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雪蓮
(黑龍江大學(xué)文學(xué)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從宦氏與王熙鳳的差異看妒婦形象流變的小說史意義
劉雪蓮
(黑龍江大學(xué)文學(xué)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明清小說中的妒婦形象并非都屬于簡單的“妒悍”類型,明末清初才子佳人小說《金云翹傳》中的宦氏與后來《紅樓夢》中的王熙鳳就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筆者試從王熙鳳和宦氏與以往妒婦的差異、嫉妒手段的差異、悲劇結(jié)局的差異等三個方面進行了細致比較,考察出妒婦形象已經(jīng)由傳統(tǒng)概念中的“悍妒型”向現(xiàn)實生活中的“復(fù)雜型”流變。由此不僅可以追尋小說史中妒婦形象動態(tài)發(fā)展的進程,也可以探知妒婦形象轉(zhuǎn)變的小說史意義。
妒婦;宦氏;王熙鳳;流變;小說史
“妒婦”形象出現(xiàn)在明末清初的很多小說里,雖然她們不是新興的群體,但卻空前龐大起來,真正成為女性形象中的一個類別。一般認為明末清初時期妒婦形象的主要特征是“妒悍”,她們經(jīng)常采用畸形變態(tài)的手段打擊對手,挾制丈夫,大都以可憎的面目出現(xiàn),最后落得死有余辜的下場或者在教化之下洗心革面。例如《醒世姻緣傳》中的薛素姐和童寄姐,《聊齋志異·江城》中的江城,《療妒緣》中的秦淑貞,《醋葫蘆》中的都氏,《療妒羹》中的苗氏等等。這些人的嫉妒和殘酷與《紅樓夢》中的王熙鳳基本相同,但是她們戕害對手的手段卻不能與王熙鳳相提并論,似乎妻妾之間的爭風(fēng)吃醋發(fā)展到了《紅樓夢》才真正上升到高級形態(tài)。然而事實并非如此,才子佳人小說《金云翹傳》中的宦氏就是一個不同以往的、不折不扣的妒婦形象。由宦氏與王熙鳳的差異,可以看到妒婦形象已經(jīng)由傳統(tǒng)文學(xué)中的“悍妒型”開始向現(xiàn)實生活中的“復(fù)雜型”流變。
才子佳人小說《金云翹傳》是一部藝術(shù)成就較高的作品,主要講述的是才女王翠翹因賣身救父而兩次淪為妓女的過程?;率现皇沁@部小說中的次要人物,但卻對主人公王翠翹的命運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金云翹傳》第十一回交代,王翠翹被賣進妓院后遇到了“年方弱冠,家事富饒”[1](P58)的游學(xué)書生束守,在束生的極力勸說下,急于逃出火坑的王翠翹便同意嫁給束生從良。而束生的妻子正是宦氏,小說這樣介紹了她:
……乃吏部天官之女,既美且慧,只是有些性酸,卻是酸得有體面,不似人家妒婦一味欺壓丈夫,她卻要存丈夫體面,又要率自己性情。又不肯分家于人,卻又能使人不能分其愛。又有一付奇妒奇才,能制人而不制于人。這束守才智那里及得她來,所以手下事情甚多,宦氏井井有法[1](P58)。
