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兵
(復旦大學 歷史學系,上海 200433)
歷史的真實與不確定
——娜塔莉·澤蒙·戴維斯與歷史學的“文化轉向”
周 兵
(復旦大學 歷史學系,上海 200433)
在古代希臘人的字典里,“歷史”的本義是“探究”,即對過去事實的探究和調查。古典史學首倡的求真探索的批判精神,乃是西方史學一以貫之的傳統和靈魂。當然,期間也有間或的中斷或反復,也有理念與實踐的不盡一致,但并無礙于總體的評價。這種求真的精神,到19世紀在以蘭克為首的客觀主義史學派那里達到了頂峰。蘭克“如實直書”的著史觀念,更被學界奉為圭臬。19世紀末20世紀初“新史學”勃興,針鋒相對地批判了傳統史學片面的研究對象、單一的研究方法,而開拓出社會經濟史等新領域,在方法上也廣泛運用和借鑒了一些社會科學的新方法,從而開創了現當代西方史學的一個新局面。
不過,新史學的革命并未觸及歷史學追求客觀真實的根本理念。真正的挑戰出現在20世紀70年代,并且在根本上動搖乃至威脅到了歷史學存在的基本合理性。異軍突起的后現代主義思潮對科學、理性與客觀真理的質疑帶給歷史學巨大的沖擊,歷史學的客觀性標準變得岌岌可危。后現代主義在史學理論上最突出的一點,是否定歷史學的科學性,否定客觀真實性,這既與蘭克的“教誨”背道而馳,也與新史學家的科學化追求相悖離。
確實,后現代主義思潮一度給歷史學帶來了嚴峻的危機,但它并未能也不可能顛覆歷史學的存在。面對后現代主義的挑戰,許多歷史學家在進行深刻反思的同時做出了積極的回應,破中求立,為歷史學開啟了一條新的道路,這便是以新文化史為標志的歷史學的“文化轉向”。在這一轉折進程中,美國歷史學家娜塔莉·澤蒙·戴維斯 (Natalie Zemon Davis)可謂是功不可沒、開風氣之先。
新文化史家并不一味糾結于孰真孰假的爭論,他們反對后現代主義對歷史學的否定,而以研究實踐來彰顯歷史學的魅力。以戴維斯最為人熟知的作品《馬丁·蓋爾歸來》一書為例,故事本身講述的就是一個真與假的主題,而促動作者對這個問題展開深入思考的原因,乃是她在擔任同名電影的歷史顧問期間所觀察到的一對對真與假的矛盾:真實生活中的演員在扮演一個虛構的角色,而這個角色在歷史中卻又真有其人;但在歷史中,這個真實的人物又是在冒名頂替另外一個人的身份,也是在作假;電影和歷史都在用某種敘述再現這樣一起真實事件,但任何的努力實際都無法真正還原歷史的真實。在她看來,對馬丁·蓋爾的歷史敘述在實質上就是對真實與不確定的問題所做的一種探索,在16世紀的法庭斷案時是如此,在20世紀的歷史學家這里也是如此。
戴維斯對該書被貼上后現代主義的標簽并不完全以為然,新文化史家們承認歷史研究中存在的不確定性,但也并不就此放棄對真實的追求。盡管戴維斯所接受的歷史訓練仍是傳統史學的路數,盡管她早期的研究仍脫不去社會史的痕跡,但她也是最早跳出樊籠主動轉型的歷史學家之一,即在研究上側重由社會向文化的轉向,提出要研究“文化作為一種歷史變遷之驅動力的決定性角色。”對文化的考察被并列于對社會的考察而放上了歷史學家的議事日程上。進而,她還將文化與社會的主次關系顛倒了過來,認識到文化的經驗對社會經濟現實甚至具有建構作用。在這一點上,她與同時期的英國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特別是E·P·湯普森,恰好是不謀而合的。
作為跨越由經濟社會史向社會文化史轉型的標志性人物,戴維斯的史學觀念主要有四個方面的源流,即法國的年鑒歷史學、英國的馬克思主義史學、婦女史和性別研究、以及文化人類學。
這些自然都是與她自身的人生經歷和學術背景有著密切的關聯。
如關于法國年鑒學派,當代任何一個從事法國史研究的學者都無法避開如日中天的年鑒學派,戴維斯也不能例外。但是,在向年鑒學派致敬的同時,戴維斯在法國史研究上的創新又成為促使年鑒學派向“年鑒-新史學”轉變的一個重要的外部動力,尤其是她對于人類學和文化因素的強調,給仍專注于氣候、地理或社會經濟等的法國史家們帶來了新的啟示。即便是對于第三代年鑒史學的核心概念“心態”,戴維斯也運用了廣泛的跨學科方法,跳出了三種時段劃分的窠臼,轉向了一個比心態更廣義的范疇——文化。
對于馬克思主義史學戴維斯更是早有傾心,她與丈夫早年甚至因此受到過麥卡錫主義的迫害,被迫背井離鄉輾轉來到加拿大執教多年。如前所及,E·P·湯普森關于英國工人階級文化意識與認同形成的名著更對她產生過重要的作用,因此兩人也常常被并列視為率先突破社會史局限、探索文化史的先行者。
而作為一名女性,戴維斯較之男性史家又多了一重身份,也多了一個不同的研究視角。戴維斯很早就接觸并嘗試進行婦女史和性別研究,而且也是最早提出用社會“性別”的概念來代替生理上的“性別”的婦女史家之一,并運用男性與女性間的差異來闡釋近代早期文化的作用。在她看來,性別也是一種文化的表現,以此為中心的婦女史研究同新文化史是站在了同一條陣線上的。
至于戴維斯文化史研究方法中明顯的人類學痕跡,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她在普林斯頓大學期間的同事文化人類學家克利福德·吉爾茨,而人類學尤其是吉爾茨的研究正是新文化史最重要的同盟軍。戴維斯對此曾談道:“人類學對我在自己的歷史思考上的影響在于,不僅加深了我對不變的過去的理解,還有對人類經驗多樣性的認識。……人類學能夠擴大可能性,幫助我們打開眼界,給予我們一個新的位置來看待過去并從早已熟知的歷史文本中發現驚奇。”當然,在看到人類學與歷史學結合所帶來的美好前景的同時,她也告誡歷史學家要避免盲目,優秀的歷史研究應該是像人類學家那樣成功地創造并呈現出一個過去的歷史,而不是簡單地照搬套用人類學的概念。這樣的警示,對新文化史在學科初興之時給予了有力而睿智的規范,從而約束和指引它走上了更合理的發展之路。
在戴維斯等人開風氣之先的引導下,同時也是為了應對后現代主義的挑戰和社會經濟史所暴露出的越來越多的問題,新文化史作為一劑良方而異軍突起,在歷史學領域掀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文化轉向”。在西方史學的漫漫歷程中,曾經經歷過多次的轉折,每每遭遇危機時,歷史學便以其頑強的生命力實現轉機并又重新爆發蓬勃的生機和活力。以新文化史為標志的歷史學的“文化轉向”,也正是這樣一次絕處逢生、柳暗花明的大轉折。作為引領這一進程的重要人物之一,納塔莉·戴維斯在其中著實功不可沒。無怪乎后繼而起的眾多新文化史家,如林·亨特等,要將戴維斯尊為“靈感之源”;無怪乎有論者會讓戴維斯化身為德拉克洛瓦名畫《自由引導人民》里手擎三色旗的自由女神,以歷史學家的書冊為武器引導了一場推翻“舊制度”的變革。
(作者系復旦大學歷史學系副教授,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