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加興
(安徽工程大學 人文系,安徽 蕪湖 241000)
感性活動與馬克思的生存論開啟
毛加興
(安徽工程大學 人文系,安徽 蕪湖 241000)
馬克思的“感性活動”范疇不僅是對費爾巴哈“感性直觀”的超越,同時也開啟了馬克思哲學的生存論致思理路。因為作為感性對象性的活動,賦予了人的生命以超越性、人的存在以自由的本性,生成了人對自身存在的自覺,這恰恰構成了現實的人的生存基礎。感性活動內在蘊含著人與自然、人與人的雙重緯度,這樣真正揭示了人內在的生存結構。馬克思生存論的開啟,不僅激發了我們對現實異化生存的自覺,同樣,為異化生存的揚棄開辟了現實的道路。
感性活動;馬克思;生存論
人,是哲學的一個永恒話題。在這個世界上,人是唯一生存性的存在者,因而,理解人,就是理解人的生存。然而關于生存論的哲學覺悟卻是現代的事情。哲學史上,懷著對人的自我覺解的雄心為起點,卻以人的失落為結局的現象已是屢見不鮮。德國古典哲學中,鮑威爾的“自我意識”、費爾巴哈的“類”以及施蒂納的“唯一者”,雖然致力于人現實性的探索,卻依然把人變成了抽象的幽靈。究其原因在于,以往的哲學家要么把人理解為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精神實體,要么就是把人理解為感性直觀到的現成存在物。馬克思則從人的現實的感性對象性的活動出發,開辟了生存論的致思路向,從而實現了人的歷史之謎的求解。
“感性”在傳統哲學中只是認識論的范疇,費爾巴哈則將它與人的現實存在結合起來,使之獲得了本體論的合法地位。他所理解的感性即為對象性,從而將人視為感性對象性的存在物。但是,費爾巴哈的感性對象性原則是建立在“感性直觀”的基礎上的,因此他把“感性不是看作實踐的、人類感性的活動”[1]56。馬克思對費爾巴哈感性原則的突破主要在于對勞動的理解,他說:“勞動這種生命活動、這種生產生活本身對人來說不過是滿足一種需要,即維持肉體生存的需要的一種手段。而生產生活就是類生活,這是產生生命的生活。一個種的全部特征、種的類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動的性質,而自由的有意識的活動恰恰就是人的類特性”[2]273。而在費爾巴哈那里,勞動只是“自私自利的卑污的猶太人活動”[3]8。顯然,馬克思把勞動視為人的本質性規定,是人生存的內在根據,主要表現在以下幾點:
首先,勞動作為人感性對象性的活動,賦予人的生命活動以超越性。生命的本質由其活動的方式決定,勞動則是人這種生命現象的活動方式。很顯然馬克思把勞動看作人本源性的生命活動。這是因為,勞動既是感性的對象性的活動,又是能動的生產性的活動。黑格爾“唯一知道并承認的勞動是抽象的精神的勞動”[2]320。費爾巴哈雖然看到了勞動的感性本質,但是他把勞動只是看作人維持自身肉體存在的手段。馬克思從勞動出發揭示了人的生命“自為性”的本質。人的生命活動是能動性與受動性的統一,人的生命一方面是自然界直接賦予的,受到自然界的制約,另一方面人總是能通過勞動來展現自己的生命,打破自然物的限制,呈現出超越性。與自然界或動物相同一的生命稱為“物種生命”,而人還有超越于動物界的“類生命”。人的“類生命”就是人呈現出來的超生命的生命現象。
其次,感性對象性活動的雙重否定性,賦予人的存在以自由的本性。“生存”的本質在于自由,沒有自由也就無所謂生存。馬克思在博士論文中對原子偏斜運動的肯定,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對人自由本性的揭示。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他則進一步揭示了自由的生成機制,恰恰就是人的感性生命活動本身,即勞動。這是因為勞動作為人的感性對象性的活動,使得人與外在世界之間展現出一種雙重否定性的關系:一方面,否定了外界物質世界的自在性,使之納入人的生活世界;另一方面,也否定了人的思想、觀念的抽象性和理想性,使之趨向現實。正是這種否定性的活動,創造著人自身的生活,使得人的生命存在總是能夠從一種狀態躍遷到另一狀態,而不拘泥于某種狀態,也就是說,恰恰是感動活動的否定性創造著人的自由。費爾巴哈只看到了人與感性對象之間的肯定關系,而看不到這種否定性,因而,他無法解釋世界的創生問題,也無法通達生存論的境遇。
