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寧,金林南
(河海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8)
1905年10月,孫中山在同盟會的機關刊物《民報》發刊詞上第一次提出了“三民主義”,即民族主義、民權主義和民生主義。孫中山把民生主義解釋為“平均地權”,以后又陸續補充上“土地國有”、“耕者有其田”、“均貧富”、“節制資本”等內容。什么是民生?孫中山認為,“民生就是人民的生活——社會的生存、國民的生計、群眾的生命”,“民生就是政治的中心,就是經濟的中心和種種歷史活動的中心”。[1](P355)仔細研討孫中山的這幾句判斷,確如他本人所說,“是集合中外底學說,應世界底潮流所得的”,[2](P475)他的民生思想夾雜著中國傳統民本思想、當時開始流行的社會主義和民粹主義等思想。因此,對他的民生思想的研判一定會呈現不同的面相:有的把它歸結為傳統大同思想,有的認為具有歷史唯物主義的傾向,也有的認為是一種民粹主義,等等。有學者曾經在總結國民黨理論家們關于孫中山民生思想的評述時,認為當時的觀點“各說各的,莫衷一是”。[3]建國后,不少學者對這個問題的研究也一直在不斷繼續和深化,但都沒有形成較為一致的看法。筆者認為,對孫中山民生思想的研判之所以莫衷一是,在于對他的民生思想的深層理論邏輯研究不足。本文嘗試對孫中山民生思想的深層理論邏輯展開探討,從而對他的民生思想有一個完整客觀的定性和定位。
歷史和社會發展的原動力是什么?孫中山認為:“人類求生存,才是社會進化的定律”,“人類求生存是什么問題呢?就是民生問題。所以民生問題才可說是社會進化的原動力”,因此,孫中山認為“歷史的重心是民生”,“民生是社會進化的重心”。[4](P371)也就是說,社會現象之所以有各種變化,各種形態,其根源在于“民生問題”。后人把孫中山對人類社會和歷史發展的基本看法稱之為“民生史觀”。民生史觀是孫中山民生思想重要的理論基石,是他闡述民生重要價值的邏輯出發點。
孫中山認為,社會之所以有進化,“是由于社會上大多數的經濟利益相調和,不是由于社會上大多數的經濟利益相沖突。社會上大多數的經濟利益相調和,就是為大多數謀利益。大多數有利益,社會才有進步。社會上大多數的經濟利益之所以要調和的原因,就是因為要解決人類的生存問題。”[5](P369)因此,在孫中山的思想里,既不是“弱肉強食”,也不是“階級斗爭”,而是社會各階級“經濟利益的調和”,“人類的求生存”才促使了社會的進化。
孫中山進一步強調:“民生就是社會一切活動中的原動力。因為民生不遂,所以社會的文明不能發達,經濟組織不能改良,和道德退步,以及發生種種不平的事情。”[6](P386)在此基礎上,孫中山指出了物質文明是社會歷史發展的基礎,“物質文明與心性文明相待,而后能進步。中國近代物質文明不進步,因之心性文明之進步亦為之稽遲”。[7](P180)他盡管有時候把群眾視為不知不覺的“群氓”,但也屢次指出革命要“大家來作”,并把“喚起民眾”作為臨終的遺言。這些認識是孫中山民生史觀的進步之處。
因此,一些學者認為,“孫中山繼承了中國樸素的唯物主義傳統,明確地承認精神是物質進化到一定階段的產物,在自然觀上有唯物主義合理因素”,“但在社會歷史觀上是歷史唯心主義”。[8]“孫中山的民生史觀有其直觀、膚淺的方面,也有表述不清或不準確的方面,但是,總體上看,和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有相通之處”。[9]李澤厚則認為,其“進步的一面是堅決反對資產階級的反動的社會學,而主張博愛、互助,注重人民的生活,維護人民的利益;弱點的一面是在于不能歷史地、具體地、科學地來了解社會生活,而停步在歷史唯物主義的門檻之前。”[10]盡管眾多學者對孫中山的民生史觀做出了眾多界定,但沒有形成共識,對它的評價要么徘徊在抽象的歷史唯心論與唯物論之間,要么用政治上的進步與反動替代學術上的深度考量。要全面理解孫中山的“民生史觀”,還需從其民生思想的內在理論邏輯進行深入的分析。
