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理
(廣東金融學院 經貿系,廣東 廣州 510521)
被譽為“世界客都”的梅州是當前客家文化的代表地區,2007年,該地區的人均生產總值為9 976元,相當于廣東省平均水平的30.09%。對此,中共廣東省委、廣東省政府提出了該地區的發展目標:到2012年,力爭地區人均生產總值達到3萬元;到2020年,與全省同步實現全面建設小康社會的目標,基本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1]。目前梅州地區已成為廣東省實施“雙轉移”戰略、重點扶持的貧困地區之一。面對著主要社會經濟指標遠遠落后于廣東省平均水平的現實,梅州地方政府認為梅州地區落后的根源是客家文化,梅州必須創新和豐富客家文化的內涵,要像崇文重教一樣去崇商重企,由此來推動經濟加快發展。
從崇文重教到崇商重企的觀點可以引發一個深層次理論問題,即如何看待和解決同一國家的不同區域在同一個制度變遷活動中經濟績效差異的問題。道格拉斯·諾斯等人關于非正式制度驅動的制度變遷理論認為,雖然正式制度在制度變遷中很重要,但可能不是決定性的,忽視非正式制度對經濟發展的作用很容易使人們陷入制度移植的誤區,從而降低變遷的經濟績效。目前我國正處在由傳統農業社會向現代工業社會的變遷時期,以非正式制度為切入點來研究欠發達地區的制度變遷,不僅有利于我們理解和認識梅州地區、廣東省乃至我國的廣大欠發達地區經濟發展相對緩慢的根源,而且還有利于尋找出這些區域更有效率地進行工業化、實現經濟發展的路徑。
最早提出非正式制度概念的諾斯把“制度”界定為社會游戲規則的同時,將其分為正式制度(成文法、普通法、規章)和非正式制度(習俗、行為準則和自我約束的行為規范)兩種形式[2](P4)。于是,作為被主流經濟學長期忽視的領域,文化傳統、意識形態、價值觀、道德、倫理、態度、信仰等被統一稱為非正式制度進入了制度演化理論研究者的視野。
隨著研究的深入,諾斯、曼特扎維諾斯、沙里克等人逐步解答了新制度經濟學的“套套邏輯”——制度是如何產生及演變的難題[3](P58)。他們認為制度可以理解為關于如何協調分工中社會成員的知識載體,它來自于個體成員的心智模式,即人們用來幫助自己解決在現實中所遇到問題的一種知識結構,而心智模式是通過個體成員的學習來形成的。當外部的環境反饋被社會成員的同一個共享心智模式反復認可時,它就會趨于穩定并逐漸固化為大家共同的行為規范,最終形成人們在現實世界約束自己行為的制度。從動態上來看,社會成員集體心智模式世代相傳、逐漸變化的過程——知識的傳遞過程,也就是制度的演化過程。因此,非正式制度的演化是充分解釋制度生成、演化及其影響的關鍵,它“確實是人類行為的結果,而非人類設計的結果”[4](P106)。
諾斯等人的研究開辟了制度變遷理論的一個全新領域,使人們從片面強調正式制度對制度變遷重要性的誤區中走出來。諾斯多次提醒準備和正在實施制度變遷的各國政府:“雖然正式規則可以在一夜之間改變,但非正式規則的改變只能是漸進的……采用另一個社會的正式規則的國家(例如:拉丁美洲國家采用的憲法與美國類似)會有與其起源國家不同的績效特征,因為它們的非正式準則和執行特征都不相同”[5](P10)。因此,非正式制度對于制度變遷具有相當的重要性,完整的制度變遷應該包括正式制度、非正式制度以及二者實施機制的共同作用,單一的正式制度變遷很難帶來相應的經濟績效。
由于非正式制度的含義比較寬泛,學者們在研究中通常將文化視為其在現實生活中的集中體現[6](P138)。文化在制度演化理論中可以理解為反映由人類知識的符號傳達的、人們在實踐活動中所創造的各種思想觀念和行為規則的總和[7]1(P29)。
客家文化是指“客家民系在征服自然、改造社會和改造客家人自身中所形成的觀念形態的精神成果的總和”[8](P284)。它是作為一種非正式制度的框架來構建以梅州為代表的客家地區人們之間相互作用而存在的,并且作為長期制度演進背后的根源性因素,影響和制約著客家地區制度變遷的進程。
