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梅
淺析辛棄疾對李白的受容
韓梅
南宋著名愛國詞人辛棄疾對前人之接受滲透著他對人生意義和自我價值的反思與認識。李白以絕對的人格魅力感染了一代英雄詞人,辛棄疾的詞作當中已全然展現了他對這位勇于打破封建禮教束縛,堅持自我飄逸豪放與爛漫率真風格的詩壇巨擘的文學接受。雖然身處不同時代、不同壞境,但從辛棄疾對李白的受容不難尋繹二者擁有相同的積極入世之志、傲岸獨立的人格和不屈不撓的強烈生命意識。
辛棄疾;李白;文學接受;主觀共鳴;生命意識
“最偉大的作家,他的人格與其作品是統一的。”[1]60著名愛國詞人辛棄疾,以其英雄的豪情、詞人的氣質和滿腔的愛國激情在南宋動蕩的社會局面下鑄就了別樹一幟的豪放詞。對前人之接受,辛棄疾完全遵循個人對人生意義和自我價值的反思與認識,博雜卻很精細。李白作為中國古代詩壇上的奇葩,時代的驕子,以他獨特飄逸的詩風所彰顯的生命意識和博大胸襟及勇于打破封建禮教束縛,獨立自負的人格魅力深切感染了這位一代英豪。在其詞作當中,不僅尚未拘囿于對李白文辭典章的化用借鑒,更體現了二者身處不同時代、不同環境下所擁有的相同的積極入世之志、傲岸獨立的人格和不屈不撓的精神,給中國古代的詩壇和詞壇增添了一股英雄之氣。
一
在《稼軒詞編年箋注》增訂本中,共收錄辛棄疾詞作629首。據鄧廣銘先生的校注,其中直接引用了李白之姓名、字號或間接引用李白之語的詞作共計38首,近1/17。尤其在江淮兩湖、帶湖及飄泉之什中出現較為頻繁。由此梳理可將辛棄疾對李白的受容歸納為兩種表現形式:
首先,在稼軒詞中多次直接提及代表或象征李白的稱號。如:“謫仙人,字太白,還又名白。”(《念奴嬌》)、“喚起詩家二老。 ”(《念奴嬌》)、“云遇青山、赤壁,相約上高寒。”(《水調歌頭》)這些直接提及李白之處,一方面表達了對李白人格魅力的敬仰及追慕,另一方面也是辛棄疾以古者圣賢自況,表達自己愿與之為知己的高潔之思及傲世人格。
較有典型意蘊的則如:“謫仙人,鷗鳥伴,兩忘機。”(《水調歌頭·和王正之右司吳江觀雪見寄》)在古代文人墨客眼中,歐鷺本就是自由、高潔的象征,另加有獨立、避世之意。在古人贊美歐鷺并與之結盟的作品當中,最具影響力的當屬李白的《贈王判官·時余歸隱居廬山屏風疊》。安史亂起之時,李白空有經邦濟事之心卻無大展宏圖之機,只得慨嘆“明日拂衣去,永與海鷗群”,又苦嘆“白鷗兮飛來,長于君兮相親”(《鳴皋歌送岑徵軍時梁園三尺雪》),表達出李白在現實與理想的沖突面前,心中萬般無奈以及避世靜心的落寞,其中也不乏以避世之言傳經邦濟世、建功立業之志的意蘊。
辛棄疾極度欣賞李白的高潔人格與傲世氣節,在詞中對李白作出與歐鷺同等高潔的贊賞。也進一步借鑒了李白的這種“盟鷗”之趣:“帶湖吾甚愛,千丈翠奩開。先生杖履無事,一日走千回。凡我同盟歐鷺,今日既盟之后,來往莫相猜。白鶴在何處?嘗試與偕來。破青萍,排翠藻,立蒼苔。窺魚笑汝癡計,不解舉吾杯。廢沼荒丘疇昔,明月清風此夜,人世間幾歡哀。東岸綠陰少,楊柳更須哉。”
其次,辛棄疾在其詞中大量引用出自李白之詩句及與之相關的代表性意象。如:“沉香亭”、“黃雞白酒”、“春風恨”、“對影”、“百篇才”、“白發”等。“停杯對影,待邀明月相依”(《新荷葉再和前韻》)、“君去我誰飲,明月影成三”(《水調歌頭》)、“明月團團高樹影”、“今宵鴛帳,有同對應明月”(《念奴嬌》),李白以對明月的鐘愛,極具開創性地賦予其思鄉懷人的情節。對影、邀月、獨酌,這一系列行為也正體現了辛棄疾心念復國卻憂憤孤獨的心緒。再如“笑君解釋春風恨,倩拂蠻箋只費詩”(《鷓鴣天》)“最憶當年,沉香亭北,無限春風恨”(《念奴嬌》)“和雨淚闌干, 沉香亭北看”(《菩薩蠻》)“雨恨風愁。解釋春光,剩須破費,酒令詩籌。”(《柳梢青》)等,這種種意象多出自李白的《清平調》《襄陽歌》《月下獨酌》等名作當中,都借以繁華消散的凄涼來緬懷對故國的眷戀,抒發對壯志難酬的悲慨。