這里最關鍵的是對孫中山“人類求生存”概念的理解,仔細推究,他的求生存無非就是人類作為生物意義的存在和存活,其實質就是社會進化論。一般認為,社會進化論的主要觀點有兩個:一是由英國著名思想家斯賓塞提出的社會有機體理論,另一是把達爾文生物進化論運用到社會領域,特別是它的核心概念——生存競爭所造成的自然淘汰,在人類社會中也是一種普遍的現象,認為它在人類的進化、發展上起著重要的作用。這種思想常被利用來強調人種差別和階級存在的合理性以及戰爭不可避免等。
回顧一下20世紀初中國思想文化界的狀況,毫無疑問,社會進化論是極為受歡迎的。嚴復翻譯的《天演論》在當時受到“即時的、熱烈的歡迎,所產生的震動效果,大概在近代外來思想攝取史上是絕無僅有的。”[11]通過《天演論》受到傳播的進化論思想對當時及以后中國人認識世界提供了嶄新的世界觀。孫中山不能不受社會進化論影響,他把人類生物學意義上的求生存活動視為人類歷史發展的進步動力,因此他的民生思想的理論基礎無非是一種社會進化論。
當然,孫中山賴以闡述民生思想的社會進化論與純種的西方社會進化論有本質的區別:前者只是強調了社會有機體之間的和諧,而摒棄了生存競爭原則。這顯然與孫中山深受儒家政治傳統影響有關。例如孫中山認為階級斗爭是“社會當進化的時候所發生的一種病癥。這種病癥的原因,是人類不能生存”。[12](P369)由此,孫中山自然推衍出具有濃郁儒家政治思想色彩的“階級調和”思想,而“階級調和”的認識也必然影響著孫中山對國家、社會、政治的看法,“物種以競爭為原則,人類則以互助為原則。社會國家者,互助之體也;道德仁義者也,互助之用也”,“人者,心之器也”,“夫國者,人之積也”,國家政治乃是“人群心理之現象”。[13](P196,214)
另外,有的學者把孫中山的民生思想與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聯系起來也是有偏差的,因為兩者有根本差別: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把人的歷史的生產實踐活動視為人類歷史發展的根本動力,而人的生存、生活需要在一定意義上是由人類生產實踐的歷史條件決定的,是人類的生產實踐活動決定、制約了人的生活需要,而非相反。因此,孫中山民生思想的歷史觀基礎是社會進化論中的社會有機體理論和儒家傳統思想的混雜。
孫中山曾對民生主義解釋說,“民生主義,即貧富均等,不能以富者壓制貧者是也。但民生主義在前數十年,已有人行之者。其人為何?即洪秀全是。洪秀全建設太平天國,所行制度,當時所謂工人為國家管理,貨物為國家所有,即完全經濟革命主義,亦即俄國今日之均產主義”。[14](P56)孫中山常常把以“天下為公”為主要內容的“大同主義”與“社會主義”等同起來,并多次強調自己是“社會主義者”和“共產主義者”。如果光從這些語詞和判斷來看,確實很難界定孫中山民生思想的底質是中國傳統大同思想還是當時的舶來品“社會主義”。但是如果我們真正進入他的民生思想的內核,盡管孫中山深受當時資本主義發展弊端的刺激和當時社會主義思潮的影響,他的民生思想中的傳統政治秉性是非常清楚鮮明的。