關(guān)于宦氏的介紹,用語十分簡練,但卻明確點出了她的與眾不同之處,即“酸得有體面”,這一特征與以往妒婦大不相同。例如《金瓶梅》中的潘金蓮?fù)ǔJ遣恢v究“體面”的,《金瓶梅詞話》本第十一回交代:“話說潘金蓮在家恃寵生驕、顛寒作熱,鎮(zhèn)日夜不得個安寧;性極多疑,專一聽籬察壁,尋些頭腦廝鬧!”[2](P121)但是她為了爭寵多數(shù)時候還能夠臣服于西門慶。而《醋葫蘆》中的都氏,當著客人的面與丈夫成珪廝打在一起,更不惜攔轎告狀,暴露家丑,成珪罵她“全不惜一毫體面”[3](P81)?!读凝S志異·江城》中的江城喜怒無常,高生“稍稍反其惡聲”[4](P855),即被“撻逐出戶”[4](P855),須“長跪猶可以解”[4](P855),生“面上時有指爪痕”[4](P856)。更不要說《醒世姻緣傳》中的薛素姐,稍吃一個虧便倚著鄰居的門大罵,打得狄希陳“只有一口油氣,絲來線去的呼吸”[5](P736),而且不恭、不順、不孝、不守婦道。如果按照“七出”②的祖制來懲罰以上妒婦,她們還不知要被“七出”過多少回。而《金云翹傳》中的宦氏沒有以上妒婦的任何缺陷,她一貫舉止莊嚴,做事得體,小說中也沒有提及她不能生育子嗣,因此在她身上似乎找不到任何一條被“七出”的理由。與以往妒婦相比,宦氏應(yīng)該屬于“新型”的妒婦。
在“酸得有體面”這一點上,王熙鳳似乎遠不及宦氏。她爭榮夸耀,最愛體面,可是她對“丈夫的體面”考慮的很少,但也不是沒有。在處理完秦可卿的喪事后,她對從蘇州歸來的賈璉自稱:“見識又淺,口角又笨,心腸又直率”[6](P135)、“沒見過世面”[6](P135),讓賈璉替她在賈珍那里好歹描補描補。她在賈璉面前主動示弱,既謙虛做人,又保存了些男人在上的“體面”,可是這樣的時候極少,當她發(fā)現(xiàn)賈璉和鮑二家的偷情時,又哭又打,尋死覓活,見眾人來了,便開始往賈母那里跑,最后讓賈璉顏面喪失殆盡。而在整治尤二姐時,她采取了新的策略,與宦氏相比較,王熙鳳的確已經(jīng)不是新型的妒婦了,但她卻是一個循序發(fā)展的典型。
對于宦氏來說,也不僅是“存丈夫體面”,還對丈夫有情。在宦氏和束生之間,作者多次用到“恩愛”一詞,束生自己也認為:“他替我恩愛最投,自結(jié)縭以來,曾無半言參商拂逆?!盵1](P69)當宦氏對王翠翹進行報復(fù)時,只因“恐怕傷了夫妻情義”[1](P91),才沒有追究“攜贓”逃走的王翠翹。為了救宦氏,束生跪求王翠翹開一線生路,足見他們夫妻有情。而其他小說在表現(xiàn)這一點時卻是薄弱的,例如潘金蓮對西門慶不能說一點兒情分都沒有,但表現(xiàn)出來卻是如吸了毒一般麻木的性依賴?!读凝S志異》中的江城和高生也有過“相得甚歡”[4](P855)的時候,但反眼若不相識?!豆猛浴分械暮穻D火氏只要看見丈夫鐵化回家,便像見了冤家,非罵即嚷。而《醒世姻緣傳》中的薛素姐和狄希陳之間是前世的冤孽,今世的仇敵,好像素姐心里只有你死我活的仇恨。在我們以往的文學(xué)作品中,多數(shù)妒婦對丈夫只有妒而少了情,或者是前后判若兩人,這似乎不符合生活邏輯和常情。
