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飄飄
《與山巨源絕交書》新解
曾飄飄
《與山巨源絕交書》的解讀歷來歧見迭出。通過爬梳“絕交說”與“劃清界限說”這兩種解讀的脈絡,檢驗其合理性,并提出新的解讀,即“撇清關系,保護山濤”。
《與山巨源絕交書》;解讀;劃清界限;嵇康;保護山濤
《與山巨源絕交書》的解讀歷來歧見迭出,可概括為:一是“與山濤絕交”,二是“通過絕交以達劃清界限之目的”,三是“絕交為假,劃清界限為真”。按效果歸結,乃“絕交說”與“劃清界限說”。追根溯源,這兩種解讀所憑靠的證據多為歷史文獻對山濤與嵇康絕交一事的始末記載,以及對嵇康臨終托孤行為的原因推測。然而,“對線索的重要性的過高評價常常是由于我們天生具有一種認為最顯而易見的證據就是最重要的證據的傾向。”[1]因此,本文試通過爬梳這兩種解讀的脈絡,檢驗其合理性,既而提出新的解讀,即“撇清關系,保護山濤”。
首先,關于題名“絕交”二字的緣由推測。文本的題名一般只源于兩種情況:一是文本的撰寫者,二是文本的編纂者。據徐公持考證,“原作(《與山巨源絕交書》)當無題名;按魏晉人作書信,皆無具體篇題,唯作‘與某某書’,今存當時書函,悉當如此,如曹植《與楊祖德書》、《與吳季重書》……,并無例外。”[2]既然如此,定是這一文本所關涉的事件提供給編纂者明確的有關此文本的絕交信息,或是文本內容令編纂者讀出“絕交”主旨。
從歷史文獻看,對嵇康與山濤“絕交”這一事件的記述由“康答書拒絕”(《三國志》注引孫盛《魏氏春秋》)——“康辭之,并與山絕”(劉注《世說新語》引《嵇康別傳》)——“康與書告絕”(《世說新語.棲逸》)逐漸演繹而來。筆者推測,這可能由后人“嵇康情結”引發。嵇康生前不與世俗同流的處世風格與“嵇康之死”的從容不迫使嵇康形象在后人心目中甚為高大。形象的塑造,通過比對的方式能愈加突出,是故小說常塑造正反人物兩廂比襯,乃謂紅花需綠葉相襯才更紅艷。山濤大約就被選做了這綠葉。何況山濤確實出仕“無道”之朝且官運亨通,身居顯位。這般自如出仕之風與阮籍長歌當哭、嵇康因誣被殺相較,尤容易引起后人惡感。劉勰“文帝以位尊減才,思王以勢窘益價”[3]也是同樣的道理。不管真相如何,后人基于對自己心目中嵇康形象的塑造需要,使嵇康與“這樣不分是非、無節操”的人絕交簡直是眾望所歸。編纂者可能因歷史文獻的演繹給自己帶來先入之見,遂不覺望文生義。
其次是關于文末“并以為別”的“絕交語”的辨析。有人認為“別”乃“絕交的委婉的說法”[4]。“別”可釋為“離別”或“訣別”,普通的告別之情與毫無轉圜余地的訣別之情直觀表現在語氣上。嵇康于《與呂長悌絕交書》如此表達:“從此別矣!臨書恨恨。”千載以下,仍能感受那份激憤。然而《與山巨源絕交書》卻平平常常敘述:“其意如此,既已解足下,并以為別。”恰與前言“故具為足下陳其可否”對應。因此筆者認為此處“別”應理解為“告別、離別”。這種用法古已有之,如屈原《離騷》:余既不難夫離別兮,傷靈修之數化。再從文本來看,“前年從河東還,顯宗、阿都說足下議以吾自代;事雖不行,知足下故不知之。……間聞足下遷,惕然不喜”,可以看出,山濤有兩次遷官,兩次舉薦,而這乃針對最近這次山濤遷官一事[5],山濤遷官要走,嵇康不愿做官,因此作告別之語,如朱熹《二詩奉酬敬夫贈言并以為別》,都非絕交而乃告別之意。
同時代的絕交書有朱穆《與劉伯宗絕交書》,明確指責對方“仁義道何其薄哉”。嵇康的《與呂長悌絕交書》,也明言“包藏禍心”、“從此別矣,臨書恨恨”,而縱觀《與山巨源絕交書》,并無提及“絕交”的明確言論。嵇康認為“君子百行,殊途而同致,循性而動,各附所安”,山濤雖官運亨通,但并沒有做出多么令人詬病的事情,而是“貞慎儉約,雖爵同千乘,而無嬪媵。祿賜俸秩,散之親故”,治理有方。這也涉及一個問題,即如果朝政無道,有識之士是都應歸隱以保其身清白,還是應憑一己之力,作一些技術上的退讓和妥協,還一方百姓清明?這是個人選擇問題,誰都無可指責。人們不應以自己的道德標準去審判處于歷史的復雜情境中的對象。嵇康并沒有做出這樣的道德審判。
