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文舉
(河南財經政法大學,河南鄭州 450002)
2007年 10月 28日,第十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三十次會議通過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修改民事訴訟法的決定(以下簡稱為《修正案》)。《修正案》對于程序性再審事由的修改,既體現了從主觀標準向客觀標準的轉變,從概括性標準向具體標準的轉變,同時也彰顯了立法者對程序公正與程序價值的重視和偏愛。下面,筆者對此次修正案中關于程序性再審事由的規定略述管見。
程序具有“限制恣意、保障平等、規范司法等重要功能,它以其剛性的規范效應、開放的認知結構以及彈性的適應能力,保障了有節度的自由、有組織的民主、有保障的人權、有制約的權威、有進取的保守這一良性社會狀態”[1]。依據現代的程序公正理念,依循公正的程序產生的訴訟結果就是公正的,反之,即使訴訟結果事實上是公正的,但如果產生它的程序不公,也不能認為它符合司法公正的價值目標。“沒有修改前的民事訴訟法關于再審事由的設定,集中體現的是實事求是、有錯必糾的思想,其蘊涵的價值選擇主要限于實體公正,對于程序公正價值明顯重視不夠。這種對實體公正的單向追求的做法,自然將其他應予同時考慮的價值棄置一邊,由此必生關聯負值,也因此而廣遭詬病。”[2]此次修正后的民事訴訟法關于再審事由的設定,充分回應了理論界和實務界對于程序公正的吁求,體現了我國立法機關對于程序公正的高度重視。《修正案》中有關程序性再審事由的條款主要包括以下幾項:
(一)原判決、裁定認定事實的主要證據未經質證的;
(二)違反法律規定,管轄錯誤的;
(三)審判組織的組成不合法或者依法應當回避的審判人員沒有回避的;
(四)無訴訟行為能力人未經法定代理人代為訴訟或者應當參加訴訟的當事人,因不能歸責于本人或者其訴訟代理人的事由,未參加訴訟的;
(五)違反法律規定,剝奪當事人辯論權利的;
(六)未經傳票傳喚,缺席判決的。
除了上述幾種典型的程序性錯誤外,多數學者認為“當事人因客觀原因不能自行收集證據而申請法院調查收集,但法院未調查收集”、“據以作出原裁判的法律文書被撤銷或變更”、“原裁判遺漏或超出訴訟請求”這三種情形也應當包含在程序性再審事由的范疇之內[3]。但筆者認為,這幾項事由雖然屬于廣義上的程序性再審事由的范疇,但其本質上還是與證據或實體內容相關,不能算為程序性再審事由。沒有修改前的《民事訴訟法》第一百七十九條關于再審的事由只規定了五種情形,有關程序性再審事由只規定了一種情形,即“人民法院違反法定程序,可能影響案件的正確判決、裁定的”。由于這一規定過于抽象、籠統,在民事審判實務中可操作性不強。一方面,當事人可以找出多種理由認為是人民法院違反法定程序,向人民法院申請再審;另一方面,由于該條規定的“寬口徑”,為法院保留了較大的自由裁量空間。表面上看好像為當事人提供了更多的司法救濟機會,但在民事訴訟中普遍存在的當事人“申訴難”的現象證明了這一條規定并不科學。這次《修正案》對于程序性再審事由的設定情形不僅在數量上要豐富得多,更重要的是增加了各種具體的程序性再審事由,細化了程序性違法的情形,從而極大地增強了啟動再審程序的可能性,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當事人“申訴難”的問題,這無疑是此次修正案中的亮點之一。有學者認為:“再審事由設定標準從實體性標準轉向程序性標準,再審事由的程序化和具體化改造可以說已基本完成。”[4]但遺憾的是為了照顧新法與舊法的銜接性,這次修正案又保留了舊法對程序再審的空泛規定:“對違反法定程序可能影響案件正確判決、裁定的情形,人民法院應當再審。”并以此作為程序性再審事由的兜底性條款。