在辛詞引用李白典型意象的表現形式當中,也不可避免地流露出憂郁的白發之嘆。李白曾發曠世慨嘆“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秋浦歌》)也曾高亢“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將進酒》)。多年的仕途坎坷,孤獨寂寞早已郁積胸中許多憤,無奈時光空流逝,無功、無業、無國、無路。辛棄疾一發心中苦悶,開口便道:“甚已吾衰矣,悵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幾?白發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賀新郎》)恰如其分的借李白“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的妙語,生動自然地將滿腹惆悵化為白發之嘆,表達得有其過而無不及,使我們深切體悟到詞中所蘊含的種種情緒以及年老體衰,勢單力薄的辛棄疾“心似傷弓塞雁,身如喘月吳牛”(《雨中花漫》)的萬千悲悵。
二
不同的意象與作者主觀意識交流之后將折射出不同情致的人生體悟。因為“審美意象是文學形象的高級形態之一,是以表達哲理觀念為目的,以象征性、荒誕性為基本特征的在某些理性觀念和抽象思維的指導下創造的具有求解性和多義性的達到人的審美理想境界的‘表意之象’。 ”[4]236于此,通過二者的內在之思與外在之言產生的共鳴將不難尋繹出辛棄疾對李白受容之端倪。
(一)“濟蒼生、安社稷”的積極入仕之志
中國古代知識分子在儒家思想的驅使下,素來抱有“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人生理想。李白身處盛唐太平之世,在當時文人積極出世的主流思想影響下,以狂傲灑脫、獨立自負的個性表現出“天生我材必有用”的非凡自信和參與意識。他一生兩次步入仕途,坎坷多艱的經歷不僅致使其未能實現“奮其智慧,愿為輔弼”(《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功成身退”的宏偉抱負,并因狂傲的個性屢遭讒害,只落得個徒有一片熱忱之心而無經世安邦之政治謀略,但他始終堅信有朝一日能夠“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
平生“以氣節自負,以功業自詡”(《稼軒詞甲集·范開序》)的辛棄疾,從小在祖父辛贊的教導下,立志要復仇雪恥、收復失地。這種強烈生命意識驅使著辛棄疾追求功名、積極入仕。壯年時的他是沙場點兵的將帥、執戈橫槊的英雄,雷厲風行、氣勢豪邁。早期的詞作當中就已流露出 “要挽銀河仙浪,西北洗胡沙”(《水調歌頭·壽趙漕介庵》)的豪情壯志。然而,這位肩負著強烈歷史使命感和責任感的英豪卻因不滿于南宋小朝廷的偏安政策,屢次遭到長期的排擠廢斥,請纓無路、報國無門。正是那股英雄氣概使他在“三仕三已”的悲慘境遇下更執著于自己的復國理想,以不屈的精神慷慨高呼:“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補天西北”(《滿江紅·建康史帥致道席上賦》)“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賀新郎·同甫見和,再用韻答之》)。這種忠憤填膺的詞作在辛詞中可謂隨處興發。直至晚年,每每追思當年“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出”(《鷓鴣天》)的豪舉,仍能使辛棄疾揚起“他日赤松游,依然萬戶侯”(《菩薩蠻》)的豪邁激情。
李白和辛棄疾在不同的時間和空間中,同樣懷揣入世濟代、立不朽功業之心,強烈渴望能夠經邦濟世、治國平天下,仕途坎坷都曾使他們在出世與入世間痛苦徘徊。不論是李詩之豪放飄逸、雄奇壯美,還是辛詞之如椽健筆、抒懷磊落,都空前絕后地將其一生的人生體驗與精神個性完整的展現其中。
(二)狂傲獨立的人格
