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駝祥子與于連的悲劇性比較

李盼盼

（開封教育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2）

駱駝祥子與于連的悲劇性比較

李盼盼

（開封教育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2）

文章通過駱駝祥子與于連的悲劇性比較，揭示了中西悲劇相同的現實性、批判性和個體反抗性以及更深層次對于社會與人和人自身探索角度的不同。

悲劇性;祥子；于連

悲劇，歷來被譽為藝術的最高階段。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認為，悲劇的目的在于引起觀眾心中憐憫和敬畏的情緒，進而達到一種心靈的洗滌和凈化功能。黑格爾認為，悲劇是兩種對立理想和勢力的沖突，是不合理的毀滅。魯迅認為，悲劇就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在所有有價值的東西中，沒有什么比一個原本自強不息、正直善良的人一步步走向墮落，最終滑向自我毀滅的深淵更讓人憐憫與畏懼了。

在描寫個人奮斗者最終走向毀滅的悲劇題材和藝術作品中，19世紀歐洲批判現實主義文學中司湯達的《紅與黑》頗富特色，而在20世紀的中國，則以老舍的《駱駝祥子》較具影響。《紅與黑》突出表現了王政復辟時期法國社會的黑暗，揭示了當時尖銳的階級關系與緊張的政治空氣。《駱駝祥子》以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國社會為背景，旨在描寫北京下層人民的悲慘命運。于連和祥子生活在不同的國度、不同的階層、不同的時代背景，他們有許多的不同，也有許多相似之處。祥子和于連在屬于自己的人生舞臺上走的都是個人奮斗的道路，他們為達到自己人生目的都曾經努力奮斗過，也擁有過，但最后卻都是以悲劇告終。無論是于連還是祥子，對于他們人生的毀滅與靈魂的扭曲，給予讀者的都是情感與心靈的震撼，它啟迪人們去思考，去探求造成這一悲劇的原因，在思索與探求中讓人們去認識世界，認識他們所處的時代背景，認識中西方文學中悲劇人物的差異，認識人心靈中潛藏著的種種欲望和缺點，在認識他們的同時也進一步認識自己。

《駱駝祥子》寫了舊中國北平的一個人力車夫三起三落的悲劇，塑造了一個農村青年墮落至城市最下層無賴的典型形象。這部作品之所以具有震撼人心的魅力和力量，首先在于它不只是一出個人悲劇，更是一出社會悲劇。祥子是一個破了產的農民，18歲只身來到城市。在城里，他幾乎把凡是靠賣力氣就能吃飯的事都做過了，最后選中了“拉車”這個行業。對于生活，他充滿了希望，他幻想著有自己的力氣與洋車，睜開眼就可以有飯吃。這是一個并不算高的理想，但來自各方的打擊一步步地粉碎了他的愿望，侵蝕了他的勇氣和認真生活下去的意志。對于祥子的打擊，首先來自軍閥和反動政權的統治，他的第一輛車是用了三四年時間省吃儉用買上的。但是軍閥之間的戰爭，把他幾年的心血化成泡影，為了貪圖幾個錢，祥子大著膽子拉車去西郊，剛出城門，就被逃兵連人帶車都搶去了。他苦熬歲月再次攢錢買車，準備買第二輛車的積蓄又被國民黨的特務孫偵探敲詐去，他憤怒迷惑地喊我招惹誰了，在當時的社會，一個洋車夫的命不值錢，誰都可以欺侮。他的悲劇不僅僅是孤立地降臨到個別人頭上的意外的災禍，而是具有廣泛聯系和歷史深度的社會沖突的產物且祥子的毀滅是整個舊社會造成的。小說結束時把祥子稱為社會病胎里的產兒，這些悲劇同樣是社會病胎里的產兒。