“法的現象的價值反映的是法和法律作為社會關系的調整器和規范社會主體行為的規則體系對社會主體的需要之間的特殊效用關系,是法和法律能夠滿足社會主體自由和秩序需要的性能和屬性,是法和法律對于主體社會生活的積極意義,它體現了法和法律的工具性特質與主體對自由和秩序需要之間的統一。”[5]任何一個法律制度都一定承載著某些價值要素和人們對法制的功效期待。在民事再審事由的設定上也不例外,修改前的《民事訴訟法》對于再審事由的規定彰顯了立法者對實體公正的單向與片面追求。在追求“實體真實”和“正確判決”方面走向了極端,忽視了訴訟安定性或維護既判力的要求,明顯受到重實體輕程序這一傳統觀念的影響,既不利于糾紛的迅速解決,也不符合訴訟公正、效益的原則[6]。《修正案》中增設并細化了多種程序性再審事由,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原來立法的不足。《修正案》關于再審事由設定的價值取向可以概括為程序公正優先兼顧實體公正。程序公正價值一般是指同類的人應當獲得同樣的對待。在審判程序中,公正是首要的價值目標。它包括如下一些最低標準:無偏袒地中立、聽取對方意見。因此司法不僅要關注裁判的結果,同時也要關注程序。程序正義是否得到實現,應根據特定程序在何種程度上為實體法內容的實現是否作出了貢獻來決定。依據經驗來判斷,如果案件的裁判結果不公,無論其程序再怎么公正,普通民眾可能都很難接受,難免會懷疑司法的公正性。作為理性人,我們不應從一個極端又走向另一個極端,即不能追求絕對的程序公正或實體公正,而應努力實現程序公正與實體公正的平衡。依據現代程序法治觀念,不公正的程序所生成的裁判結果也很難被認為是公正的。一般來說,依循一個公正的程序所產生的裁判結果,即便當事人對實體判決存在不同認識,但這也是非常正常的司法現象。“一種合理、合法的適用程序對于當事人在適用完成后的行為態度起到信念上的暗示作用,他相信在這種程序下所作出的適用結論對于他是公正的。”[7]正是基于對程序的公正、秩序、自由、效率及人權等價值的認識,在對民事訴訟法的修改過程中,立法者秉承理性建構主義的理念,在民事再審事由的設立方面,在原來注重實體公正的基礎上,對于一些從根本上違背程序公正價值以及嚴重侵害程序基本權利的裁判,賦予了當事人挑戰已經生效的司法裁判的機會與權利。
《修正案》中設定的程序性再審事由主要包括七項,學術界與實務界對于“原判決、裁定認定事實的主要證據未經質證的”、“無訴訟行為能力人未經法定代理人代為訴訟或者應當參加訴訟的當事人,因不能歸責于本人或者其訴訟代理人的事由,未參加訴訟的”以及“未經傳票傳喚,缺席判決的”等幾項事由基本沒有爭議。筆者主要對下面幾項有爭議的事由加以剖析。
對于“違反法律規定,管轄錯誤的”裁判可以提起程序性再審的新法規定,學者爭議最大。有學者認為:“管轄制度中原本已經有管轄權異議以及異議處理裁定上訴的制度。現在《修正案》中將管轄錯誤納入再審事由,增加了救濟渠道,卻沒有注意此兩種救濟程序之間的銜接與協調。而就本條規則的修正而言,可以有兩種方案:其一是激進的路線,即比照大陸法系各國的規定,完全廢除該規則;其二是溫和的路線,即附條件地保留該規則。”[8]筆者建議將能夠提起再審的管轄權錯誤進一步限定在原審法院故意行為、專屬管轄錯誤及根本不屬于法院受理的事項范圍之內。這種主張原則上不贊成專門為管轄錯誤開啟再審程序,但鑒于法律的現行規定,特作較大范圍的限制與界定。對管轄錯誤可以作為再審事由的規定,也有學者指出:“再審的補充性原則,是指再審相對于上訴、申請復議等救濟途徑而言,是一種補充性的救濟方式。