首先,孫中山向往中國古代所倡導的大同社會,倡導“天下為公”。他親筆書寫《禮運·大同》的全文以激勵全黨。孫中山十分看重儒家大同理想:“將來倘能成立新國家,另有新組織,則必不似舊世界之痛苦。預料此次革命成功后,將我祖宗數千年遺留之寶藏,次第開發,所有人民之衣、食、住、行四大需要,國家皆有一定之經營,為公眾謀幸福。至于此時,幼者有所教,壯者有所用,老者有所養,孔子之理想的大同世界,真能實現,造成莊嚴華麗之新中華民國,且將駕乎歐美而上之。”[15](P39)當然,與原始儒家大同理想所不同的是,他的大同理想借助于西方近代的生產方式,“就是要全國人民都可以得安樂,都不致受財產分配不均的痛苦。”[16](P394)1924年2月23日,孫中山在對湘軍的演說中指出,英美社會還有貧富的階級,而現在的俄國什么階級都沒有了。俄國人在幼年的時候,有機會可以讀書;在壯年的時候,有田可耕,有工可做,不愁沒有事業;到年紀老了的時候,國家便有養老費,“像這樣好的國家,就是我要造成的新世界”。[17](P506)盡管實現大同理想的啟示來自當時資本主義社會的種種弊端和俄國社會主義的出現,但是在這些字里行間還是能感受到,孫中山大同理想的本源來自中國傳統政治理念。
其次,“德惟善政,政在養民”是歷代儒家思想家視為社會經濟活動乃至國家政治運作的基本價值取向,也一直是孫中山民生思想的價值基礎。他明確地說,“我們的民生主義,目的是在打破資本制度”,所以,“民生主義和資本主義根本上不同的地方,就是資本主義是以賺錢為目的,民生主義是以養民為目的”,“有了這種以養民為目的的好主義,從前不好的資本制度便可打破。”[18](P410)孫中山指出:“建設之首要在民生。故對于全國人民之食衣住行四大需要,政府當與人民協力,共謀農業之發展,以足民食;共謀織造之發展,以裕民衣;建筑大計劃之各式屋舍,以樂民居;修治道路、運河,以利民行。”[19](P126)盡管孫中山民生思想直接針對的是當時的資本主義,但是其“養民”思想正是儒家政治倫理思想的基本視角和邏輯起點。
最后,孫中山對中國儒家大同思想的吸收使其民生思想沿襲了傳統中國理想社會的“烏托邦”特點并賦予其濃厚的道德主義色彩。“我們要將來能夠治國平天下,便先要恢復民族主義和民族地位。用固有的道德和平做基礎,去統一世界,成一個大同之治,這便是我們四萬萬人的大責任”。[20](P253)戴季陶把孫中山民生思想的哲學基礎概括為“仁愛”,稱“民生為宇宙大德之表現,仁愛即是民生哲學之基礎,其他一切道德,皆不外由此派生,完成仁愛之用而已。”[21](P670)這樣的判定是有一定道理的。
另外,從中西文明的對比來看,孫中山認為歐洲駕乎中國之上的,不是政治哲學,而完全是物質文明。所以,我們現在要學歐洲,是要學中國沒有的東西,“中國沒有的東西是科學,不是政治哲學。”[22](P231)孫中山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思想和精神資源進行了某些重新闡釋,從而使其民生思想更具歷史道統的特征。孫中山說,窮本極源,要恢復民族的地位,除了大家聯合起來做成一個國族團體以外,還要把固有的舊道德先恢復起來。有了固有的道德,固有的民族地位才可以圖恢復,中國固有的道德,“首是忠孝,次是仁愛,其次是信義,其次是和平”。[23](P243)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說,孫中山的民生思想與其說是對西方資本主義的超越,不如說是對儒家大同理想的向往和復歸。
