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義
鏡子里的女人是誰
——《女祭司》中的鏡像主題
丁 義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的小說多以女性為關注對象,作品中的女性都或多或少地經歷著自我感缺失的痛苦。《女祭司》中的女主人公瓊因受到社會和教育的影響,將男性社會所定義的理想女性形象內化成“理想”的自我,她的生活就如照鏡子一般,在以各種形式出現的鏡子中既看到可愛的“理想我”的影子,也看到現實中難以被社會和他人所接受的“現實我”影像。“理想我”的虛幻性和它與“現實我”的距離導致了瓊自我的異化,讓她因分不清哪個是真實的自我而掙扎于多重的自我之中。
《女祭司》;瓊;“理想我”;“現實我”
拉康認為,人自我意識的確立發生于嬰兒的前語言階段,他將這個階段稱為“鏡像階段”。在這個階段,嬰兒通過發現鏡子中自己的影像而開始有了 “自我”的概念,而這個映像也助成了嬰兒心中“自我”的形成。但這個鏡中影像對嬰兒來說只不過是想象的、虛構的自我。拉康將它稱之為“理想我”。也就是說,自我是在通過認同于某個完整形象而產生的,而這個形象是虛幻的,是想象的投射。雖然人的一生都在不斷地在他人身上尋找某種可以認同的特性來達到和支撐一個統一的自我感,但由于自我是建立在虛幻的鏡像基礎上的,因此統一的自我感是虛幻的,不存在的。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的小說多以女性為關注對象,作品中的女性都或多或少地經歷著自我感缺失的痛苦。尤其是《女祭司》這部作品詳細記錄了女主人公瓊對于自己心中那個虛幻的“理想我”的追尋。在這部小說中,鏡子不再只是具體的字面意義上的鏡子,而是以多種形式出現。生活中的這些鏡子向瓊照射出社會所認可的理想女性形象,(也是被瓊和其他女性所內化了的心中理想的,可愛的自己),同時也照出現實中的那個曾經肥胖,不甚理想的現實中的瓊自己。
西方理想的女性是苗條而美麗的,一如童話故事中的公主。而能成為美麗的公主嫁給英俊的王子,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是無數西方女性的夢想。可是,年幼時的瓊臃腫的體型卻是這種理想女性的反面。雖然對于來自母親的減肥努力,她采取了強烈抗拒的態度,但她并不知道,其實在她的潛意識中,她是想要像母親希望的那樣成為苗條而美麗的女人。在學校的文藝演出中,她討厭自己圓滾滾的樟腦球形象。雖然穿著肥大臃腫的泰迪熊套裝,她感覺自己“裸露著身體,暴露在外”。她喜歡的其實是那漂亮的蝴蝶,而漂亮的蝴蝶是苗條的。這次文藝表演就是一面鏡子,讓瓊看見了肥胖的自己,也照出了她內心深處那個 “理想我”。電影也是一面鏡子,她在那里看到了“理想我”的影像。她迷戀影院,喜歡《紅舞鞋》中那個和她一樣長著紅頭發的莫伊拉·席爾娜所飾演的芭蕾舞演員,她也想要她想要的一切,“我想要跳舞,也要嫁給樂隊指揮,兩樣都要”。可是,她畢竟是個肥胖的女孩。對于社會來說,肥胖意味著丑,沒有女性魅力,且總是被看作是精神、意志和道德的缺失。她在另外兩個胖女孩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將來:要么像莫利卡極力否認自己的性別屬性,要么就如特麗莎沉默寡言,獨來獨往,雖穿著保守,但仍避免不了被社會認為是蕩婦的命運。
瓊在男性社會的女性標準這面鏡子里看到“理想我”的影子,她是苗條而美麗,溫柔而順從的。她渴望被母親和他人接受,因此她和多數其他女性一樣,渴望成為符合社會女性標準的理想女性。但現實中的自己卻是肥胖的 (對成年的瓊來說,自己曾經是肥胖的),有著獨立思想的女性,與理想女性形象截然不同。在追逐鏡子中的“理想我”的過程中,她極力否認現實中真正的自己,不僅對自己的過去絕口不提,甚至編造謊言試圖掩蓋“現實我”形象。但是,謊言可以欺騙他人,卻無法欺騙自己。被強行壓制的“現實我”不斷地浮出來,困擾著她,迫使她過著“雙重”,“不止雙重,而是三重,多重”的生活。鏡子作為一個平面,對于瓊來說,它們所反映出來的不過是一個個暫時的,靜止的瞬間個人影像。無數個這樣的影像疊加可以賦予個人以“意義”,但就單個的影像而言,它所反映的既是“我”,又不是“我”。鏡像的這種欺騙性直接導致了瓊“自我”的異化,致使她痛苦地掙扎于現實的我和理想的我之間。