王熙鳳和賈璉雖然也是一對冤家,但是《紅樓夢》不止寫了王熙鳳和賈璉之間硝煙彌漫的戰(zhàn)爭,也展示過鳳姐柔情的一面。例如第十四回中交代,賈璉帶領(lǐng)林黛玉奔父喪未回,昭兒從蘇州回來報信,鳳姐因當著別人的面未及細問,耐到晚上又細問了一回,連夜為賈璉打點衣服,再三叮囑昭兒小心伏侍,四更才睡下。等賈璉從蘇州回來,鳳姐笑道:“國舅老爺一路風(fēng)塵辛苦。小的聽見昨日的頭起報馬來報,說今日大駕歸府,略預(yù)備了一杯水酒撣塵,不知賜光謬領(lǐng)否?”[6](P134)鳳姐的調(diào)侃別有趣味,也別有深情。實際上,鳳姐和賈璉之間的矛盾多因賈璉好色而起,鳳姐的確沒有子嗣,但是賈璉好色絕非為了子嗣。《紅樓夢》后四十回中,鳳姐去世之時,心懷抱怨的賈璉“想起鳳姐素日來的好處,更加悲哭不已”[6](P969)。王鳳姐的情似乎被她的潑辣遮蔽了,可是她并非無情,她和宦氏一樣是“別樣”妒婦“別樣情”。
宦氏和王熙鳳的另一個共同點是,她們不僅都出身貴族,而且極具理家才能。宦氏“乃吏部天官之女”[1](P58),而束生不過是“父親開店臨淄,家事富饒”[1](P58),因此她在家庭地位上占有絕對優(yōu)勢?!白允赣H死后,便是宦小姐掌管家業(yè)”[1](P12),“手下事情甚多,宦氏井井有法”[1](P12),束生卻遠不及她。同樣,王熙鳳出生身于四大家族之一的金陵王家,有勢也很有錢,尤其在其他三大家族地位衰落的時候,獨有她的叔父王子騰升任九省督檢點。她嫁到賈府后獨攬大權(quán),又有娘家做靠山,顯然在家庭地位上不同于以往的妒婦。從身份和地位上來看,宦氏與王熙鳳最為接近,盡管宦氏還不及王熙鳳生活在一個大家族里,身兼家庭和社會的多重關(guān)系,能夠有機會進入到以男性為主體的社會群體關(guān)系中,但是她和王熙鳳一樣身為主母,并牢牢地掌握著家庭行政和經(jīng)濟大權(quán),這便決定了這類女性開始掙脫了對男性的絕對依附,也決定了她們干預(yù)男性的模式發(fā)生改變。
在古代小說發(fā)展過程中,無論是唐傳奇、宋元話本,還是后來的明清小說,小說文本所表現(xiàn)出來的“女性意識的萌芽和覺醒”似乎一開始就是以與傳統(tǒng)道德相悖離的狀態(tài)表現(xiàn)出來的。換句話說,女性的情感和愿望是用欲和丑來展現(xiàn)的,是用女性的實不自尊、實不自重、實不安分來體現(xiàn)的。明末清初的小說中那些希望能夠在情感上獲得平等的妒婦,在家庭中常常是自失風(fēng)范、自行放任、自甘沉淪。而宦氏和王熙鳳不屬于這樣的類型,她們區(qū)別于以往妒婦的“兇悍”和“丑惡”,作者沒有讓她們費盡心機地喪失人格,也沒有把她們詆毀和丑化到駭人聽聞的地步,而是用“奇妒奇才”,展示了她們的體面和尊嚴,也昭示出了她們的深情和才干。因而她們能夠以“別樣”的姿態(tài)彌補了千篇一律的“妒悍型”女性形象內(nèi)在的缺陷。
全面考察宦氏和王熙鳳這兩個人物,可以看到她們在嫉妒中表現(xiàn)出來的狀態(tài)和所采取的手段均有很大相似性?;率显谡煞蚝敛恢榈那闆r下將王翠翹“擄進侯府”,與王熙鳳趁賈璉外出之機將尤二姐“賺入大觀園”的手段基本相似。從這一點上來看,宦氏似乎是王熙鳳的原型,但是二者的心態(tài)和手段的施展又不盡相同。
(一)“隱忍不發(fā)”和“先忍后發(fā)”