孫中山民生思想的出發點和歸宿是中國傳統的大同政治思想,而那個時代西方資本主義社會的貧富差距等弊端及俄國的社會主義實踐又給了他回歸傳統大同社會理想的愿景。孫中山民生思想在本質上無法擺脫中國傳統政治思想窠臼的根源是:他沒有理解資本主義社會制度的歷史本質:它是一種建立在現代市場經濟交往和個人在政治上獲得形式解放基礎上的社會形態,它是對壓抑個體性價值的封建等級社會的超越。因此,在資本主義社會形態下,個體的政治價值在形式上獲得了目的性意義,國家公權力是工具性存在。因此,與封建社會相比,資本主義社會是人類社會發展的重要階段。而在中國傳統政治大同思想耀眼的光環下,個體價值被王道樂土、民族振興等抽象的集體價值所遮蔽,國家力量在大同理想下對個體具有完全支配性的地位。孫中山民生思想的根本要義是國家要讓人民生活幸福,政府要幫助人民解決好衣食住行,盡管從表面看來是為了克服、規避資本主義發展中出現的貧富差距等弊端,但是從政治哲學的深層邏輯來看,孫中山民生思想盡管把民生幸福提高到非常高的位置,但是這種高位置的民生還是一種“養民”的政治策略。因此,從根本的政治價值來看,孫中山的民生主義沒有實現從傳統政治價值觀到現代價值觀的根本性轉變,民生依然是國家監護下的民生。
19世紀末20世紀初,社會主義思想在中國廣泛傳播,但究竟什么是社會主義是極為混亂的,孫中山的“社會主義”思想也深深打上了時代的烙印。孫中山認為,民生主義就是社會主義,是“Socialism”一詞的不同譯法。他在演講和著作中,不止一次強調要把中國建設成為一個社會主義國家,并聲稱“民生主義就是共產主義,就是社會主義”,“共產主義是民生的理想,民生主義是共產的實行;所以兩種主義沒有什么區別”。[24](P381)孫中山的民生思想帶有濃厚的“社會主義”色彩,他的民生思想就是在他的社會主義理論框架下形成的。
孫中山首次提到“社會主義”是1903年,他說社會主義者“乃弟所極思不能須臾忘者。”[25](P228)1905年5月,孫中山在比利時布魯塞爾訪問社會黨執行局時,和該局主席王德威爾徳、書記胡斯曼晤談,以中國的社會主義者自稱,以社會主義的目標為核心,第一次對他的社會主義的民生主義做了詳盡的說明。之后在《〈民報〉發刊詞》、《軍政府宣言》和《在東京〈民報〉創刊周年慶祝大會的演講》等文章中對社會主義做了較為明確的闡述。
正是在當時資本主義發展的弊端中,孫中山開始領略社會主義的獨特魅力。他認為在資本主義社會里,由于“貧者愈貧,富者愈富”,所以不可能有真正的自由、平等,只有實行“社會主義”才會有真正的自由、平等。“社會主義為人類謀幸福,普遍普及,地盡五洲,時歷萬世,蒸蒸蕓蕓,莫不被其澤惠”,“社會主義國家,一真自由、平等、博愛之境域也”,政府“為人民謀福利”,而不是“少數人得而私的工具”。[26](P510,523)而“社會主義”的首要任務就是發展經濟,解決社會問題。孫中山樂觀地認為辛亥革命勝利之后,所面臨的任務就是要完成民生主義,即解決人民的生活——社會的生存、國民的生計、群眾的生命。孫中山的民生思想在他的社會主義理論認識中,充滿著道德傾向:
首先,孫中山社會主義理論中的“非反對資本,反對資本家耳”[27](P338)的主張具有濃厚的道德義憤和空想性。孫中山認為實現上述主張的具體辦法就是實行“集產社會主義”,所謂“集產社會主義”,實際上是一種國家資本主義,“凡屬于生利之土地、鐵路收歸國有,不為一、二資本家所壟斷漁利,而失業小民,務使各得其所,自食其力,既可補救天演之缺憾,又深合于公理之平允。”[28](P509)既要求發展資本主義(近代大企業),又堅決譴責和反對資本主義的剝削壓迫,要求避開資本主義,因此孫中山的社會主義也被稱為“主觀社會主義”或“空想社會主義”,“雖然這個理想的真正實現,仍大有待于實踐和探索”,但是,“孫中山那么早地把它提出來,卻無疑是一大功績”。[29](P673)