《紅與黑》真實地再現了1830年七月革命到來之前“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緊張社會形勢。小說以細膩的筆墨描寫了主人公于連在社會的夾縫中追求、奮斗和被毀滅的一生，表現了一代小資產階級的悲劇命運。“紅”指的是紅色軍裝，象征拿破侖的英雄時代；“黑”指的是教士的黑色道袍，象征教會勢力猖獗的封建復辟時期。這兩個時代造就了充滿矛盾的主人公——于連·索菲爾，同時也把他的一生推向了悲劇的深淵。于連是維立葉爾城一家鋸木廠主的兒子，漂亮、聰明，性格熾烈，雄心勃勃。他崇拜拿破侖，渴望以拿破侖為榜樣，混跡軍界，建功立業。但他生不逢時，到他入世的時候，拿破侖時代那種以一己血肉之軀，立功沙場，30歲當上將軍的機會已經過去了。不久于連發現，一個神父可以拿到三倍于拿破侖麾下的名將的薪俸，于是他發憤研習神學，立志做一名神父。為了迎合社會風氣，于連只得把崇拜拿破侖的真實感情埋藏在心底；他根本不相信上帝的存在，卻裝出一幅熱烈虔誠的面孔；明明憎恨貴族的特權，卻盡心盡力地料理侯爵的事務，甚至冒著生命的危險為貴族的秘密會議送情報……但是在貴族眼里，這個從鄉下來的雖然聰明卻身份低微的年輕人也僅僅是個服務很好的仆人而已。“司湯達在《自我中心主義者的回憶》中這樣說：‘社會好比一根竹竿，分成若干節。一個人的偉大事業就是爬上比他自己的階級更高的階級去，而那個階級則想盡一切辦法阻止他爬上去。’”這句話非常準確地概括了18世紀的社會觀和人生觀，同時也提示了造成于連悲劇命運的客觀原因，他的所作所為為當時的社會難以容忍。上層社會決不允許一個出身低微的鄉下人改變自己的貧賤地位與自己平起平坐，更容忍不了于連在法庭上對上層社會的公開反抗。于連以故意殺人罪被判處死刑。假如他出生在革命時代，他就將可能和千百萬有才干的人一樣，憑自己的聰明才智建功立業，而在王朝復辟時代，他卻扮演了一個叛逆平民的悲劇角色。

不同的時代、不同的國度、不同的作者，在相同的現實主義描寫中，共同傳達作者對當時黑暗社會的不滿與批判，憤懣之情溢于言表。

任何悲劇的產生都不是由單一因素所致，它是不同因素相互交織共同作用的結果，老舍不止于揭示造成祥子悲劇的社會原因，在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同時也鞭撻了祥子身上的弱點，展現了他在當時環境中性格的悲劇。

祥子曾經是個農民，后來當上車夫，這兩者都屬于小生產的個體勞動。這種把人們分割成互不相關的個體的生產方式，在他的思想認識和生活態度上都留下鮮明的印記。無論是他的健壯、木訥或者樸實、勤快，還是他的保守狹隘或者謹小慎微，無不帶著濃厚的泥土氣息，顯示出來自鄉間的特點。他的身上有著小生產者各人自掃門前雪和因為自顧不暇而形成的自私冷漠等弱點。和幾千年來的小農把生活的希望都寄托在幾畝土地一樣，祥子把自己的前程也完全寄托在一輛洋車上。他性格的最大特點也是導致這場悲劇的一個主觀原因，就是他試圖通過個人奮斗改變自己生活命運和社會地位的強烈愿望和追求。他真誠地相信只要當上車子的主人，就可以過上自食其力的生活。這樣天真的幻想，顯然經受不起實際生活的任何考驗，從一開始就注定要失敗。在祥子周圍的其他人身上，已經提供了這條路不通的例子。老馬他們也曾經擁有自己的車，到頭來仍然是貧病交加，無法生活下去。個人奮斗的道路非但不能使祥子成功，還使他陷入一種說不去的孤獨之中。祥子第一次丟車以后，為了急于多掙些錢，不肯失去一次生意，和別人搶著拉車，這就使他和伙伴們越來越分離。本來就不喜歡交朋友的祥子，這時就更加孤單了。處于農村與城市之間的懸浮狀態，也使他有一種說不出的孤獨無助感。在一系列打擊和理性與道德支柱徹底崩潰之后，他跌入了流氓無產者之列。祥子并不知道為什么會淪落到如此地步，也不知道失敗的原因何在，他只把這一切都歸之于虛無飄渺的命，“他認了命”，“一切都聽天命”。祥子徹底屈服了，小說最后寫祥子完全變了個人，他變得懶惰、貪婪、麻木、缺德、他打架、使壞、逛窯子……“為個人努力的也知道怎么毀滅個人”，他真正成了“個人主義的末路鬼”。這正是對祥子性格悲劇的深刻概括。