歷史上的中原漢民能夠在一千多年的時間里輾轉南遷,逐漸在山多田少、交通不便的荒山僻嶺中定居下來并繁衍成長,是與客家文化中艱苦奮斗、開拓進取、崇文重教等特點分不開的。如果沒有傳統農業經濟時代精通種植業的中原漢民身上共有的傳統農業文化,他們根本無法在環境惡劣的南越地區生存、發展直至形成今天的客家地區。因此,以梅州為代表的客家地區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所實現的經濟發展是與客家文化作為非正式制度對經濟績效的促進分不開的。
當然,文化作為非正式制度的集中體現對制度變遷的制約也很明顯,尤其是對人們變遷路徑的選擇會產生重大影響。諾斯構造了一個簡單模型來說明路徑依賴的作用過程是以認知為起始、通過制度影響經濟績效的:假定社會成員連續存在于兩個時期T1和T2,T2時的共享心智模式是以T1時的模式為基礎,當成員集體學習的內容長期沒變化時,共享心智模式就會相對僵化,與之相對應的成員集體信念體系無法更新,認知性路徑依賴必然形成制度的路徑依賴。文化作為一種社會成員在長期交往中形成并能夠傳承給下一代甚至幾代人的共有認知,其持久的生命力和固定性將會導致變遷過程需要相當長的時間,很難伴隨著正式制度的改變立即發生變化,因此,它往往成為制度變遷路徑依賴的重要因素。
客家文化形成并發展于傳統農業經濟時代,本質上屬于傳統農業文化,與現代工業社會所要求的非正式制度并不吻合,它對客家地區經濟發展的阻礙性作用非常明顯?!翱图椅幕?,就是讀書文化、做官文化,不太重視賺錢,有點輕商”[9],而“從梅州的現實需要和長遠發展來看,崇企重商是發展先進生產力的本質要求,是與全省同步實現小康社會的迫切需要,是解決梅州一切問題的根本舉措”[9]。因此,由崇文重教到崇商重企的轉變,表面上看是一種觀念的轉變,實質上是從傳統農業經濟時代向現代工業社會的非正式制度變遷活動。如果忽視了這種變遷,將無法完成梅州地區真正意義上的制度變遷進程,實現經濟發展。
“千年的崇文重教,是歷史的積淀,是文化的延續,是客家優良傳統的承繼”[10](P137)。崇文重教作為客家文化的一個重要特征在研究中已取得共識,學者們采用了民諺童謠、文獻引用以及文物考證等方法論述了它是我國傳統農業社會儒家文化的典型表現,“儒家文化是客家文化的基本特質。儒家文化對客家文化的影響突出地表現在崇祖先、重教育以及守舊與變革的兩重性方面”[11](P72)。由于儒家文化是在自然經濟基礎上形成和發展起來的,是農耕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同時也是傳統農業經濟時代非正式制度的集中體現。而“客家文化是一種多元復合的山區農耕文化”[12](P5),所以,崇文重教自然也是與傳統農業經濟時代相對應的非正式制度——農耕文化的重要體現。提倡崇文重教的客家文化在我國傳統農業經濟時代極大地促進了以梅州為代表的客家地區的社會經濟發展。但隨著我國目前社會經濟的變遷和進步,它的不適應性逐漸凸顯出來:首先,重義輕利的道德信仰培植了客家人泯滅物欲追求、否棄個體利益的價值觀念。其次,墨守陳規、封閉保守的價值觀念體系使客家人對外來的挑戰和應有的創新缺乏敏銳。再次,平均主義的均等觀嚴重地阻礙了客家地區社會的進一步發展。此外,客家人群體本位價值觀造成的人治與幫派文化不利于市場競爭。
由于非正式制度具有持久的生命力,其固定性和穩定性導致它的變遷過程相當長,因此,對于以梅州為代表的客家地區來說,崇文重教的理念作為客家文化中傳統農業經濟時代非正式制度的集中體現,并不會隨著正式制度的變遷而立即改變,其中的那些與社會化大生產格格不入的因素必然會禁錮人們的思想,成為制約該區域從傳統農業經濟向現代工業經濟變遷的重要羈絆。
“經濟增長依賴于人們對工作、財富、節儉、生育子女、創造性、陌生人和冒險等等的態度,所有這些態度都是從人的頭腦深處產生的”[13](P11)。一個交換經濟的成功運行是以共同的行為模式為基礎的,與崇文重教不同,崇商重企是現代市場經濟的價值觀和思維方式,是現代工業社會非正式制度的重要特征,它有著與農耕文化截然不同的特征:首先是社會成員參與市場活動的價值理性,主要體現在人們的市場目標、價值觀念以及由此形成的能動精神如競爭意識、效率意識、創新意識、風險意識等。其次是社會成員參與市場活動的規范理性,主要體現在倫理規范、道德意識和法律意識等方面。如果社會成員缺乏規范意識,則交易成本就會大大增加。再次是社會成員參與市場活動的工具理性,它意味著市場主體在追求以最小成本獲得最大收益過程中的意識和技巧。