宦氏和王熙鳳都在嫉妒中表現(xiàn)出了“隱忍”,但是王熙鳳卻遠不及宦氏。宦氏在得知束生偷娶王翠翹的事情后,竟笑道:“正要他瞞我,若他明對我說,我倒要體貼丈夫志氣,惜我自己體面。他既瞞我,我便將計就計,弄得他無梁不成,反輸一帖。看他們可能出我之范圍么?[1](P68)宦小姐可謂處變不驚,機敏果斷。待有家奴來討好匯報,宦小姐不待講究便以挑撥離間的罪名掌嘴三十,接著以拔去四個門牙的酷刑嚴懲那些“造言”的家奴?;滦〗愦藭r并非是要發(fā)泄怨氣,而是要制造假象,進而迷惑束生。
而王熙鳳沒有宦氏那么從容鎮(zhèn)定,當她從平兒口里聽到尤二姐的風(fēng)聲時,先是冷笑了一聲,接著秘訊家童。在拷問興兒的過程中,她時而冷笑,時而厲聲恐嚇,時而被慪笑,這正反映了她復(fù)雜的心理變化,其實她要比宦小姐憤怒得多。在得知實情后,她不許興兒、旺兒泄露半個字,她與宦小姐一樣,想先封住下人之口??墒菍徲嵧昙遗?,“鳳姐越想越氣,歪在枕上只是出神,忽然眉頭一皺,計上心來?!盵6](P599)鳳姐從勃然大怒到漸趨冷靜,又到傷心失意,再到生出害死尤二姐的計策,她的情感變化清晰地呈現(xiàn)了起伏跌宕的四個心理層次。不僅充分展現(xiàn)了她性格中陰險狡詐的一面,也揭示出鳳姐內(nèi)心深處少為人知的隱痛。
與宦小姐能夠“隱忍不發(fā)”相比,王熙鳳只能算是暫時忍耐,她最終還是原形畢露,大鬧了寧國府。而宦氏卻溫和而冷酷地戰(zhàn)斗到底了。包括在束生偷偷會見被囚于觀音閣的王翠翹之時,她突然到來,二人嚇得驚慌失措,她卻滿臉堆笑,慢言細語,吃了茶后,竟然歡天喜地同束生去了。王翠翹問了下人才知道,宦氏早就在樓下侯著了。王翠翹暗想:“真有卒然加之不驚、遽然臨之而不懼的手段。一肚皮的不合適宜,滿臉上堆著春風(fēng)和氣?!盵1](P88)這讓王翠翹感到恐懼而驚服。其實宦氏和王熙鳳同樣是“腳底下使絆子”,但宦氏克制到骨頭里的理性卻勝了王鳳姐一籌。
宦氏冷靜的外表似乎顯得有些僵化,但在《金云翹傳》中卻不缺乏對宦氏心理變化的展示。例如束生與王翠翹猝然相見后,二人對面不能識,欲哭不能哭,宦小姐見了不覺“暗暗歡喜”[1](P81),心想“這番奈何他有趣,強似殺了這淫婦一刀矣?!盵1](P81)接著三人共同飲酒,文中寫道:
宦小姐快心意滿……一為座上主翁,一為筵前歌婢,見他兩下,眼彷徨,耳煎熬,不能一言相通,半語安慰。冷眼覷了,又可憐,又可笑。[自]道:“今日一席酒,足消十年氣矣?!盵1](P82)
5.新罪名法條設(shè)置是否科學(xué)?!缎谭ㄐ拚?八)》將組織出賣人體器官罪規(guī)定在分則第四章作為第234條之一,大概是強調(diào)該罪除侵犯我國器官移植管理制度外,主要是對出賣人體器官者身體健康的傷害。但是,要遏制有關(guān)人體器官犯罪行為,主要應(yīng)通過加強社會管理,禁止非法移植行為,使器官移植走向正規(guī),對延長人類生命作出貢獻。因此,將本罪規(guī)定在分則第四章侵犯公民人身權(quán)利罪中值得商榷。
