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恒
(南京師范大學 法學院,南京 210046)
目的型法律推理的成因及其弊端分析
張玉恒
(南京師范大學 法學院,南京 210046)
目的型法律推理指的大致是這樣一種法律現象,法官在判決案件的過程中,從法律規則背后隱含的目的出發或者更多地考慮價值、原則等法外因素來作為判決的依據的一種法律推理方式,它是一種法律思維方式和法律適用方法。其既表達了人們對法律的某種反思,即科學主義向實踐理性的復歸;又是法律自身不斷調整以適應社會的結果。目的型法律推理雖然在某種程度上能有效解決現代社會中的問題,但它自身也具有適用范圍的局限性、腐蝕法律的穩定性及加速法律衰亡等弊端。
目的型法律推理;實踐理性;形式正義
目的型法律推理或曰政策導向型的法律推理指的大致是這樣一種法律現象,法官在判決案件的過程中,從法律規則背后隱含的目的出發或者更多地考慮價值、原則等法外因素來作為判決的依據的一種法律推理方式。“當僅僅乞靈于規則,并從規則推導出結論被認為足以進行每一個權威性的法律選擇時,法律推理就是形式主義的。那么,當如何適用規則的決定依賴于如何才能最有效地促進規則所要達到的目的時,這種推理就是目的性的。這兩種類型的法律推理的區別,說到底,就是適用于公開證明的標準與批評官方決定的標準之間的區別。”[1]163也就是說在判案中,法官所采取的是一種目的論的解釋方法。所以它主要是一種法律思維方式和法律適用方法,它表達了人們對法律的某種反思,同時也是法律適應社會的結果。
有學者總結17世紀為理性的時代,18世紀是啟蒙的時代,同時筆者認為這兩個時代也是科學主義樹立極高權威的時代。火車載著人類駛入到近代社會,自然科學引領著人們從中世紀的宗教藩籬和束縛中走了出來,人類初步地感受到理性帶來的巨大力量。擺脫了舊世界的混亂和不安,出于對安全和穩定的需求,人們希望借助理性的力量,通過創制一定的社會規則來打造一個平等和有序的新世界。這些社會規則我們今天就稱之為法律。由于人類的這種理性發之于自然科學,所以它不可避免地要帶上自然科學的某些色彩;尤其是自然科學不僅帶來豐富的物質文明,而且帶給人類巨大的精神鼓舞時,那么這種色彩就更為強烈。于是在自然科學理性的指導下創建起來的法律制度就打上了科學主義的烙印。
科學主義的滲透使人們相信憑借著人類理性的力量,能夠設計出包羅社會萬象的法律規則,并致力于構建起有各種法律規則組成的邏輯自洽、和諧統一的法律制度,從而提供確定的解決社會糾紛和爭端的方式,為人們的行為提供明確的指引。這種科學主義在法律適用過程中的反映就體現在人們對演繹推理的推崇。最為突出的概括即把法官的角色定位成自動售貨機的形象,以為只要輸入法律規則和案件事實,輸出判決結果就可以了。法律就像自然科學一樣成為價值無涉、自在自為并表達著客觀規律的體系。借用福柯的話來說,科學在破除宗教的迷信和權威的同時,也樹立了自己的迷信和權威。
然而科學的迷信和權威終究也會遭受像它的前任——宗教那樣的地位,為人們所推翻。當理論跟不上形勢的發展時,就會促使人類對理論的反思進而產生新的理論。進入20世紀之后,科學主義弊端的暴露刺激著人們開始重新審視法律。于是法律的實踐理性特征為人們所認識。法的認識論問題也導致了實踐哲學的復歸,而實踐哲學的復歸也使人們認識到法律行為實際上是一種實踐理性活動。法律行為區別于人類對自然規律的探索和制造工藝的活動,它涉及人們對平等、自由等價值的追求,因此它是人們對正當行為進行判斷和選擇的活動。而引導人們從事各種法律事務和行為的智慧就是“實踐理性”。所謂實踐理性,就是“人們運用理性決定在特定情勢下如何行動才算正當”[2]7。實踐哲學傳統的復歸使人們認識到法律并非是價值無涉,而是蘊涵著人類某些理想追求的實踐活動,因此在法律的適用過程中,伴隨著法律科學主義的衰落,19世紀那種“實體性法律觀的法律方法論工具就是我們如今嘲弄地冠以形式主義和概念主義之名的技術”[3]就不得不退居二線,而由目的型法律推理占據主導地位。
法律雖然內蘊著人們對確定性的追求,而且立法者在制定法律的時候也盡量以清晰明確的語言來表達法律規定,但是法律所調整的對象——社會行為卻是不斷變化的,法律調整對象的富于變化性又要求法律還必須追求一定的靈活性,從而實現對人們的社會行為提供確定性指引。但是由于人類自身認識能力的有限及語言的局限,法律對社會行為的反映不免有些遲鈍。因此在法律的確定性和靈活性之間就存在一定的張力。目的型法律推理無疑就是法律對后自由主義社會回應的結果。
進入20世紀以來,一系列社會問題的產生引起了后自由主義社會的動蕩和不安,也加劇了后自由主義社會的危機。在挽救危機的過程中,一方面,國家和社會逐步相似國家不再偽裝成為社會秩序的中立監護人了[1]163;另一方面,大量的私人組織或非官方組織興起,它們的活動進一步消解了政府國家和市民社會兩大板塊相對固化的局面,并在管理社會公共事務方面發揮著重要的作用。伴隨著這兩面的變化,法律自身也做出了巨大的調整。公法與私法逐步混同;在立法和審判中,大量無固定內容的標準和一般性條款得到迅速地擴張適用;法院卷入到一系列以法律案件的面目出現的政治性糾紛的裁斷中,甚至承擔起了類似行政管理的職能。在此情況下,法律的主要功能就由原來的客觀中立解決糾紛的第三方工具轉變成為一項社會控制工程了,而法律推理也從關注形式公正轉向實質公正了。