故事中的另外兩個女性同樣也掙扎于 “現實我”與“理想我”之間。瓊的母親深知社會對女性角色和形象的期待。她不僅盡力讓自己保持讓社會可接受的形象:苗條而美麗,也努力地想要達到社會對已婚女性賢妻良母的要求。面對肥胖的女兒,她用盡了各種手段,想要讓其減肥,但少女青春期的叛逆行為將她的種種努力毀于一旦。瓊不僅沒有瘦,反而因為她的暴飲暴食而變得更胖了。瓊的母親在梳妝臺上的鏡子里看到的是自己苗條美麗的形象;而在瓊這面鏡子里,母親看到的卻是自己失敗的人生。這種 “理想我”與“現實我”之間讓人無法接受的差距讓母親痛苦失望,只得靠酒精來麻痹自己,并最終絕望,在郁郁寡歡中去世。
瓊的姑媽盧也是一個肥胖的女人。在瓊的眼里,她不僅聰明能干,而且富有智慧。她對于自己不為他人所接受的一切都泰然處之,毫不介意。就是如此一個看似超脫于一切世俗偏見的職業女性竟然在遺囑里也要求瓊要減肥100磅才能得到她留給她的2 000塊錢。阿特伍德如此安排情節是否要想表明任何女性,即使是像盧這樣獨立的職業女性,都無法逃脫男性文明所塑造并認同的女性“理想我”的影響,我們不得而知。
字面意義上的鏡子照出真實的自我;而文化意義上的鏡子則照出男性社會塑造并被多數女性認同的女性“理想我”。這個早已深植于女性意識的“理想我”在現實中時刻左右著女性對自我的認識,促使女性努力地要讓現實中那個的自我達到意識中的 “理想我”標準,從而獲得一個完整而獨立的自我。然而,正如拉康所指出的一樣,完整的自我感是虛幻的,是無法達到的。這也就決定了女性會因“現實我”與“理想我”之間總是存在的差距而感到痛苦、無助,甚至絕望。因此,幸存也就成為了女性現實生活的主題。不過,對于阿特伍德來說,僅僅將女性的這種痛苦描寫出來是不夠的,女性在這種壓迫性的社會中如何獲取幸存才是她所關注的。或者說,她的寫作旨在為女性提供可供選擇的幸存之路。
既然對于“理想我”而言,現實中的我總是失敗的,那么逃避現實中的自己,去擁抱那個理想的自己就很自然地成了女性的第一反應。而對于瓊來說,逃避可以說就是她生活的主題。幼年時的瓊因為肥胖而受到各種不公正的待遇,她總是幻想著自己是童話中因某種邪惡力量而正在受難的公主,期待著能有一個穿著披風的男子從天而降,將她解救。可是,現實是她畢竟不是公主,也始終沒有等來王子,即使是在她后來減肥成功后,她也沒有能成為想象中的公主。減肥改變了她的外表,讓她在別人的眼里變得苗條而美麗起來,但卻沒有能改變她的內心,因此她選擇了逃避。她先是利用姑媽留給她的錢逃離了自己長大的地方,到了歐洲,希望從此可以擺脫舊時的肥胖的自己,開始建構一個全新的符合社會理想女性要求的自己。但是,正如阿特伍德在她的《幸存》中所指出的,你現在所處的地位很大程度上是由你過去所處的地位決定的。肥胖的瓊是她自我的一部分,無論她如何改變外表,這部分的她都將一直伴隨著她。而這部分卻是她最不愿意面對的。她渴望解脫,在她編寫的古裝浪漫小說,她把自己想象成書中正在受難的無辜的女性,最終得到了來自英俊男性的解救。在現實生活中,她極力隱瞞自己曾經肥胖的過去和真實的自己,努力地想要重新構建過去的自己。甚至對于丈夫她也選擇了謊言和違心的順從,以在他心中建立一個符合“理想我”標準的女性形象。而她和她的情人,包括她的丈夫,交往從來都不是因為愛,而是因為她在他們身上所發現的“拜倫式”的浪漫氣質符合了她對于自己男性解救者的想象而已。當一切謊言面臨被揭穿,真實的自己面臨暴露的時候,她便自我導演了一場虛假的自殺,然后逃往意大利,期望能在那里繼續偽裝下去。