而后宦小姐又想“罷,今日且饒他一著,明日再擺布他?!盵1](P83)作者對宦氏心理活動的揭示是具體而生動的,這種洞若觀火的心理層面挖掘,把宦小姐“隱忍”之下的刻毒暴露得一清二楚。毋庸多言,宦小姐認為,只有這樣才能“解恨”和“報仇”,強似殺她一刀,能消十年的氣,這種心理非常病態(tài),卻又如此真切,恐怕讀者們也不知道應(yīng)該為之痛,還是為之快,還是為之怒??傊?,中國古典小說中妒婦的形象還是第一次這樣新鮮、精彩和刺激。
實際上,宦氏和王熙鳳一樣不能隱忍,也不是真正“隱忍”。可惜類似她們這種復(fù)雜的情感和心理在明清小說作家的筆下往往被壓抑、疏離、擱淺和棄置了,妒婦的不平、壓抑、苦楚和辛酸根本就不被重視,甚至成為被嘲弄的對象。而由宦氏和王熙鳳這兩個人物可以看到,在古典小說中妒婦的內(nèi)心體驗也曾被感知、被強調(diào)、被證明和被呈現(xiàn)。
(二)“精神折磨”和“置于死地”
宦氏將王翠翹擄進侯府,并非要將王翠翹置于死地,她只是想看丈夫和王翠翹的笑話,借以出氣,如果她想害死王翠翹的話,在擄進侯府的過程中易如反掌,因而她的報復(fù)中帶有捉弄、戲耍的味道。當她見了王翠翹寫的“供狀”后,萌發(fā)了惻隱之心,同意王翠翹去觀音閣抄經(jīng),王翠翹也覺得這一安排開了一線生路。后來,宦氏明知道丈夫打算讓王翠翹逃命,卻沒有去阻撓。王翠翹攜帶財物逃走后,宦氏給了丈夫一個順水人情,主動讓家人揭去抓捕王翠翹的告示,也正因這一念之仁和惻隱之心,才導(dǎo)致被王翠翹報復(fù)回來了,如果她有王熙鳳那種斬草除根的狠辣,也就不會痛失母親和家奴了。
后來宦氏全家被王翠翹抓去,宦氏萬分驚恐,但卻不失大家風(fēng)度。王翠翹讓其招出宦鷹、宦犬,可以少分她的罪責(zé),宦氏道:“發(fā)縱指示原是賤妾,軍隨將轉(zhuǎn),實妾之罪……抵妾之罪,妾心何安!”[1](P100)她在危急時刻勇于擔(dān)當,很有氣度。王翠翹命人打她的母親時,她道:“愿以身替!”[1(P100)]王翠翹對她道:“你倒還是個任怨的女子?!盵1](P100)可見王翠翹對自己的“仇人”也產(chǎn)生了幾分欣賞,但是王翠翹還是毫不客氣地斬了宦鷹、宦犬,也沒有讓宦氏代替母親贖罪,此時王翠翹的毫不忍讓,反倒讓我們對宦氏產(chǎn)生了幾分同情,恐怕讀者也一時間無法準確評判宦氏本性的善惡。也正因為宦氏性格成分的復(fù)雜性,使她更為接近生活的原型,這也正是這個人物塑造的成功之處。
王熙鳳比宦氏采取的手段高級得多,也狠辣得多。她既要置對手于死地,又要賺盡賢名。她“復(fù)仇”的步驟先是將尤二姐騙進大觀園,騙進園后便吩咐丫鬟善姐不聽尤二姐使喚,接著派旺兒買通張華去告狀,同時派人買通了察院傳喚賈蓉。然后圖窮匕現(xiàn),親自打到寧國府,在賈母面前反復(fù)演戲,揭穿尤二姐淫奔的老底,指責(zé)其悔婚再嫁,從上到下形成對尤二姐的道德譴責(zé)和輿論攻勢。偏偏得意忘形的賈璉領(lǐng)回秋桐,王鳳姐正好“挑撥離間”、“借劍殺人”,最終導(dǎo)致尤二姐精神崩潰,在流產(chǎn)后無望自盡,到此王熙鳳達到了自己的終極目的。比之宦小姐,王熙鳳調(diào)動了一切手段,利用了一切關(guān)系,造成了巨大的影響力,事件傳遍了榮府,為此大鬧了寧府,同時驚動了官府。王熙鳳對尤二姐不僅有精神折磨,而且造成了她神經(jīng)崩潰。她沒有親手殺死尤二姐,而是用輿論的力量、道德的力量、宗法的力量,以至“敵人”的力量殺死了她。這不像潘金蓮訓(xùn)練雪獅子嚇死官哥兒那樣顯得低級而野蠻,也不像《紅樓夢》后四十回中的夏金桂直接往湯里下藥那樣愚蠢。