其次,孫中山社會主義理論中的“平均地權”主張具有濃厚的民粹性。“平均地權”是舊民主主義時期民生思想的主要內容,“其平均之法:一、照價納稅,二、土地國有”。[30](P364)他根據美國學者亨利·喬治的土地單一稅理論,從中國國情出發,提出了“平均地權”思想,主張通過核定地價、漲價歸公的辦法,逐步實現土地國有化。孫中山的這一思想和做法帶有一定的民粹主義的色彩,它“同社會主義空想、同使中國避免走資本主義道路、即防止資本主義的愿望結合在一起”,“同宣傳和實行激進的土地改革的計劃結合在一起”,因此,列寧這樣評價“中國的民主主義者真摯地同情歐洲的社會主義”,把它改造成為“防止”資本主義的理論,并“制定純粹資本主義的、十足資本主義的土地綱領”,而歷史的諷刺在于:民粹主義為了“反對”農業中的資本主義,竟然實行能夠使農業中的資本主義得到最迅速發展的土地綱領。[31](P425,427)
實際上,孫中山具有民粹色彩的社會主義土地理論只具有理論意義,并沒有在實踐上與農民階級的利益和農民革命緊密結合起來。在辛亥革命之后,孫中山經過無數教訓之后,新三民主義中的“民生主義”中貫徹了三大政策,明確了反對帝國主義的立場,并提出了“節制資本”的政綱,允許私人資本主義企業的發展和擴充,只是要加以監督和限制。同時向農民宣布了耕者有其田,“民生主義真是達到目的,農民問題真是完全解決,是要‘耕者有其田’……我們應該馬上用政治和法律來解決,如果不能解決這個問題,民生問題無從解決。”[32](P399)1924年8月,孫中山在農民運動講習所第一期學員結業典禮上發表的演說中,詳細地闡述了耕者有其田的問題,認為如果耕者沒有田地,每年還是要納田租,那還是不徹底的革命。這是孫中山后期的轉變,也使其倒向了土地革命。
最后,孫中山主張社會主義的人道主義。孫中山明確指出,社會主義者,人道主義也。人道主義,主張博愛、平等、自由,社會主義真髓,就不外此三者。……此社會主義之博愛,所以得博愛之精神者也。[33](P510)孫中山對勞動大眾充滿了深切同情,他深惡痛絕歐美社會里出現的勞資間的階級斗爭,不希望這種“社會病態”在中國出現。民生主義的歸結點,是社會和平協調發展,永遠消弭勞資間的階級斗爭。他認為,中國社會應未雨綢繆,設計新的發展戰略,預防“西方國家勞資間的不協調以及勞工大眾所處的困境”那樣的局面,要“建設一個極和平、極自由、極平等的國家”,方才可以實現沒有階級沖突、階級競爭的社會圖景,從而可以永遠不再革命。
孫中山人道主義的認識來源于他對社會競爭的動力認識不足,他把充滿著階級矛盾、對立和斗爭的具體社會,看成或希望成一個和諧的生理有機體,把階級分化歸結為所謂的“大貧小貧”,從而否認地主和農民的階級斗爭,從而把自己的民生思想建立在人道主義的基礎上,“把具有具體社會階級內容的社會主義歸結為超階級超歷史的自由、平等、博愛的抽象口號”,“由于在理論上把社會主義和土地問題歸結為抽象、一般的‘人性’和‘平等’,從而就容易在實踐中看不清現實真正存在的問題和關鍵”,“孫中山這種人道主義的胸襟和愿望是無可非議的,然而,用于指導實際,卻是行不通的”。[34](P680)
孫中山認為民生主義就是“社會主義”、“共產主義”,認為它們的本質是一致的,只是方法的不同。通過對他民生主義的“社會主義”的理解,可以發現,孫中山的“社會主義”并不是馬克思主義的社會主義、“共產主義”,他雖然也認為“共產主義是民生主義的一個好朋友”,但他又指出,這種共產主義的制度“在原人時代已經是實行了”。[35](P386,380)這完全是把馬克思的共產主義與原始共產主義等同起來。