馬克斯·韋伯把現代工業社會的非正式制度稱作“資本主義精神”,認為正是這種精神孕育了西方市場經濟的發展以及促進西方國家走向了現代化[14](P18-22)。阿馬蒂亞·森明確指出:“事實上,資本主義經濟的高效率運行依賴于強有力的價值觀和規范系統”[15](P261)。儒家文化則缺乏孕育資本主義精神的內在機制,尤其是缺乏能使人們完全獻身于去改造世界為職業的動力機制、理性工具以及有利于市場經濟發展的倫理觀念。而客家文化“其中的主導面是中原文化中的儒家文化,其主導作用體現于儒家的價值觀成為客家文化的核心,并引領著客家文化的發展方向”[12](P9)。因此,對于以梅州為代表的客家地區來講,要想完成由傳統農業社會向現代工業社會的制度變遷、順利推動其工業化進程,僅僅依靠正式制度的轉變很難從根本上取得相應的經濟績效,作為該地區非正式制度集中體現的農耕文化必須向現代工業社會所要求的市場經濟理念轉變。
由于非正式制度變遷是一個遠比正式制度變遷復雜和漫長得多的過程[15]。因此,對于梅州的客家地區來講,如何促使社會成員逐步擺脫小農意識的束縛、認識與學習現代工業社會所需的價值理念、實現由崇文重教到崇商重企的轉變是該區域非正式制度變遷的關鍵,同時也是加快工業化的有效路徑。
非正式制度變遷要求必須得到正式制度的尊重和支持,否則,這種緩慢的演進過程將會延長、甚至中斷。因此,梅州地區的地方政府應該制定好整體的變遷計劃:首先要制定變遷的目標。對于梅州地區來講,變遷的最終目標是由傳統農業社會進入現代化工業社會,當前現實可行的目標則是讓剩余勞動力從種植業中解放出來投入到第二、三產業中去,盡快擺脫貧窮、落后的狀況。其次要明確變遷的主體,應把區域內所有社會成員都視為變遷的主體,共同推動變遷進程。這樣既減少了政府實施正式制度變遷的壓力和困難,也能避免非正式制度自發變遷的無序與低效。此外,要充分認識變遷的階段性。制度變遷是一個長期動態過程,由此而帶來的經濟績效并非一蹴而就,地方官員任何急功近利的思想將會使變遷過程半途而廢。
為加快梅州地區社會成員消除崇文重教負面影響的進程,地方政府應營造出有利的變遷環境,有效引導非正式制度的變遷。首先要堅持“工業梅州”的發展戰略,并通過各種措施讓區域內所有社會成員都能強烈感受到崇商重企理念的震撼,以加快非正式制度的變遷進程。其次要營造濃厚的崇商重企市場人文情懷,目前各地招商引資政策正在趨同化,梅州地區必須通過大力宣傳等手段,使崇商重企的理念在客家之都成為客家文化嶄新的時尚內涵,憑借梅州遍布全球的客家人網絡來吸引大量企業家投資創業。
首先要充分利用客家文化崇文重教的積極因素,及時調整教育制度的供給。因為制度被視為知識的載體,而制度變遷過程也是知識的更新與傳遞過程,因此,教育在變遷中的作用舉足輕重,有效增強教育制度供給可以加快梅州地區非正式制度變遷的進程。其次,梅州地區在推進從崇文重教到崇商重企的變遷進程中,政府應大膽地進行制度創新活動。因為當經濟發展中出現制度瓶頸時,制度創新能夠帶來較好的經濟績效。為此,梅州地區在工業化進程中必須在諸如農村土地的使用、人口外出流動手續的管理、農民工權益的保護、流動人口子女的教育等方面制定一些有效的政策來積極鼓勵剩余勞動力擺脫土地的束縛,特別是對返鄉投資貢獻突出者可以考慮給予一定的政治待遇和物質獎勵等。
對于既無資源優勢又無區位優勢,工業化所要求的生產要素條件并不具備的梅州地區來講,通過從崇文重教到崇商重企的非正式制度變遷、引導社會成員逐步由傳統農耕文化向現代市場經濟理念轉變、適時調整正式制度的供給、建立二者有機結合的實施機制,可以有效培育該區域的市場主體,從而加快工業化進程,實現由傳統農業社會向現代工業社會的變遷。需要指出的是,從崇文重教到崇商重企的非正式制度變遷絕不是簡單而輕率地全部否定崇文重教作為客家文化的優良傳統??陀^地說,無論是傳統農業社會還是現代工業社會,社會經濟的發展都無法離開教育,確立崇商重企理念是為了根除崇文重教思想中排斥市場經濟的農耕文化陳腐觀念,在新的時代背景下創新和豐富客家文化,使之成為推動梅州社會經濟全面發展的強大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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