王熙鳳與宦小姐不同的是,她殘酷到底,決不寬恕。可是對于王熙鳳,我們無法用“罪惡”一詞來概括她的一生。喜愛王熙鳳的讀者一定不會忘記,她的聰明才智和幽默諧趣,她的“殺伐決斷”甚至具備了時代女性的特點。她一直被認為是賈府內(nèi)部的蛀蟲,可是也正是她在無力回天的時候還一直鞠躬盡瘁地維持賈府的大局。她雖然放誕和狠毒,但是她對劉姥姥的幫助,對邢岫煙的同情,對鴛鴦的敬重而不愿相累,對秦可卿的相憐,以及對平兒的道歉,對探春才華的贊賞,對晴雯尖銳個性的愛護等等,都使她更為人性化,也更為復(fù)雜。她的確有才氣也很邪氣,有貴氣也很俗氣,有霸氣也很小氣,她讓人愛,也讓人恨。她的嫉妒手段也正體現(xiàn)出了最殘酷的愛和最不能容忍的恨,正因為這些,王熙鳳與明清小說中那些“潑婦”、“悍婦”有了本質(zhì)的差別。
在很多研究者看來,古代的男性小說家們在文本創(chuàng)作中流露出來的基本都是“父權(quán)中心意識”,維護的都是以儒教為主的性別等級制度。實際上,很多男性小說家的性別觀念不盡相同,這就使他們筆下處于從屬地位的女性獲得了一定的靈活性和自由空隙,所以人們才會在古代小說中發(fā)現(xiàn)女性命運的多樣性以及個體之間的差異性。因此,在考察妒婦悲劇結(jié)局時,不應(yīng)該撇開性別因素所產(chǎn)生的作用。
明清小說中妒婦的結(jié)局不是洗心革面就是不得善終,而宦氏不屬于這兩種類型。由于她對王翠翹沒有趕盡殺絕,作者也給她留下了一線生機。王翠翹從宦氏家逃走后,嫁給了山大王徐明山,徐明山將宦氏一家擄來替王翠翹報仇,宦氏被暴打了一百馬鞭,痛失了老母和家奴。但是宦氏并沒有洗心革面,她在面對可能被王翠翹處死的危急時刻,說道:“妾非不知尊敬夫人,但勢不兩立,一念不能割愛分寵,遂造這段冤家?!盵1](P100)此時她仍然認為自己與王翠翹“勢不兩立”,沒有一絲悔意。這一結(jié)局設(shè)置在很大程度上與《金云翹傳》的作者青心才人①的性別觀念有關(guān)。我們“在對文學(xué)中的性別因素進行考察時,勢必需要將其置于特定歷史時期的社會文化語境中;而古代文學(xué)作者的性別觀念和創(chuàng)作心態(tài),可以說是聯(lián)系當時社會文化與創(chuàng)作文本的關(guān)節(jié)點?!盵7](P150)作者青心才人生活在明末清初時期,此時社會風(fēng)氣初步開放而社會法則并沒有松動,仍然是“男性中心意識”占主導(dǎo)地位的歷史階段。小說家們筆下既表露出“個性”與“人欲”的解放,同時也鮮明地暴露出對封建倫理道德與性別等級制度的確認和維護。青心才人與其他小說家一樣,簡單地把家庭不和睦的根由歸罪于妒婦,他的這種看法也代表了明末清初很多小說家的思想,即“婦人之德,惟在不妒;事夫之義,貴乎有容”[8](P116),他們對妒婦深惡痛疾,因而要求婦女應(yīng)該具備封建女德的寬容,同情婦女的不幸,卻流露出對“一夫多妻”的羨慕。