造成裁判錯誤的事由,有些在第一審程序中就已經存在,對此,當事人完全可以通過提出異議、上訴和請求復議這些常規的方式尋求救濟,而不應當等到裁判生效后再來提出再審之訴。如果當事人明知能夠用上述方式提出卻沒有提出,則會產生失權的效果,即不允許再以提起再審之訴或者申請再審的方式提出。”[9]針對管轄錯誤,當事人完全可以依據管轄異議權提出異議,也可以對一審的管轄裁定提起上訴,但如果當事人自己主動放棄異議和上訴的救濟機會,依據再審補充性原則,就不應再享有申請再審的權利。而如果當事人由于各種原因對于管轄錯誤毫不知情,也不知道自己享有哪些救濟權利,在此情況下,允許其享有再審申請權似乎是合理的。當然,需要當事人舉證證明自己非出于故意或重大過失而沒有提出管轄異議和提起上訴。由此看來,這位學者設想通過“失權原則”和舉證責任來限制當事人單獨對管轄錯誤提起再審之訴。總之,筆者認為,審判管轄不完全具有強制性,除了專屬管轄之外,因此如果在法律上允許所有管轄錯誤均能提起再審,顯然與司法權威、程序價值及再審制度設計的初衷均不符合。由此管轄錯誤作為再審事由應該嚴格限制。首先,作為強行性規定的專屬管轄事項管轄錯誤可以作為再審事由。其次,對于其他把管轄錯誤作為再審事由的當事人,應舉證其非因故意或重大過失而沒有提起管轄權異議和對管轄異議進行上訴。最后,對于根本不屬于法院受理的管轄錯案,也應賦予當事人提起再審的權利。
辯論權是當事人的一項基本訴訟權利,對于維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具有重要作用。如果當事人的辯論權被法院非法剝奪,作為民事訴訟法核心原則的辯論原則也將失去意義。所以,從該行為侵犯的權利和造成的后果來看,理應屬于嚴重的程序違法行為,作為程序性再審理由是沒有爭議的。但該項規定的可操作性還是存在一定疑問。正如有學者所說:“剝奪辯論權利的再審事由在實際中操作難度很大,這與我國立法關于辯論權的規定較為空洞密切相關,該再審事由很有可能像辯論權自身一樣,變得空泛無實際意義。”[10]首先,何謂“剝奪”?剝奪與限制有何區別?這恐怕很難界定。一般而言,不讓當事人出庭,不讓當事人書面或口頭答辯,在法庭上不讓當事人言辭辯論,不讓當事人陳述可認定為剝奪辯論權。但如果在法庭辯論中,法官任意打斷當事人的辯論,不讓當事人把話說完,可否認為是剝奪當事人的辯論權利?如果對于剝奪的界定不清,將很難判斷法院到底有沒有剝奪當事人的辯論權,實踐中的爭論將在所難免。其次,除了定性問題之外,“剝奪”是否還有定量標準?是全部還是大部分?或者只要涉嫌“剝奪”,不論量的大小一概可以提請再審?再次,從訴訟階段的角度來看,由于辯論原則貫穿于民事訴訟的始終,那么是不是不管“剝奪”行為發生在哪個訴訟階段,只要認定為構成剝奪就應當屬于再審事由?最后,“違反法律規定”,這里的“法律”是指廣義的法律(包括司法解釋等),還是狹義的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制定并頒布的法律?由于訴訟、仲裁事項屬于專屬立法事項,行政立法及地方性立法均無權染指。因此,“剝奪”的對象應進行于當事人的程序性辯論權利。但是對于最高人民法院有關程序問題的司法解釋是否也歸屬于這里的“法律”范疇呢?筆者認為,雖然這次民事訴訟法修改的本意是想解決“申訴難”問題,雖然程序性再審事由比實體性再審事由更加客觀,但是上述程序性問題都需要最高人民法院通過司法解釋予以明確界定和限制,畢竟再審的總的價值取向不能背離法律的秩序和安定。