最后,感性活動的能動性與創造性,生成了人對自身存在的自覺。所謂生存論就是要回到前概念、前邏輯的存在,因而生存論不是一種單純的認識論問題,但生存論卻并不排斥認識論,而是為人的認識活動奠定了基礎。人作為生存性的存在者,不是動物般的存活,還在于,人能夠對自身的存在形成自覺。這樣,生存論中也有意識的參與,沒有認識論的存在只能處于自戀性和神秘主義狀態,正如雅斯貝爾斯所說:“生存唯有通過理性才會明晰,而理性唯有通過生存才賦予內容”[4]。馬克思則揭示出了人對自身存在狀態形成自覺的根源在于感性活動,他說:“通過實踐創造對象世界,改造無機界,人證明自己是有意識的類存在”[2]273。這就說明,人的意識不是獨立自存的與人的生命無關的意識,它內在于人的生命活動——勞動之中。正是人在生產活動中證明了自身是“有意識的類存在物”。所以,感性活動既創造了人生存其中的物質世界,同時也生產出了人對自身生存的自覺。這樣,人就能將自身從其他的生命現象中提升出來,成為唯一生存性的存在者。
馬克思的感性活動生存論超越了海德格爾的“此在生存論”。海德格爾的“此在”過于沉陷于主觀化的情緒(“畏”、“煩”、“死”)體驗中,缺乏感性活動的現實感,不免使得“此在”的存在陷入抽象化的格局。正如勒維納斯對海氏的批評那樣“此在是不會感到饑餓的,因為此在顯然沒有肉身”[5]。在馬克思看來,情緒是不能成為“此在”生存起來的根據,唯有人的現實的感性的對象性的活動,這種自由的、有意識的感性生命活動才能使“此在”真正地生存起來。
人不是孤立的生存在這個世界上,海德格爾認為“在世之在”這種存在本質上是與“他人”的“共在”。其實,對此費爾巴哈早有自覺,他認為人不是孤獨的個體存在,而是“類存在物”。他的“類存在”是通過人與自然、人與他人的感性對象性關系展現出來的。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雖然也使用了費爾巴哈的“類存在”概念,但馬克思已經將它奠基在了感性活動基礎上,正是人在改造客觀對象世界的同時,證明了人是類存在物。這樣,馬克思真正揭開了人生存的內在結構。
對于費爾巴哈的第一個感性對象——自然界,馬克思認為,那是與人的活動無關的抽象物,因為“他沒有看到,他周圍的感性世界決不是某種開天辟地以來就已經存在的、始終如一的東西,而是工業和社會狀況的產物,是歷史的產物,是世世代代活動的結果”[1]48。費爾巴哈把感性的自然界,當成始終如一的、現成的存在物,因此不可能揭示出人與外部自然之間原初性的關聯。在馬克思看來,人與對象物首先不是一種認識關系而是一種實踐關系,這種感性的對象性的活動,使得自然界向人的生成,“整個所謂世界歷史不外是人通過人的勞動而誕生的過程,是自然界對人說來的生成過程”[2]131。以往關注馬克思實踐哲學的論者雖然注意到了實踐這種感性對象性的活動作為現存的感性世界非常深刻的基礎這一點,卻忽視了馬克思的自然界向人的生成這一重要的觀點,所以,把感性對象性的活動僅僅理解為人創造了自身生存的條件,這樣使得馬克思的實踐哲學與生存論無緣。即便有人從這個角度上談論馬克思的生存論,實質上也只是從生命哲學意義上來談論的。感性活動不是作為一種簡單的結果展現在人的面前,更重要的是,它就是人與自然界的關系本身,是人與自然打交道的方式。用海德格爾的話說就是人與物處于“上手狀態”,也就是人通過勞動與世界建立起來整體性的鏡緣關系,勞動使得世界向人顯現出來,人又生存在世界之中。
對于費爾巴哈第二個感性對象——“類”,馬克思則將其提升為“社會”的范疇。當馬克思從人的感性活動的角度來理解人的存在的時候,他就發現了費爾巴哈所說的“類”只是抽象的、除了“愛”之外更無其它內容。他認為,現實的人的活動首先就是物質資料的生產。這種生產生活既生產出了外在的維持人的生存所必須的勞動產品,還生產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即社會。顯然,在馬克思那里“社會不是由個人構成,而是表示這些個人彼此發生的那些聯系和關系的總和”[6]。