因此,在很多描寫“妒婦”的作品中可以看到,妒婦們承受了作家不平等的目光,滿足了他們的泄憤的愿望,她們的嫉妒和瘋狂顯得毫無尺度。男性作家運用這種方式更能喚起人們對妒婦進行道德圍剿,并且讓這種圍剿最終取得勝利。其實,這類小說的結(jié)局并非張揚了“女性的意識”,而是泯滅了她們反抗的企圖。作家無法避免主體情感和主觀意識在創(chuàng)作中過分地介入,也使作品顯得不夠客觀和成熟。這樣比較起來,青心才人把家庭矛盾歸罪于妒婦的思想是可以理解的。相對而言,他的“性別觀念”已經(jīng)比同時代的作家進步了很多,他沒有讓宦氏表現(xiàn)出對“一夫多妻制”的主動認同,也沒有對她進行嚴酷的懲罰,在道德衡量和情理判斷上都不算“失卻風(fēng)范”,所以宦氏獲得了一個讓人“滿意”的結(jié)局。
與宦氏不同,王熙鳳最后的結(jié)局是不得善終。她害死尤二姐后,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但是賈璉在尤二姐死后對她已經(jīng)懷恨在心,打算終究對出來,替尤二姐報仇。王熙鳳只顧個人恩怨,唆使張華到官府告賈璉“國孝家孝之中,背旨瞞親……強逼退親,停妻再娶”[6](P602)的罪名,既反復(fù)買通官府,又要對張華斬草除根,這一切違背了賈府的整體利益及聲譽,同時也是玩火自焚,她耗盡了心血,也耗盡了聲名。在賈府大廈將傾的時候,“從來不信什么是陰司地獄報應(yīng)”[6](P131)的王鳳姐恐怕不會料到,自己的報應(yīng)很快就會到來。無論她最后的下場是否被賈璉休掉,都必將“哭向金陵事更哀”。
不同于青心才人,曹雪芹沒有給王熙鳳留下最后的生機,但王熙鳳卻不是死有余辜,她的悲劇結(jié)局與宦氏以及其他妒婦存在著一定的差異:首先,王熙鳳的悲劇更具有代表性,能夠把宦氏和其他妒婦的悲劇因素涵容在內(nèi)。王熙鳳的悲劇結(jié)局進一步闡釋了,在妻妾之間爭風(fēng)吃醋的戰(zhàn)斗中,無論運用怎樣“高級”的手段,都不但不能使自己走向真正的解放和自由,反而會招致更大的損失和不幸。王熙鳳瘋狂進攻完了對手,也毀滅掉了自己。然而更可悲的是,她真正的敵人卻不是自己可憐的同類,認不清自己悲劇命運的緣由而奮力掙脫是可憐的,鮮血淋漓的無辜犧牲是可嘆的,不擇手段的同類相殘又是這樣可恨。在今天看來,妒婦的反抗似乎無可厚非,遺憾的是她們走在了通往自由的岔路上,在與封建道統(tǒng)的漫長抗爭中她們作出了無價值的貢獻和無意義的犧牲??墒羌幢闼齻冞x擇了正確的斗爭方式,也根本不可能取得最終的勝利,因為在脆弱個體與社會主體力量的抗爭中,個體是注定要失敗的,王熙鳳的悲慘結(jié)局把這一點昭示得更加清楚。
