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馬 香港電影活化石

干我們這一行的，心智不是很健全

都以為他是香港制造，實際上這是一個天津人，十幾歲進入香港娛樂圈，摸爬滾打至今五十余年，他的本名“馮宏源”幾乎成為鏡花水月，唯獨“午馬”這一頗具個性的藝名，烙在一百多部電影的演職員表上，分別被冠以場務、演員、副導演，乃至導演的頭銜。在某個時期，他的名字意味著一場場精彩的打戲，一幕幕入汁入味、紛繁各色的演出，對于領(lǐng)略過香港電影繁華盛世的人而言，這個名字是流光溢彩里的一串記憶彩燈，一個經(jīng)典標志。多年以后的今天，87版的“寧采臣”早已離開，“聶小倩”翩然避世，而“燕赤霞”，仍執(zhí)著于他的紅塵煙火氣，徘徊在熙攘人間道。

臺灣金馬獎

“導演看我丑才找我演‘燕赤霞”

入行至今，午馬拍了一百多部電影，吃了一萬多個盒飯，外人眼中他的戲份都是配角，且年輕時的他，盡管頂著“姜大衛(wèi)的大師兄”名頭，卻不夠英俊又沒情趣，就會埋頭拍戲，拍完戲和朋友們吃完飯就打道回府。他打趣自己從30多歲就開始演60多歲的人，一直演到現(xiàn)在，還是在演60多歲的人，觀眾看習慣了。入行23年后，唯一一部獲得臺灣金馬獎肯定的是《倩女幽魂》中的燕赤霞，覺得也是因為自己足夠丑，才獲得機會。但時至今日，當年的英俊小生、英雄大俠們，或退出或隱于幕后，而自認為丑的他，卻還在堅持演戲，為什么？他瞇眼一笑：“習慣了，因為辛苦了50多年，生活都是這種狀況。”

南都娛樂：你還給吳宇森做過第二副導？

午馬：對對，他開始做副導的時候也是跟張徹，那時他還沒紅，跟著做了幾部戲之后就轉(zhuǎn)到嘉禾，后來又到新藝城去了（注：當時徐克也在新藝城）。

南都娛樂：你們的相處方式是怎樣的？

午馬：也沒有什么，我們那個時候工作基本沒有停過的，尤其是張徹導演，基本上就是一直不停在拍，沒有停下來休息過。以前也沒有這么多娛樂，就看看電影啦，打牌、打麻將都很少，很奇怪的。沒有像現(xiàn)在那些KTV啦、電玩啦，沒有的。拍完戲就吃吃飯啊，吃完飯就回去了，也不去酒吧，是真的，因為那個時候感覺酒吧就是外國人去的地方。

南都娛樂：那燕赤霞這個角色，當時是怎么拿到的？

午馬：不是拿到的，是人家覺得這種丑陋的男人應該可以適合我吧。當時徐克大概是找不到什么人，因為這要差不多的年紀，不能太年輕，但年紀也不能太大，而且我也拍過這么多武俠片，雖然不能算得上怎么樣，但起碼還可以，是吧？就叫我去做一做造型，試一下，他覺得OK，就進去了。

南都娛樂：你算是劇里面的老前輩。

午馬：應該算是吧，當時張學友還沒成天王。（跟后輩們對戲感覺如何？）好，真的很好，因為他們唱歌唱得好，戲嘛就生了點，當然也很好，張國榮唱歌之前也演過很多電視劇，反而張學友比較……生，演電影嘛他是新人，張國榮就比較好一些。

南都娛樂：憑“燕赤霞”拿金馬獎最佳男配角那天，你親自去了。

午馬：對，因為有獎金嘛，哈哈。（知道自己會拿獎？）也不是知道，因為我有兩部戲提名，比較有把握一點，我比人家多一個機會，我是《倩女幽魂》和《中國最后一個太監(jiān)》，兩個都是被提名最佳男配嘛。

南都娛樂：所以是信心十足去領(lǐng)獎的？

午馬：也無所謂了，我是沖著那十萬塊錢去的，哈哈。沒有了，演戲當然希望演好它，不要太在意所謂評選，因為只要有選舉就沒有百分之百的公道。當然啦，這是一種盛會，一方面大家可以聚在一起，互相認可，還有就是給所有觀眾一個期待，至于誰得獎，這個不計較，誰得獎都一樣，我是覺得，多舉辦一些這種東西，對觀眾和演員都好，要不然大家都忘記了你了。所謂要炒熱，需要活動，觀眾才會記住你，除了看電影之外還有這些，可以稱為綜藝節(jié)目，每年都應該舉辦一些這類活動。

南都娛樂：當時十萬獎金還是蠻多的，拿到手之后怎么花？

午馬：對啊，請人吃飯，然后剩下的也沒有多少了。

南都娛樂：但即使拿了金馬獎，后來又演了這么多戲，還是做配角啊，要不就演年紀大的人，沒有過“我也可以演主角”這種想法？

午馬：我是覺得演每一個角色我都是主角，我沒有覺得我只是配角啊。把位置擺對最重要，我不去管他整部戲，就這個人物是主要的，比如你們男女談戀愛，另一個人去下毒，那我就是下毒的這個主角，因為沒有我，故事沒有辦法發(fā)生嘛，男的不中毒他的故事情節(jié)就變了，那我是很主要的一個人物，所以我是主角。對不對？演戲就是這樣，真的，每個人都是演主角戲，不是說從頭到尾戲份多就是主角，只要你是某個情節(jié)中重要的人物，那就是主角。