在面對自我的異化,“理想我”和“現實我”的巨大差距時,瓊的母親選擇逃避,最終只是在絕望中離世;瓊選擇了逃避,企圖依靠謊言重新塑造和支撐一個虛幻的理想自我,最終卻是將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團糟。可見,逃避只是暫時的,無法提供最終的解決方式。
阿特伍德在這部小說中提供給女性的策略就是穿過鏡子,直面鏡子背后的自我鏡像,找出真實的自我。瓊的第一次找尋自我的嘗試來自于她自己無數次的“自動寫作”體驗。她在梳妝鏡前點燃蠟燭,本意是想在出神的狀態下,找到一點如何繼續自己作品的線索,然而這個過程最終卻變成了瓊在蠟燭光指引下,穿過鏡子,潛入無意識中,去尋求關于自我的真相的過程。在這里,她發現了一個擁有黑色力量的女人,正在和一個有著多種面孔,似邪似正的男子談戀愛。雖然她極力否認,但就從她一直以來對男性的幻想來看,這毋庸置疑地反映了她內心真實的愿望。
在她的小說《被愛追蹤》里,女主人公費利西亞在迷宮中發現了四個自稱是自己丈夫妻子的女人。其實這四個女人分別代表著瓊完整自我的四個組成部分。而迷宮則代表的是男性社會制定的理想女性標準,它將女性困在了中央。唯一的出路是那扇門,但門背后站著的卻是準備好要吞噬女性的男性。他不斷變換著面孔,引誘她。當她識破他的真實面孔,拒絕就范時,他就露出了他駭人的真實面孔。在這里,瓊已經認識到童話故事中男性作為女性拯救者的欺騙性,也開始意識到女性現實生活中的痛苦根源在于男性社會所強加給女性的所謂“理想女性”標準。
夢境同樣代表著瓊的無意識。瓊因為童年的經歷對母親一直心存芥蒂。母親去世后,她在夢里多次看見母親。前幾次夢中母親總是以可怕的三頭怪形象出現,只有在到了小說的末尾,瓊才終于認識到,母親之所以不斷出現在她的夢境來困擾她,是因為“她就是我的影像”,“我從不曾讓她走”。母親所代表的正是男性社會強加給女性的“理想我”形象,是她,更確切地說是“理想我”,如瓊所說,“在鏡子里站在我身后”,控制著她對自我的認識。而她,必須遠離鏡子,拋棄那個不現實的世界,擔負起自己的責任,“從所有這一切中學到點教訓”。
人通過鏡子(字面意義和比喻意義上的)所反射出來的自我鏡像確立自我感。然而,因為每個鏡像所反映的都只是暫時的、靜止的個人形象,因此,鏡子中的鏡像既是我又不是我,這就決定了鏡子的欺騙性和鏡中影像的不可靠性。如果迷信于鏡子,人就有可能面臨被困在鏡中的危險。小說中的瓊在她的鏡子中既看到了虛幻的“理想我”,又看到了現實中不甚理想的“現實我”。她渴望被愛,渴望被社會和他人接受,因此,她不僅拒絕面對現實的自我,而且千方百計地要隱藏它,企圖在人前重塑一個溫順、苗條、美麗的女性形象。可是,她的努力不但沒有成功,反而被那個虛幻的“理想我”困住,不得不生活在謊言和偽裝之中,最終導致了自我的完全分裂。拉康認為,由于人的自我感是基于鏡中的“虛幻”影像的,因此要獲得一個完整的自我是不可能的。但阿特伍德在這部小說中卻表達了不同的看法,她為瓊設計了多個尋找真正自我的途徑,似乎在向讀者暗示,如果想要了解真正的自我,人必須穿過鏡子,到達鏡子的另一面,即人的無意識中去尋找。“現實我”也好,“理想我”也好,都是自我的組成部分,只有將這兩部分結合在一起,才有可能找到自我異化的問題根源。人只有學會去接受真實的自己,才有可能解決自我異化的問題。在這一點上,阿特伍德似乎比拉康更樂觀。
[1]Atwood Margaret.Lady Oracle[M].O.W.Toad Ltd.Toronto,1976.
[2]Atwood Margaret.Survival[M].Toronto:House of Anansi Press Lim ited,1972.
[3]拉康.拉康選集[G].褚孝泉,譯.上海三聯書店,2001.
I106.4
A
1673-1999(2011)17-0110-03
丁義(1975-),女,四川青神人,碩士,重慶郵電大學(重慶400065)外國語學院教師。
2011-06-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