其次,曹雪芹從性別的立場,對王熙鳳所處的生存境遇加以觀照。她不過是冰山上的雌鳳,她在沒落的賈府里扮演了“受害者與同盟者、被壓迫者與壓迫者的雙重角色”[9](P58),作者強調(diào)了并說明賈璉的本性是“惟知以淫樂悅己”[6](P382),而沒有把罪過全都推卸給妒婦。與其他妒婦一樣,王熙鳳是“一夫多妻制”的受害者,但王熙鳳不是在這一制度下簡單地犧牲掉了,她以自己的貪婪、欲望、狠毒對她的階級進行了不屈不撓的背叛,她又以攫取者和施暴者的姿態(tài),對父權(quán)夫權(quán)支配、控制、占有人身的局面進行了反戈一擊,因此她的悲劇內(nèi)涵較宦氏以及其他妒婦得到了極大的拓展。曹雪芹從沒有對她進行過直接的攻謫和批判,更沒有把她作為馴服的對象和欲望的載體,以及流露出對“一夫多妻”的艷羨,因此曹雪芹看待女性的“視角”明顯比蒲松齡、西周生、青心才人等寬闊了很多,也包容了很多。同時,曹雪芹對筆下女性的悲劇飽含了深切的同情,他欣賞王熙鳳的才華,贊嘆她“脂粉堆里的英雄”、“女中的丈夫”,痛惜她“機關(guān)算盡太聰明”,也被聰明誤了一生。其實“文學(xué)藝術(shù)不僅是現(xiàn)實生活的反映,而且是現(xiàn)實生活的反思;不僅是現(xiàn)實生活的反思,而且是現(xiàn)實生活的反悔。”[10](P211)曹雪芹通過王熙鳳的死最終做到了這一點,這也正是王熙鳳悲劇的輻射力和其他女性悲劇效應(yīng)的最大差異。
由宦氏和王熙鳳悲劇結(jié)局的差異,可以看到曹雪芹和青心才人能夠?qū)ε缘谋瘎〗Y(jié)局做出相對真實的描述和相對客觀的思考,他們這種不為時俗左右的探索精神,也驅(qū)策了后來的讀者去探求小說史中女性形象發(fā)展的真實動力。我們不清楚作家能否做到“將歷史上被壓抑的婦女的聲音、被埋葬的婦女的經(jīng)歷、被忽視的婦女所關(guān)心的問題,由邊緣推向顯著的中心位置。”[11](P103)但是,至少他們在這一過程中作出了貢獻,即以小說文本的形式“為消失的女性歷史留下了寓意深刻的集體記憶 ”[12](P48)。
就個體而言,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確還缺少王熙鳳這樣深入人心的文學(xué)形象,很多單薄的女性形象與之相比都顯得微不足道,但我們不能忽視宦氏這樣的女性所產(chǎn)生的潛在影響,她們同樣為小說史提供了“個性化”傾向的女性形象,并帶來了“陌生化”的效果。無論在性格的開掘上,還是在生存狀態(tài)的揭示上,都給了后來的經(jīng)典文學(xué)形象以新的生成意義和拓展的空間,也為后來傳統(tǒng)女性文學(xué)形象的改變開辟了嶄新的方向。因此,她們的小說史意義也就不言而喻。
注釋:
①根據(jù)目前的資料和學(xué)界看法,筆者判定青心才人為男性作家。
②“七去”又稱“七出”,據(jù)《大戴禮記·本命》記載:“婦有七去,不順父母,去;無子,去;淫,去;妒,去;多言,去;惡疾,去;竊盜,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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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342(2011)01-72-05
2010-07-26
劉雪蓮(1977-),女,黑龍江大學(xué)中國戲曲與宋金文化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