目的型法律推理儼然成為當今備受推崇的流行法律方法,就像形式主義法律推理在19世紀的地位一樣。作為法律適應社會的結果,盡管它在解決一些問題上呈現出有效性,但是這并不能讓我們忽視它可能存在一定的不盡合理之處。
法律并不僅僅是解決糾紛的手段,如果限于此,那么我們能夠通過拋硬幣的方式,花費極少的精力做到這一點。作為現代社會主要的社會控制手段,法律的主要功能就在于確立合法行為的標準,而且這些標準應當有助于把我們生活的世界塑造得更加美好。換句話說,“法律含有目的:它們貫徹良好的原則和政策,同時又被這些原則和政策證明是正當的”[4]116。而且“法律共同體的大多數人都抱有這種理想,即每條法律規則、每個法律案例都應該促進法律作為一項社會制度的目的”[4]125。但是并不是每條法律規則都暗含著某種目的,或者說我們能夠找到什么特殊的理由來說明該法律緣何如此規定。比如說行車時靠右手邊走就是一條法律規則。其中我們能發現什么引人注目的理由來確定為什么必須是靠右邊而不是左邊呢?當然有人或許指出這是為了安全起見,那么我們也可以說是為了鼓勵自由和快速通行。對此我們要么找不到合適的目的,要么對這些目的說不清楚。
另外,即使我們能夠發現某些法律中內隱的目的,那么這些目的也是出于不斷地變化之中;而且這些法律可能暗含著多重的價值,而這些價值之間還存在著沖突。人們對自由、財富、平等的追求大多能在法律規定中有所體現。但是不同的法律制度或同一法律制度在不同時期往往會強調這些價值追求中的某一個或另外一個,而這種對目的的合理把握,如果沒有法官高度的內心確信,是很難完成的。而其中具有的高度風險隨著目的型法律推理在司法實踐中的廣泛適用已經漸漸轉化成現實存在的危險。
社會形勢的發展促使法律對目標理想的關注,而實踐理性的復歸更是強調了法律推理是一種價值選擇行為。然而目的型法律推理中對實質正義的強烈追求以及它造成的非正規的審判方式在某種程度上嚴重地侵蝕了法律的普遍性。法官在審判中常常會選擇最有利于實現法律目的的方式來解釋法律,但是,“由于判決所針對的社會環境變化了,判決制造者們對適用于實現目的之手段的看法也變化了,因而,解釋規則的方法也必須變化。判決結果的這種不穩定性隨著公認的政策的搖擺,隨著它要解決的問題的復雜性而增加了。因此,個人權利和義務的非常穩定的領域這一觀念,它與法治理想不可分割地結合在一起,也將被腐蝕”[1]198。
以我國的司法實踐為例,經歷了改革開放這些年的迅猛發展,我國社會各個階層發生嚴重分立并相對固化而逐漸形成“斷裂社會”[5],因此也帶來了各個階層之間利益沖突的加劇,社會民眾經常會以對進入司法程序中的案件發表看法來表達自己某種程度的不滿情緒,進而這些大眾看法發展成為“公眾判意”[6],這些公眾判意在近些年的案件中起到了巨大的類似于裁判根據的作用。而法官也往往采取了裁判的可接受性原則,但是這樣造成的后果就是我們在許霆案中看到的判決結果前后的巨大反差。“隨著不能允許的社會地位的差別日益擴大,個別化處理問題的需要也相應增長起來。不管實質正義如何定義,它只能通過具體問題具體處理的方法才能實現。因此,舉例說,人們就有必要顛倒法律秩序對處于不利處境的群體的態度來補償現存的不平等。”[10]191-192于是,法院成為疲于應付各種社會問題的維護政治統治機關,而法官則變成專斷意志的獨裁者,如果說法官在判案中還存有依據的話,那么這個根據則是不斷變化的形勢政策。一些群體的優先地位就會轉化為某些個人或者某種特殊情況的優先地位,法律的確定性無從談起,而法律對人們的社會行為提供指引和預測的功能則無法發揮。
如同許多法律現實主義者所主張的那樣,法律應該更多地回應社會的需要。法律對目的的關注確實起到了解決現實社會中出現的一系列問題,但是法律這種解決社會問題的能力已經不能明顯跟原則和政策等其他解決社會問題的方式區別開來了。“既然是以原則和政策為導向,那么現有的法律規則包括立法者所制定的法律和已形成的先例,就只是規范上的‘出發點’,而非其‘最后的依據’。”[7]于是法官可能會放棄文義解釋的優先性轉而求助于目的解釋,以法律所欲實現的原則或政策來解釋法律。對于法官來說,其增加了一種法外的靈活依據;而對于當事人來講,其在法律論辯中則增加了一種辯護的政治理由。于是法律的權威被廣泛地分散,而不再是為法律職業共同體所壟斷的神圣器物。以往那種依賴于杰出人物統治者的假定來欺騙人們遵守法律的方式,隨著教育和民主的普及而不再可行。人們普遍地認為,“即使人民群眾可以被愚弄,也不應該愚弄他們”[8]。法院隨著其職能執行主體——法官的司法能動性的發揮,也增加了自己的親近性,與人民群眾拉近了距離。這個曾經被安排處于危險最小地位的部門如今把自己暴露在大眾的審判之中,法院可以“控制經濟的集中化進程以便維持競爭性的市場”,同時它可以將自己的司法審查范圍擴大到更廣泛的公共政策領域,來判斷一個政府機構的行為是否符合公共利益。甚至在一些國家,法院會同其他政府機構參與聯合執法任務,執行維護政治統治穩定的職能。這些功能角色的變化不僅使法院與其他公共權力機關之間的界限更加淡化和模糊,同時也破壞了法院自身機構的完整性。因此在后自由主義社會中,隨著福利國家和合作主義的出現,法律的自治性和實在性逐漸解體,法律機構的完整性受到破壞。