李白有著絕對的自信與抱負,狂傲不羈且獨立自負,正如“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廬山謠寄盧侍虛舟》)所闡發的那樣。讀其詩文,品其人格,探其行止,他的整個人生以及字里行間無不滲透著不可一世的狂傲。李白不僅擁有“戲萬乘若僚友,視儔列如草芥,雄節邁倫,高氣蓋世”(蘇軾《李太白碑陰記》)的凜然大氣,面對朝中奸佞仍能對以“不能屈身,以腰間有傲骨”(宋戴埴《鼠璞》卷上)的桀驁不馴,甚至冷眼相待、慷慨陳詞“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夢游天姥吟留別》)。這些均是李白式的狂放傲岸,是不佞權貴的象征,是高尚人格的象征,是積極進取精神的象征。這是盛唐士人的時代性格與精神風貌的展現,更是盛唐文化的高度升華。這種種的人格氣節在山河破敗,異族侵占的南宋詞人辛棄疾的作品中也得到了極力的凸顯與張揚。狂放精神,“它的本質上便是一種‘進取型’精神。 ”[5]448“說到底,這種狂放精神,其本質就是一種“英雄”之“感愴”,是一種非“常情”可比的憂國感情。”[5]454于是,無論是國泰民安的盛唐,抑或國事危殆的南宋,都可以賦予時人狂傲的足夠理由。作為一代英雄豪杰,辛棄疾所抗爭的,了然是異族的侵占、南宋小朝廷的偏安政策以及主和派奸臣的懦弱無知等種種政治現狀;所執著的,了然是他一直以來郁積于胸的殺敵報國、復仇雪恥的偉大理想抱負。于是,辛棄疾的狂放不免染上了傲岸獨立、忠憤愛國、憤世嫉俗、嘲諷時事的重色調。
正如王國維所說:“蘇、辛,詞中之狂也。”[6]213辛棄疾常于酒席間自誦:“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巧借張融之言,以一個“狂”字,意味深長的抒發了自己狂傲獨立的決絕及壯志難酬的悲憤。再如:“我志在寥廓,疇昔夢登天。摩裟素月,人世俯仰已千年。有客驂鸞并鳳,云遇青山、赤壁,相約上高寒。酌酒援北斗,我亦虱其間。”(《水調歌頭》)以天馬行空的夢境,將其傲岸狂放的人格幻化為李白式的羽化登仙。仙人之氣使其人格與萬惡的世俗現狀完全割裂,現實與理想的沖突使其將不平之氣與狂傲之情夾雜著建功立業的迫切心情進一步轉化為玩世不恭、嘲諷時事的態度,用極具辛辣諷刺的語氣表達著強烈的不滿以及不與茍合的不屈精神與獨傲個性。辛棄疾的整個詞作、整個身心乃至整個人生,無不灌注了這種憤激、抗爭、批判的狂放精神。當內在強烈生命意識的勃郁迸發溢于紙表之時,我們便可發現辛棄疾已從對李白文學創作的接受進一步升華為對其人格層面的受容。
三
無論是內心深處的勃郁噴涌還是發于言表的壯聲英慨,辛棄疾這位英偉磊落的豪杰之士無不以家國之思為己任、以報仇雪恥為人生理想。這一切的行為言語無不體現了這位英雄豪杰強烈生命意識的覺醒與爆發。被譽為英雄詩人的李白,勇于掙脫封建禮教枷鎖,以豪放飄逸的風格追求精神自由,成為后人欣賞標榜的典范。“李白的個性,李白的思想,李白的風格,李白的氣質,決定了他是把詩歌當做生命來對待的。”[7]總而言之,辛棄疾對李白的受容不只是李白的華彩以及他在文壇上的種種美譽,更重要的是二者內在思想的強烈共鳴。他對李白的受容也不僅僅拘囿于文辭上的借鑒學習,更多的是對其整個精神的體悟思索。無論是勇于沖破封建禮教的瀟灑才子還是渴望馳騁疆場的英勇將士,李白與辛棄疾內在的強大生命意識無時無刻不在激勵著他們滿腔的澎湃熱血,這種強大能量的注入也必將使他們的作品發揮出更大的感染力以及更深刻、更久遠的影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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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6
A
1673-1999(2011)13-0101-03
韓梅(1986-),女,陜西西安人,西南大學(重慶400715)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唐宋文學。
2011-0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