這條規定無論在解釋還是在適用時都存在著一定問題。首先,在立法技術上,修正后的民事訴訟法第一百七十九條第一款已經強調指出“當事人的申請符合下列情形之一的,人民法院應當再審”的情況下,再次規定“對違反法定程序可能影響案件正確判決、裁定的情形……人民法院應當再審”,實屬是對第一款第 7項至第 11項的不必要重復。其次,從內容上來看,這也給法院適用帶來一些問題。如果原審法院違法剝奪了當事人的辯論權利,但并沒有影響案件正確判決、裁定的,能不能提請再審呢?依據第一百七十九條第一款第 10項的規定,屬于法定的再審理由,法院決定再審是不容置疑的,但依據同條第二款的規定,法院似乎不應該啟動再審程序,這種內在的張力是本不應該存在的。此外,該款規定還體現了立法者在價值立場上的搖擺不定。如前所述,立法者的本意是為了彰顯對于程序公正的強烈關注,但又擔心單純地強調程序價值過于激進,所以加上“可能影響案件正確判決、裁定”對其進行一定限制。從字面意思理解,只有人民法院違反法定程序并可能影響案件正確處理的,才能進行再審。其潛在的邏輯結構為:違反法定程序不一定會影響案件正確裁判;只要案件裁判正確,即使違反了法定程序,也不必啟動再審程序。這就等于否定了程序公正的獨立價值,反倒與立法者的初衷相悖。筆者前文已經闡述,《修正案》關于程序性再審事由的價值取向可以歸納為程序公正優先兼顧實體公正。具體如何實現這一價值則要通過細化再審事由來做到。只有在明確、具體的事由之中才能辨別出立法者是以何種價值為優先的選擇,具體的程序性再審事由也是我們進行價值判斷的合適載體。因此筆者建議將該款再審事由完善為“對嚴重違反法定程序的,人民法院應當再審”。
該條規定在司法實踐中也同樣容易產生一些問題。首先,回避制度是保證人民法院裁判公正的一項重要審判制度。申請回避權也是當事人的基本訴訟權利之一。我國《民事訴訟法》規定法院在開庭時應當告知當事人享有申請回避的權利。如果當事人明知審判人員具有應當回避的情形但并未提出申請,在這種情形下當事人是否可以申請再審?在這種情形下,可視為當事人自動放棄了申請回避的訴訟權利,當事人不得再以“應當回避的審判人員沒有回避的”情形為由向人民法院申請再審。雖然在此種情況下有可能會造成實體不公,但如前所述,在程序性再審事由的設定問題上,立法者所秉持的價值立場應當是程序公正優先兼顧實體公正。既然法律已經為當事人提供了救濟機會與權利,當事人由于自身原因而自愿放棄,那么,他就應該對自己的過錯行為承擔不利法律后果。當然,如果當事人不知道審判人員符合法定的回避情形,而審判人員沒有自行回避,法院也沒有指令其回避,那就當然屬于程序性違法,應當屬于當事人申請再審的事由。其次,這一規定并沒有把翻譯人員、鑒定人、勘驗人依法應當回避而沒有回避的情形列入到再審事由之中,從司法實踐中來看,有些翻譯人員、鑒定人、勘驗人的惡意操作給審判公正造成了直接危害,特別是鑒定人員,他們作出的鑒定結論有時會直接關系到案件的裁判結果。由于個別司法鑒定人員與當事人有利害關系,應當回避而沒有回避,其違法作出的鑒定結論直接影響到審判人員對案件作出不公正的裁判,對社會的的危害性極大。所以,從程序公正優先兼顧實體公正的角度來考慮,也應當將翻譯人員、鑒定人、勘驗人列入到“依法應回避而沒有回避的人員”之內。
總之,《修正案》中關于程序性再審事由的設定,擴大了當事人獲得補充救濟權利的范圍,保證了當事人在正常程序內由于客觀原因無法獲得保護的權利在訴訟結束后仍然享有獲得救濟的機會,解決了當事人在民事訴訟中“申訴難”的問題,它是我國民事訴訟法史上的一大進步,希望這些規定在民事審判實踐中能夠發揮效用并日臻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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