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大懷
朱淑真“斷腸詞”用典藝術探微
姚大懷
統計分析了朱淑真“斷腸詞”的用典情況,總結歸納了其用典特點。認為朱淑真勤于用典而善于推陳出新,因此其詞作中使用了大量典故,但仍能保持語言生動活潑,明白如話,極具感染力。
朱淑真;“斷腸詞”;用典;事典;語典
適當運用典故,可以增加詩詞的表現力,即通過有限的詞語展現豐富的內涵,同時也可以使詩詞顯得更加委婉含蓄,增加詩詞的韻味和情趣。所謂典故,一般指典籍中的故事和詞句。因此,詩詞中使用的典故,一般分為事典和語典[1]。
南宋女詞人朱淑真的詞作文辭優美,明白如話,同時也善于運用典故。下面對朱淑真詞作的用典情況和用典特色進行初步統計分析。據鄭元佐注、冀勤輯校的《朱淑真集注》、張璋、黃畬校注的《朱淑真集》以及唐圭璋先生所編的《全宋詞》,朱淑真的詞作品共計有25首。這里引用的朱淑真詞作,全部來自《全宋詞》[2]。
朱淑真的詞作中,有一部分是引用事典的。
《生查子》:“年年玉鏡臺,梅蕊宮妝困。今歲未還家,怕見江南信。酒從別后疏,淚向愁中盡。遙想楚云深,人遠天涯近。”這首詞有2次運用事典。一是用“玉鏡臺”典故。《世說新語·假譎》:“溫嶠北征劉聰,獲玉鏡臺一枚。從姑有女,囑咐溫嶠代為覓婿,溫有自婚意,因下玉鏡臺為定。”[3]后將“玉鏡臺”引申作婚娶聘禮的代稱。詞人用此典故來表達女性對愛情的期盼,含蓄而不晦澀,可謂是恰到好處。二是用“楚云”典故。宋玉《高唐賦》:楚襄王夢見能行云作雨的巫山神女,但此后不得再見[4]。詞人此時與那個“人”相隔比天涯還遠,很難有再見的機會,因此用此典故,極為精當地表達了幽怨之情。
《鵲橋仙·七夕》:“巧云妝晚,西風罷暑,小雨翻空月墜。牽牛織女幾經秋,尚多少、離腸恨淚。微涼入袂,幽歡生座,天上人間滿意。何如暮暮與朝朝,更改卻、年年歲歲。”這首詞在描繪了天上的景色之后,緊接著對愛情質量提出質疑:“尚多少、離腸恨淚”。最后詞人認為,要使“天上人間滿意”,不如將“年年歲歲”,改為“暮暮與朝朝”。這種情緒與朱淑真的愛情生活是息息相關的。因為她無法與心愛的人“暮暮與朝朝”,所以她更渴望“暮暮與朝朝”的廝守。用語或許受到了秦觀詞句的觸動,但這里與秦觀的“又豈在朝朝暮暮”的斷語又有極大反差。在此,她從女性的角度給女性心目中的愛情作了最為柔美的注解,更為感性,更為深婉。
《念奴嬌·催雪》(其一):“冬晴無雪,是天心未肯,化工非拙。不放玉花飛墮地,留在廣寒宮闕。……梁園燕客,夜明不怕燈滅。”這里有3處用典。一是用“廣寒宮闕”。神話稱月亮中的宮殿為廣寒宮。《龍城錄·明皇夢游廣寒宮》中對廣寒宮有較為詳盡的描繪[5]。唐朝鮑溶詩《宿水亭》也有描繪:“夜深星月伴芙蓉,如在廣寒宮里宿。”[6]朱淑真的這首詞,以廣寒宮的典故,給雪花增加了無窮的靈性:是廣寒宮里的仙子留住了雪花。想象豐富,意境深遠。二是用“梁園”典故。《史記·梁孝王世家》[7]:“于是孝王筑東苑,方三百余里,廣睢陽城七十里。”“東苑”也被稱為“梁園”,文人雅士是“梁園”的座上客。梁園雖好,但并非家鄉。李白寫道:“一朝去京國,十載客梁園。 ”[6]《催雪》中“梁園”一詞也同樣包含著某種難以盡言的“客”的意味。三是用了“燕客”典故。《晏子春秋》:“向者燕客侍,夫子胡為憂也? ”[8]《史記·范雎蔡澤列傳》:“燕客蔡澤,天下雄俊弘辯智士也。 ”[7]所謂“燕客”,即來自燕地的客人,與“梁園”包含“客”的意思相通。詞人用“梁園燕客,夜明不怕燈滅”,表達對客居他鄉的游子的深切關懷,委婉含蓄,妙不可言。