綜上,孫中山通過其社會主義理論闡述的民生思想充滿著道德理想主義,本質還是從中國傳統的大同政治思想出發的,從人性出發的。對科學社會主義的理解聊勝于無。科學社會主義的理論基礎是人類社會發展基本規律、對資本主義的歷史實踐性批判等,這些理論基礎使科學社會主義找到社會不平等的根源、構設社會主義關于人的發展理論等。而這些基本理論觀點在孫中山民生思想的社會主義理論中是沒有的。因此,孫中山民生思想的社會主義理論基礎是傳統大同理想、儒家性善論及西方現代烏托邦主義的混雜。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出孫中山的民生思想是在西方資本主義出現危機的大背景下產生的,它同時吸收了中國傳統儒家大同思想,使其民生思想沿襲了傳統中國大同理想社會的“烏托邦”特點;它對當時社會主義思想的吸收,使其融入了現代化發展的潮流,體現了一定的進步性;它對人道主義的重視,使民生思想回避了“階級斗爭”的方式。因此,孫中山的民生思想凝聚了中西政治思想,體現了孫中山對西方思想的“中國化”解釋和運用,有沿襲也有創新,有思想的貢獻也有難以超越時代的“局限”。
孫中山民生思想在中國思想史上具有重要的創新性意義,但卻似乎仍然沒有跳出中國政治傳統的范疇。也就是說,孫中山的民生思想更應該是傳統儒家民本思想的近現代繼承者,而不是一種完整意義上的現代政治理念。現代政治理念是把經濟、財產作為一項基本政治價值對待的。所謂基本的政治價值是指該價值具有獨立的自足性,它不是作為工具存在的,而是一種終極性價值。它具體表現為對公民的基本權利——財產權的保護,政治秩序是實現它的工具。而在儒家政治哲學理念中,民本思想的基本內容之一是統治者要關注百姓的生活疾苦,而這種關心本身不是目的,關心民生的目的是爭取民心以維護王權政治秩序。
縱觀中國歷史發展,“改善民生”一直都是促使革命和改良得以發生的重要推動力,也是革命由此獲得民眾認同,構建其政治合法性的重要手段,與現代政治理念中其應有的地位是不完全吻合的。民生思想在孫中山的三民主義政治綱領中占據重要地位,民生問題是作為解決經濟發展和社會進步的重要手段,而不是孫中山領導的政治革命的邏輯起點,更不是歸宿。其民生思想中以“民生史觀”為核心的思想認識,不管是從理論層面,還是從經驗層面,都很符合中國政治傳統的邏輯,而缺乏現代意義上的政治革命所應該具有的理論創新。孫中山的民生思想把民生問題,尤其是把對公民財產權的獨立平等保護從隸屬于政治革命和政治建設的理論架構中解放出來,作為獨立的公民權利加以保護的思想和做法是非常不足的。這從中華民國臨時憲法,甚至后來的歷部憲法文本中都不難看出,中國在實施憲政的過程中對這個問題的關注都是非常缺失的。直到20世紀40年代,一些自由主義的知識分子才把對“經濟平等”的追求作為思考中國出路的重要資源,但由于多種原因,并沒有找到生長的空間。
孫中山民生思想是在廣泛吸收西方思想,并結合中國古代民本觀念的基礎上產生的,雖然有一些思想和做法在現代社會中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體現了一定的時代精神,但其基本理念卻仍然是中國傳統政治道統在近現代中國語境中的呈現。的確,在近代中國,爭取國家的獨立富強和解決廣大人民的貧困饑餓,即解決“民生”問題是近代思想的主要課題,而政治上的自由、平等、人權、民主等,反而居于次要甚至被掩蓋了的地位,“這是中國近代歷史和思想史的一個重要事實”。[36](P705)這樣的事實,更加重了中國人在探索現代化道路中的艱難和迷茫,導致更多的人在“傳統”和“現代”之間搖擺不定。對于孫中山那一代人來說,如何解決“本土化”和“現代化”的關系是一個未竟的任務和難題,這個難題到現在也許仍然沒有解決。在“加快推進以改善民生為重點的社會建設”的當今社會,重新思考和檢討孫中山民生思想,對于推動我們當前的政治現代化建設仍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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