嵇康的魏氏宗親身份及遇事便發的個性,確實留人以揣度的余地。但嵇康“不滿”司馬氏朝廷與要和它“劃清界限”,不可同日而語。劃清界限多表現為在道義、原則上不恥對方,使雙方處于對立、甚至對抗的狀態。若真有此意,以嵇康在《家誡》中表現出的深諳世事,斷不能不知此信一出必遭殺身之禍。而后文明言“吾新失母兄之歡,意常凄切。女年十三,男年八歲,未及成人,況復多病,顧此悢悢,如何可言。今但愿守陋巷,教養子孫;時與親舊敘闊,陳說平生”,滿溢懇求全身之情,何來如烈士般置生死為度外的豪情壯志?一些研究者認為,讓嵇康出仕是司馬氏試探嵇康的立場,如果嵇康拒絕出仕便是與之作對。若這個邏輯成立,那么除非嵇康并不明白司馬氏的用意,或者對司馬氏抱有幻想,否則在文本中一再拿出理由拒絕出仕,“欲離事自全”,不是陷入自相矛盾么?
研究者多擷取文中“七不堪”及“非湯武而薄周孔”等語作為“劃清界限”的證據,進而推測此文本乃嵇康被殺的導火索(魯迅《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
細讀“七不堪”,其指涉的對象為“官場”,非特指“司馬氏的朝廷”。因曾有“榮進之心”,嵇康出任過郎中,后又被召為駙馬,拜中散大夫。然而正因為這經歷,深知“朝廷有法”,“自惟至熟”后明白官場與自己的理想、個性皆不合。嵇康所言官場的種種規矩,誠為每個權威組織的必然規則。黑鍋倒不能讓司馬氏的朝廷來背。若視為一種拒絕出仕的托辭,又與“劃清界限”的力度有些差距。
再看“非湯武而薄周孔”。很多人對這一句給予了過分重視,以致“過度詮釋”,“在無法企及的作者意圖與眾說紛紜、爭持難下的讀者意圖之間,顯然還有個第三者即‘本文意圖’的存在,它使一些毫無根據的詮釋立即露出馬腳,不攻而自破。”[1]58文中提及孔子另有兩處,“又仲尼兼愛,不羞執鞭……是乃君子思濟物之意也”、“仲尼不假蓋于子夏,護其短也”,頗有敬重之情。有人認為:“嵇康文中自稱‘薄周孔’,然而文中兩次提到孔子,聯系到嵇康《管蔡論》中對周公的微詞,不難看出,嵇康鄙薄的是以周公自居的司馬昭。”[6]然而《管蔡論》的系年問題尚待解決,司馬昭以周公自居則發生于特定年代,因此不能妄下定論。當時玄學之風正熾,修習莊周之言必然接觸其對“堯舜周孔”嬉笑怒罵的言論,“非湯武而薄周孔”在當時并非大逆不道的言論。我們不該以自己的標準去隨意詮釋歷史中的現象。
山濤舉嵇康為吏部郎,此職位是掌管銓選的關鍵職位。作為仕進的樞紐,對這個職位的角色期待必然是公正、正直、不偏不倚。而嵇康又一向以剛直著稱,似乎很合適。多年后山濤舉薦阮咸為吏部郎時,理由是“真素寡欲,深識清濁,萬物不能移。若在官人之職,必妙絕于時。”可見山濤當年舉薦嵇康為哪般。但問題是,嵇康先前已經拒絕了司馬氏的征辟,即避之河東三年,想必時人都應該明白嵇康的意思,司馬氏也默認了這個行為,然三年后為甚又舊事重提?當是局勢發生了變化,嵇康或者說以嵇康為代表的名士集團在新局勢下被推到了浪尖,需重新洗牌,進行選擇。
據徐高阮《山濤論》分析,當時司馬氏朝廷有兩大對立勢力,一派以賈充為代表;另一派以羊祜、山濤為代表,這一勢力為司馬氏朝廷中的親曹魏勢力。并認為山濤此舉“大概可以推想是兩個政治力量之間的一種協商。山濤用行動使人明白,沒有個人的就范或交易”[7]。這個觀點充分考慮了政治局勢,卻忽略了嵇康的個性及嵇康的魏氏宗親“尷尬身份”。嵇康即使在魏氏朝廷任的是不具實權的散職,卻仍比其他名士在司馬氏朝廷多了一份不安因子。多少人都盯著他。阮籍只“飲酒過差”,便得禮法之士猛烈攻擊,有賴大將軍保護才幸免,而自己則既是魏氏宗親,又個性剛直,有“七不堪、甚不可者二”,容易得罪人,及此,誰來護之?