《念奴嬌·催雪》(其二):“鵝毛細翦,是瓊珠密灑,一時堆積。……擔閣梁吟,寂寥楚舞,笑捏獅兒只。梅花依舊,歲寒松竹三益。”這里有2次用典。一是用“梁吟”典故。“梁吟”即樂府《梁父吟》,講述春秋時期齊國國相晏子設計誅殺齊國勇士的故事。后因諸葛亮好《梁父吟》,“梁吟”又包含了高雅不俗、懷經緯之才意。朱淑真用此典來表達一種博大的江山情懷,只是志愿未酬,內心深處油然生出一種強烈的失落感和孤獨感。情感與典故本身相得益彰,妙合無垠,且通俗易懂,不失為用典高手。二是用“楚舞”典故。《史記·留侯世家》:高祖欲廢太子,而立戚夫人子趙王如意,終不果。“戚夫人泣,上曰:‘為我楚舞,吾為若楚歌。’”[7]暗言太子得四皓為輔,羽翼已豐,不可更換,徹底打碎了戚夫人的美夢。白居易有句:“卻顧戚夫人,楚舞無光輝。”[6]因為好景難留,曾經的“瓊珠密灑”被風雨打碎,所以此時作者的心境竟與戚夫人有了一種契合:美好的愿望都已化為泡影,希望變成了絕望。
此外,在《江城子·賞春》中還涉及到了李楊愛情典故。
在語典方面,除了《鵲橋仙·七夕》中對秦觀詞的承繼之外,還有多處對前人詩詞的巧妙化用。
《謁金門·春半》中,“十二闌干閑倚遍”一句,顯然是受了張先《木蘭花(樓下雪飛樓上宴)》“尊前有個好人人,十二闌干同倚遍”[2]的影響。“滿院落花簾不卷,斷腸芳草遠”一句,是受韋莊《謁金門(空相憶)》“滿院落花春寂寂,斷腸芳草碧”[9]的啟發。
《江城子·賞春》中,“對尊前,憶前歡,曾把梨花,寂寞淚闌干”,明顯是從白居易《長恨歌》中的“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6]化用而來,而且還涉及李楊愛情典故,巧妙地將情緒與春景、傳說、名句結合在一起,可謂是匠心獨運。“爭奈醒來,愁恨又依然”,則可能是在馮延巳《鵲踏枝》“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10]的感召下寫出的。“天易見,見伊難”,與蘇軾《江神子·孤山竹閣送述古》中“天易見,見君難”[2]的表述方式基本一致。
《減字木蘭花·春怨》中的名句“獨行獨坐,獨唱獨酬還獨臥”,不難在陸龜蒙的 《獨夜》中發現它的影子——“獨行獨坐亦獨酌,獨玩獨吟還獨悲”[6]。“剔盡寒燈夢不成”,則與歐陽修《玉樓春(別后不知君遠近)》中的“夢又不成燈又燼”[2]顯然具有某種承繼關系。
《眼兒媚(遲遲春日弄輕柔)》中的“遲遲春日弄輕柔”,顯然是受到《詩經·豳風·七月》中“春日遲遲,采蘩祁祁”的啟發。
《鷓鴣天(獨倚闌干晝日長)》中的“萋萋芳草傍池塘”一句,可能是受到崔顥《黃鶴樓》“芳草萋萋鸚鵡洲”的影響。
《清平樂·夏日游湖》首句“惱煙撩露”,襲用了歐陽修《少年游(去年秋晚此園中)》的“惱煙撩霧”[2]。
《清平樂(風光緊急)》中“綠野煙愁露泣”一句,或受唐代詩人儲嗣宗 《長安懷古》“露泣煙愁紅樹枝”的啟發。
《點絳唇·黃鳥嚶嚶》中“黃鳥嚶嚶,曉來卻聽丁丁木”一句,化自《詩經·小雅·伐木》的“伐木丁丁,鳥鳴嚶嚶”。
《蝶戀花·送春》的首句“樓外垂楊千萬縷”,受到馮延巳 《蝶戀花 (煩惱韶光能幾許)》“心若垂楊千萬縷”[10]一句的影響。“把酒送春春不語”,則與晚唐詩人韓偓《春盡日》中的“把酒送春惆悵在”關系頗近。
《菩薩蠻·秋》“秋聲乍起梧桐落,蛩吟唧唧添蕭索……”,與南唐詞人盧絳《夢白衣婦人歌詞》[6]相比,無論是用詞還是意境都有相似之處,但在對秋的刻畫深度上,朱淑真更顯凄厲。
《念奴嬌·催雪》(其二)中的“爭奈好景難留”,與柳永《內家嬌(煦景朝升)》中“奈好景難留”[2]一句的表述接近。“歲寒松竹三益”,則當受蘇軾《游武昌寒溪西山寺》中“松竹三益友”一句的啟發。