以往的論者對馬克思的社會范疇只是從實體的角度,把它理解為是一定的人口、自然環境和物質能源等實體要素的總和,恰恰忽視了馬克思切入社會問題的視角,即物質資料的生產,他說:“實物是為人的存在,是人的實物存在,同時也就是人為他人的定在,是他對他人的人的關系,是人對人的社會關系”[7]。這就是說,既然社會物質財富是人的生存所必須的,是人的社會存在,那么社會的每一個成員就以他所持有的勞動及其產品構成其余人類生活的一個環節,從而構成他和其余社會成員之間的真正的人的關系。這種通過各自不同的勞動活動和產品相互補充、相互依賴的關系,就是人們之間的社會關系。人在創造物質資料的同時造就了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也只有在社會中,人才得以真正作為人而存在。
在馬克思那里,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的對象性關系不是各自不相干的兩個方面,而是感性活動本身不可分割的兩個緯度。一方面,感性活動之自然,不是游離于人的社會關系之外的東西,而是在人的感性活動中被納入了人的社會歷史進程之中;社會也不是抽象的人的群體,也不是費爾巴哈意義上單純的“愛”,而是蘊含著物質利益關系,也就是說,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被物質關系所中介了的關系。人——自然——他人,構成了人生存的基本結構。
海德格爾的生存論有助于我們深化對馬克思感性活動所開啟的生存論內蘊的領悟,但立足于馬克思的生存論建構讓我們更加清晰地看到海德格爾生存論的不足。海氏雖然認識到了“在世之在”這種存在本質上是與“他人”的“共在”,但在“此在”的“共在”方式上,他只是用“煩”這種情緒化的術語來表達。他認為與物打交道是“煩神”,與人打交道是“煩心”。人是被拋入這個世界上的,因而“煩”則是人揮之不去的生存命運。海氏用這種晦澀的語言,也未能揭開人自身生存于世界的真正的內在構成,問題在于他不理解人的感性活動,因而也不能揭示出人與人的內在的關系,人與人之間現實的社會性的關系被他抽象掉了。拋開了人與人之間真正的社會性的內在關聯,人的“共在”也只是一種邏輯的抽象。人的“共在”是在人的感性活動中形成的,是被物質所中介著的現實的關系性存在。
感性活動作為人這種生命所特有的活動,創造了屬于人的現實的感性生活世界,因而人是生存性的存在者。然而,在德國古典哲學中,生存論的路向之所以未能被開啟,根本原因在于思辨哲學將人們的視野引向了一個抽象的邏輯王國。在這個王國里,黑格爾在“絕對精神”的自我運動基礎上演化出了自然界和人,乃至整個世界歷史。這樣就用思維的生產史掩蓋了一個人生存其中的現實的感性世界,就連現實的感性活動著的人也變成了抽象的幽靈。雖然青年黑格爾派曾試圖突破“絕對精神”自我運動的怪圈,如鮑威爾的“自我意識”、施蒂納的“唯一者”以及費爾巴哈的“類”,但是他們的努力用馬克思的話說“都未能離開哲學的境地,沒有建立與現實之間的任何聯系”[3]57。那么,馬克思生存論的開啟以通達現實的感性世界,也是對思辨哲學徹底批判的結果。“絕對精神”的自我運動過程,用黑格爾的話說就是“異化”中過程,而馬克思對思辨哲學的批判恰恰就在黑格爾的“異化”中找到了突破口。
“異化”一詞第一次被用作哲學范疇的是黑格爾,但是,他所說的異化指的是精神發展自身、豐富自身、實現自身的過程和環節,而自然界和人類社會都是精神自我異化的產物。馬克思運用費爾巴哈感性對象性原則,發現了黑格爾異化理論所存在的問題:一方面,自我意識通過自己的外化所能設定的自然界和人,是抽象物,而不是現實的自然和人;另一方面,“全部外化歷史和外化的全部消除,不過是抽象的、絕對的思維的生產史,即邏輯的思辨的思維生產史”[2]318。那么,黑格爾把異化變成一種先驗的邏輯,問題的根源在哪里呢?馬克思發現了對象化與異化的區別——這一點也是馬克思超越費爾巴哈的關鍵所在。對象化也就是人的現實的感性的對象性的活動,感性活動是人的本質力量的對象化,是人能動地改造對象世界的活動。這種活動,是人根本性的生存方式,也是把人引向現實的感性生活世界的通道。而異化,馬克思從經驗事實出發,發現他也并非發生在人的思維領域,恰恰就發生在現實的生活世界,發生在感性對象性的活動過程中,馬克思稱之為異化勞動:勞動創造出來的產品與勞動者相分離;勞動過程本是自由自覺的活動變成了被迫的、強制性的活動;勞動中生成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不再是確證自己的“類本質”的關系,而成為否定性的關系;由人與自身本質的異化可以進一步推導出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異化了。