于連是歐洲小說史上個人奮斗者的典型形象。于連形象的主體世界存在著一對對互為矛盾的心理要素，這些心理要素構成了他性格的矛盾性與復雜性，同時也促成了于連性格的悲劇。如自尊與自卑、反抗與妥協、剛強與軟弱、真誠與虛偽、勇敢與怯懦、機敏與固執、自我意識與屈從依附等等。這些要素相互碰撞，消長與轉化。從維立葉爾城到貝尚松神學院又到巴黎木爾侯爵府，于連性格中的主導因素反抗性、妥協性及虛偽性，隨環境的不同而變化著。

于連和祥子都曾為自己的理想而奮斗，又都以各自的毀滅為結局。但從二人的反抗性上可以看出中西悲劇意識的差別。西方文化是一個在劇烈的斗爭中發展進步的文化，從古希臘始就有海洋文化和商業文化的特征，崇尚個性和自由，富于冒險和開拓，講求力量與技術，具有批判精神、懷疑態度和否定勇氣。浮士德的追求精神代表著西方文化精神，黑格爾的哲學思辨也反映著西方精神。西方悲劇強調行動，轟轟烈烈的行動、英勇的抗爭；它的結局是毀滅，黑格爾說在雙方的毀滅中是絕對理念的勝利。西方悲劇有助于西方文化的進取性。與西方不同，建立在小農經濟和大一統的農業社會基礎上的中國文化是內陸型的。它的政治理想是穩定，它的哲學思想是中和，它不是一種進取型，而是一種保存型文化。中國文化的氣質與西方比起來，顯為一種柔性、一種韌性，它沒有那種魚死網破的反抗徹底性。西方悲劇意識偏于暴露困境，中國悲劇意識重在彌合困境。

《駱駝祥子》從更深層次表現了人與人之間的倫理道德的批判性，它探討了社會與個人的關系以及城市文明病對人性的侵害，《紅與黑》則更側重從心理層面對人的自身進行探討。

祥子所處的是一個在城市化過程中產生的道德淪落的社會，這里有的是為金錢所腐蝕了的畸形的人倫關系，人性在情欲與財產貪欲中被扭曲、淪落。虎妞是人和車廠劉四的女兒，劉四為了車廠的私利，使她成了38歲的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為了金錢寧愿犧牲女兒的青春與幸福，血脈親情在這里已蕩然無存，剩下的只是封建家長制的殘酷，資本主義剝削的貪婪和人性在金錢腐蝕下的扭曲與變異。虎妞對愛情與幸福的追求長期被壓抑，心理也因之變態，他把祥子作為壓抑情欲的補償對象。無論是誰，似乎都逃不出這個病態社會的侵蝕，在虎妞的不斷摧殘下，她把祥子由鄉間帶來的那點清涼勁兒毀盡了。小說也寫了其他一些貧民在奮斗失敗后逐步走向墮落。如二強子，在金錢的腐蝕下與貧困的逼迫下，他對女兒及家人到了近乎殘忍的地步。還有那些賒了二強子賬不還的和那些買臟病、撿臟病的車夫都屬于已經墮落或有些墮落之類。這些人的墮落應該由社會來負責，是社會把他們逼進了死胡同。

勃蘭兌斯稱司湯達為“心理學家”，指出他唯一經常研究的對象是人的靈魂，他是第一批認為歷史本質上是心理學的現代思想家之一。小說中多處描寫于連的心理活動，從一個鄉下少年，到一個擁有堅強的性格和勇敢的品質，自尊自強，憑借過人的才干發跡，獲取榮譽地位和權力的奮斗者，于連心靈中矛盾的沖撞越來越激烈。對理想的追求淹沒了他的真實自我。直至面對死亡，他體驗著與德瑞那夫人在一起的幸福時光，才認識到自己對權力的追求實際上不可能給他帶來幸福，這標志著在精神層面上他獲得了人性的真正自由。

作為中西方現實主義的兩大杰作，《駱駝祥子》與《紅與黑》共同塑造了不同時代與環境下個人奮斗者的悲劇命運。祥子在理想與現實發生沖突后，不是堅持反抗，而是選擇了屈服，消解了生存意志，從而緩解了個人理想追求與現實的沖突。而于連不同，自始至終都不曾妥協，無論是在市長家、修道院、侯爵府還是法庭，他都是勝利者。雖然兩者都是悲劇，祥子肉體活著，但心已死了；而于連用自己主動選擇的死亡，實現了自身內部的自由，保持了一生的尊嚴，那種不屈奮進的精神卻因死亡得到了超越，沒有超越便沒有悲劇，悲劇的意義也就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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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0046（2011）08-0183-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