法律的確定性和靈活性之間的關系始終是法律實踐與發展中的永恒難題。確定性是人類本能的追求,而靈活性也具有同樣重要的意義。嚴格的形式主義已不能解決法律所面對的問題,目的型的法律推理的適用都正在制造新的問題。“妥協”似乎是卡多佐在此問題上給我們指出的一條基本原則[9],而對于如何妥協,他卻語焉不詳。但是對某種確定性理想的本能追求仍吸引著我們回到過去。俗語曰:“過去的情境可以用作評判現實的標準。”盡管過去并非真的那么美好,而且過去為我們所推崇的價值并沒有遭到拋棄,它們是為實質正義的耀眼光芒所遮蔽的,但是值得我們重拾的那些價值。在此,筆者將轉向一種基于法律規則進行推理的強調,“法官應當把堅持形式正義原則當做實現正義尤其是‘法律正義’的一個最基本的要求”[2]71。而且,判決的前瞻性考慮要比回顧性考慮更為優先。
在基于法律規則推理所代表的形式正義與法官在判決當下案件時所欲實現的實質正義之間的確存在著沖突。規則總是給我們看似簡單的假象,而案件卻具有復雜多變的性格。因為法律盡管是一種集體性的財產,但是人們在理解和適用法律的時候往往會跟自己的存在狀況聯系起來,因而他們總是會站在自己的立場來對法律發表意見,所以法律理念總是處于一種內在的緊張狀態。但其中應當存在一個內核,而這個內核就是法律安定性或者法的確定性,這不一直是人類之所以確立法治理想而孜孜以求的那個目標嗎?
因此,我們不妨就以妥協的態度把法律看做是一種“制度性事實”[1]。司法判決一定是對現實有意義的,但它一定是制度層面的意義。法官應當遵從法律來實現正義,而不應該是按照他們自認為的理想模式來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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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Analysis of thd Causes and Defects of Purposive Legal Reasoning
Zhang Yu-heng
Purposive legal reasoning refers to such a phenomenon of a method of legal reasoning that the judge proceeds from the implicit purpose behind the legal rules of more considers those extralegal factors such as values、principles and so flrth as the basis of the decision in the process of the judgment,it isa way of legal thinking and a method of application of law.Purposive legal reasoning both expresses a kind of reflection on the law,that is the regression from scientism to practical reason,and is the result of the law constantly adjusting to society.Although purposive legal reasoning can effectively solve the problems in the modern society to some extent,it has its own inadequacies,such as the limitations of application scope,corroding the stability of law and speeding up the extinction of the law.
purposive legal reasoning;practical reason;formal justice
DF0
A
1008-7966(2011)06-0005-03
2011-05-10
張玉恒(1986-),男,河南信陽人,2009級法學理論專業研究生。
[責任編輯:杜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