因此，欲建立新的秩序，必須要打破舊勢力在基層社會的影響。對于國民黨來講，建設新秩序與鏟除舊勢力應該是同步的，但是國民黨的妥協性使其最終并未完成對基層社會秩序的整合。王先明認為：“‘大革命’退潮之后，國民黨放棄了‘打倒劣紳’的政治訴求，轉而選擇制度重建路徑實施國家權力向鄉村社會的滲透。 ”［22］（P95）但是，在一個農業大國，不能在農村站穩腳跟，也就不可能建立一個穩固的政權，亦有人認為，“清黨”分共導致國民黨在農村基礎的喪失，成為一個“城市型上層黨，成為以政治控制為主的執政黨”，這是此后國民黨推行農村改革失敗的根源。［23］（P63）既然如此，中國革命的擔子自然而然地落在更加革命的中國共產黨的肩上。

［1］(澳)費約翰.“土豪劣紳”與中華民國：廣東省例析［A］.牛大勇.中外學者縱論20世紀的中國——新觀點與新材料［C］.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3.

［2］省政府、省黨部、各團體聯席會議議決案［N］.湖南大公報，1927-1-20.

［3］湖南省懲治土豪劣紳暫行條例［N］.湖南大公報，1927-1-29.

［4］陳獨秀.革命與民眾［J］.向導，1927，186.

［5］中國共產黨對于時局的宣言［J］.向導，1927，186.

［6］軍民聯歡會之盛況［N］.申報，1927-3-29.

［7］黨治下之無錫民眾［N］.申報，1927-4-5.

［8］組織人民裁判委員會之籌備［N］.申報，1927-4-6.

［9］市政廳搗毀后情形［N］.申報，1927-4-9.

［10］縣農民協會之查抄［N］.申報，1927-4-18.

［11］工界聯合會總會成立［N］.申報,1927-4-19.

［12］市政廳長辭職赴宜［N］.申報，1927-4-18.

［13］市黨部清黨會議紀［N］.申報，1927-2-20.

［14］縣黨部議決清黨［N］.申報，1927-4-22.

［15］縣黨部之兩代電［N］.申報，1927-5-10.

［16］市鄉推舉鄉政籌備員［N］.申報，1927-5-2.

［17］縣政府布告禁約八條［N］.申報，1927-5-2.

［18］請示解決市鄉公所辦法［N］.申報，1927-5-3.

［19］市鄉自治暫維原狀［N］.申報，1927-5-7.

［20］楊奎松.1927 年南京國民黨“清黨”運動研究［J］.歷史研究，2005，6.

［21］綏遠區政府秘書處.懲治土豪劣紳條例［J］.綏遠政府公報，1929，6.

［22］王先明.鄉紳權勢消退的歷史軌跡——20世紀前期的制度變遷、革命話語與鄉紳權力［J］.南開學報，2009，1.

［23］查燕華.1927年國民黨清黨分共對其農村改革的影響［J］.中國石油大學學報，2007，6.

責任編輯 張榮輝

陳明勝，男，南京大學民國史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