此外,還隱含另一層意思,即,如我被人抓住把柄,便會累及舉薦我的人。秦以后的官吏選拔制度,是以察舉為主,以舉薦、辟署、征召、軍功、納貲、任子等為輔的多種途徑的官吏選拔制度[8]363。山濤的行為屬于“私人舉薦”,“指臣屬以個人的名義向君主舉薦人才,亦稱保舉制”,“如被薦人才不符實,或者是日后犯法,舉薦人要負連帶責任,受到一定的懲處。”[8]364非為一榮俱榮,乃一損俱損。不管徐高阮的政治分析是否屬實(山濤為親曹魏勢力的代表),至少山濤確實不失為一好官。不論出于舊誼,或是為保存親曹魏勢力的政治原因,或是他自己的志向,嵇康都不可能冒連累山濤的危險,去接受任職。
此外,拒絕出仕必須給出合理、令人信服的理由,否則亦可視為對當權者的一種挑釁。為此,嵇康首先極力“撇清與山濤的關系”,聲明山濤根本不了解自己,也不熟,“足下昔稱吾于潁川,吾嘗謂之知音。然經怪此,意尚未熟悉于足下,何從便得之也”、“足下傍通,多可而少怪,吾直性狹中,多所不堪,偶與足下相知耳”。因此舉薦只是一個“誤解”。其次“丑化”自己,山濤舉薦他可能是因為他為人如何正直之類,因此他說自己“直性狹中,多所不堪”、“有慢馳之闋”、“好盡之累”,“促中小心之性”,又說“性復疏懶,筋駑肉緩,頭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悶癢,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轉,乃起耳”等略帶粗俗的言論(所謂“絕交不出丑言”,如此言論倒可視為不是絕交的一反證)。總之,并不是山濤舉薦理由中所陳述的樣子。最后“托病”,說到自己“新失母兄之歡”,且體弱多病,這便是古人經常采取的拒絕出仕的理由了。
再看“前年從河東還,顯宗、阿都說足下議以吾自代。事雖不行,知足下故不知之。”顯宗,《文選》注曰:公孫崇,字顯宗,為尚書郎。可能是山濤擬議,公孫崇便與呂安相商,但何以不行,已無從查證。“間聞足下遷”,或許是出于慣性思維,怕山濤又要舉薦自己。他為“保護山濤”,于是“先發制人”,遣此書信一明志向。在事情還沒有成定局的情況下,使舉薦一事作廢。如此,山濤和自己都能于舉薦這一事件中全身而退。
本文通過檢驗過往對文本解讀是否具合理性與可信性,深入挖掘文本字里行間的線索,既而提出新的解讀:撇清關系,保護山濤。由于史料缺乏,我們無從真正辨別何種情況為真,至少單單從文本便可得知嵇康與山濤并未“絕交”,也未要和司馬氏“劃清界限”,反而是為保護對方。這樣,我們便可理解嵇康絕命前的“托孤”行為。
[1]艾柯,等.詮釋與過度詮釋[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7: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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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韋慶遠,柏樺.中國管制史[M].上海:東方出版社,2006.
I206.2
:A
:1673-1999(2011)04-0139-02
曾飄飄(1987-),女,浙江溫州人,廣西民族大學(廣西南寧530006)文學院2009級中國古代文學專業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先秦兩漢文學。
2010-1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