《卜算子·詠梅》中“映帶林逾靜”一句,或受南朝詩人王籍《人若耶溪》中“蟬噪林逾靜”[11]的影響。 “吹徹小單于”一句,可能受秦觀《阮郎歸(湘天風雨破寒初)》“麗譙吹罷小單于”[2]影響。
《西江月·春半》中的“恰如飛鳥倦知還”,很顯然是從陶淵明《歸去來兮辭》“鳥倦飛而知還”一句化用而來。
《月華清·梨花》中的“清夢與、寒云寂寞”,與唐代詩僧貫休《悼張道古》[6]中的“門掩寒云寂寞中”頗為相近。“深杏夭桃,端的為誰零落”,與唐代詩人嚴惲《惜花》[6]中的“為誰零落為誰開”在表述方式上相似。
《阿娜曲·春宵》中的“夢回酒醒春愁怯”,或許受蘇軾 《臨江仙·疾愈登望湖樓贈項長官》“酒醒夢回清漏永”一句啟發。“寶鴨煙銷香未歇”,與秦觀《沁園春(錦里繁華)》“愁絕處,又香銷寶鴨”一句有一定的淵源關系。“薄衾無奈五更寒”,是從李煜《浪淘沙令(簾外雨潺潺)》中的“羅衾不耐五更寒”化用而來。
朱淑真的25首詞中,使用事典的有5首,共用了9個典故;使用語典的有16首,除了對盧絳(或耿玉真)詞的整體用典之外,分散用典達25處之多。
根據上述用典情況,我們可以整理出朱淑真的“斷腸詞”在用典方面的特色:
第一,在用典方式上,無論是涉及詞的篇數還是引用次數,事典都明顯少于語典。
第二,在對事典的選用上,其中所涉及的史實和傳說基本指向漢唐兩代,或是漢唐兩代定型的與愛情有關的典故,且多為熟典。
第三,在語典的使用上,多援引唐代、五代及宋代的作品。其中,涉及唐代詩人8位,共引用8次,分別是崔顥1次、白居易1次、韋莊1次、儲嗣宗1次、韓偓1次、貫休1次、陸龜蒙1次,嚴惲1次。涉及五代詩人3位,共引用4次,分別是李煜1次、馮延巳2次、盧絳(或耿玉真)1次。涉及宋代詩人5位,共引用10次,分別是歐陽修2次、張先1次、柳永1次、蘇軾3次、秦觀3次。前后共計16位作者,22首作品。此外,她還引用了《詩經》2次,晉代陶淵明1次,梁代王籍1次。可見,朱淑真對前人的學習并不局限于某個名家或某個時期,而是從古到今,兼收并蓄。廣泛地學習和恰當地取舍,成就了她在宋代詞壇上的地位。
第四,在引用前人“成辭”方面,朱淑真并不是簡單地套用,而是進行了吸收和加工。這些語典中的相當一部分是對名作語言的化用,境界發生了轉變,并且有機地融入到作品中,不露痕跡,明白曉暢。如“薄衾無奈五更寒”與“羅衾不耐五更寒”比較,“薄衾”比“羅衾”更接近日常生活,少了令人眼花繚亂的富貴氣息,且具體可感,與節氣相吻合;“無奈”使得“薄衾”有了種活氣,比“不耐”多了份靈性,且更為含蓄蘊藉,符合女性心理。
朱淑真雖然勤于用典,但無一有意為之;在最終表達效果上,不僅語言生動活潑,明白如話,且能融個人獨特的生命體驗于作品之中,推陳出新,極具感染力。朱淑真的“斷腸詞”展現了一位女性詞人特有的言語方式,彰顯了女性文學在宋代文學史上的應有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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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米盛)
I207.23
A
1673-1999(2011)07-0104-03
姚大懷(1978-),男,安徽肥東人,文學碩士,安徽科技學院(安徽鳳陽233100)文法學院助教,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
2011-0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