異化勞動就是人所創造的東西成為否定人的力量。因而,異化成為人當下現實的生存命運,用海德格爾的話說就是淪落為“非本真的存在”。異化遮蔽了人本真的生存狀態,但是,它依然以另一種方式展現出了人的生存,因為,異化借以實現自身的方式不是別的恰恰就是人生存性的感性對象性的活動。所以,馬克思說:“工業的歷史和工業的已經生成的對象性的存在,是一本打開了的關于人的本質力量的書,是感性地擺在我們面前的人的心理學”[2]306,只不過,這部“心理學”是以異化的形式呈現在了我們的面前。因此,當前我們要真正領悟人的生存的意義也就不能繞開眼前這部“心理學”。
異化生存一旦被人所理解,就成為人可控的對象。馬克思對現實的異化的揭示與批判同時就是人們對自身的生存形成自覺,這種自覺為揚棄現實的異化奠定了思想基礎。正如前面所提到的那樣,思辨哲學遮蔽了生存論的致思路向,那么,對生存論的自覺就離不開對思辨哲學的批判。而馬克思的批判不是一種純粹理論的批判,而是一種現實的批判。他將人生存其中的社會處于異化狀態這一事實揭示了出來,那些建立在此基礎上的一切意識形態的幻想就自然煙消云散。但是,馬克思深刻地意識到,正是因為人生存的異化借以實現的方式是感性的活動,所以異化的揚棄與異化只能選擇同樣的道路,也就是憑借現實的感性的對象性的活動來改變現存的異化關系。這種感性對象性的活動就是一種趨向自由人聯合體的改變現實的力量,也就是革命的行動。也唯有訴諸革命的行動才能重建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才能讓人的世界還給人自己。
正因為馬克思生存論為人本真生存狀態的回歸探明了道路,所以,他的生存論路向的開啟同時也是對存在主義生存論的拯救。存在主義雖然也揭示出了人生存的異化現實,但是卻找不到改變這種狀況的現實通道。海德格爾開出的藥方則是回到一種天、地、神、人的物化之境,在這種境界里任何技術的架座都失去了支配的功能,人在一種內心與外界關系的完善境界中,重新找回自己本真的存在。當然他的這種構想是一種對歷史的反叛,是對前工業文明的浪漫式的懷舊,用雅斯貝爾斯的話說:“在我看來,海德格爾的思維形體是拘謹的、專制、封閉的”[8]。也只有馬克思生存論的開啟為人的自我異化的揚棄開辟了現實的道路。
[1]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
[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
[4]Jaspers.K,Reason and Existenz[M] .Noonday Press.1955:67.
[5]EmmanuelLevinas,Tote lity and Infinity:An Essay on Exteriority,Trans[M].Alphonso Lingis,Pittsburg:Duquesne-UP, 1969:134.
[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220.
[7]馬克思斯恩格斯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52.
[8]薩弗蘭斯基.海德格爾傳[M],靳希平,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445.
D016
A
2095-0683(2011)01-0069-04
2010-08-20
安徽工程科技學院青年科研基金重點項目“感性活動與馬克思的生存論建構”(2008YQ002zd)
毛加興(1977-),男,陜西山陽人,安徽工程大學人文系講師。
責任編校向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