自學出師

“我太笨，沒資格當張徹的徒弟”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香港電影一派歌舞升平，彼時邵氏電影公司還屬于兵強馬壯的霸主，為整個香港影壇源源不絕地輸出各種人才和佳作。其中就包括被稱為“一代電影梟雄”的張徹。香港武俠電影的輝煌，始于《獨臂刀》、《馬永貞》等，始于張徹這一批懷揣著精益求精理想的電影人。其時眾人皆以能入“張徹門下”為榮，而剛剛從邵氏的南國演員訓練班畢業(yè)一兩年的午馬，對此顯然是頗為羨慕，但是他是群眾角色出身，根本算不上登堂入室的弟子。但在那個講究資歷和輩分的年代，他通過自學，僅用了別人1/4的時間，完成了從場務到導演的飛躍。

南都娛樂：你是怎么投入張徹門下的？

午馬：五十五六年前，當時十三歲，從天津過來廣州讀書，五年后到香港，到港后第二年，十九歲吧，就開始進入這一行。當時我們是邵氏公司辦的南國演員訓練班第一期的成員，畢業(yè)簽約第二年，張徹有一個機會到日本去拍戲，他的副導因為手續(xù)不齊不能出國，所以我臨時成了副導，原本我是演員的。從那部戲以后，我就正式跟他做副導演，那部戲叫做《金燕子》，所以說我是他徒弟。但其實他沒有收我，他不收我這種劣學生，我沒有資格做人家的學生，呃，太笨了。

南都娛樂：但既然是跟著他學習，都學些什么？

午馬：沒有，不太教的，他不會告訴你“啊，這樣對，那樣不對，該怎么做”，沒有的，就看你自己去（體會）。包括打戲，也都是我們在演戲班學過基本的動作，然后靠排戲的時候武術(shù)指導教我們怎么打，慢慢累積下來的。

南都娛樂：對其他徒弟也這樣？

午馬：也這樣。他只會覺得，嗄，你這個人可以，看好你，當時他的劇本都是倪匡來寫，他就會跟倪匡溝通，說“我想弄一個什么型的人物”，給對方量身制造一個角色。像狄龍是考進來的，因為當時我們拍那個《獨臂刀王》需要很多演員，所以就招考一部分人進來。姜大衛(wèi)以前是打武戲的嘛，張徹最早給他拍的就是游俠兒，就是吊兒郎當?shù)哪欠N。這樣一來，捧紅了很多人。

南都娛樂：你們當時這種情況跟一般的學徒不太一樣，別人的學徒都是師兄弟一起集中學習。

午馬：不一樣，沒有實質(zhì)性的拜師儀式，但大家都叫他師父。他是寓教于無形，有時候我們覺得奇怪，比如我給他當副導，發(fā)現(xiàn)他對很多雞毛蒜皮的小事，哇，脾氣發(fā)得不得了啊，大發(fā)雷霆，反而遇到大事情他就不發(fā)脾氣，我有時和他說，“張導，小事就算了，大事……”他說，“你錯了，人是有脾氣的，小事發(fā)脾氣你可以承受，大事你一發(fā)脾氣，這個后果不堪設想，但人不可能沒有脾氣，那你把脾氣發(fā)泄在小的事情上，大的事情冷靜下來考慮，就不會做錯事。”哦，原來是這樣的道理。

南都娛樂：所以你也是按照這個理念來執(zhí)行？

午馬：我是最好不發(fā)脾氣。

南都娛樂：那既然沒有人教，你怎么出頭的？

午馬：我參加了南國演戲班嘛，我們那個課程很短，只有半年，然后實習半年，我剛剛開始演戲啊，根本就是一天拍不到一個鐘頭，演的角色，古裝戲就是歹徒甲乙丙，時裝戲嘛，就是壞人ABC，連名字都沒有，我當時就知道，想在這一行待的話，不能永遠這樣下去。所以我每天一到拍戲現(xiàn)場就不會離開了，看所有的工作流程，這個演員為什么會被導演講，那個道具為什么會被導演罵，這個場記為什么……我全部吸收，長期這樣下來，到了日本拍戲那次，導演沒有副導，一找我，我說可以，他就覺得很奇怪，說，你行嗎？我說可以，你試一試嘛。他也沒有其他人選，好，我就到那一做，他們就發(fā)現(xiàn)我根本太懂了。

南都娛樂：怎么個懂法？

午馬：他們說我們明天要三個人的衣服，怎么配，我就給他們配，我全都懂，因為我看過，當你吸收了很多東西的時候，有機會給你，你馬上就會做。所以從那部戲開始，我就做副導演。按正常來講，像我們剛?cè)胄校辽僖鰞傻饺甑膱鲇洸拍苻D(zhuǎn)副導，再做兩到三年副導之后才可以做導演。前后起碼要六年到八年，但我跟張徹導演大概做了兩年，就可以自己做導演了。

南都娛樂：后面狄龍跟姜大衛(wèi)紅了，對于你們其他師兄弟來說有沒有一些獲益，譬如互相提攜？

午馬：也不用提攜吧，我覺得這是互相的嘛，其實也沒有獲得實際的利益，但是無形中提高你的一種江湖地位啊，“你好，這是姜大衛(wèi)的師兄！”聽起來……（倍兒有面子？）對啊，我是最早跟張徹的一批人，就是“哦，按武俠戲來講，這個是大師兄”這種感覺。

南都娛樂：可是只得了個大師兄的名號而已嘛。

午馬：可以了，已經(jīng)夠了，已經(jīng)可以闖蕩江湖了，呵呵。

結(jié)婚生女

“50多歲才覺得自己有點成熟”

午馬的女兒今年上初二，一年中他有11個月都在內(nèi)地奔忙，回香港的時間寥寥可數(shù)。入行多年，他一直保持著每個月工作20多天的狀態(tài)，但這并非組建家庭的最大障礙，或許正如他所說，諸多明星結(jié)婚最大的障礙，其實是因為這一行的人，都實在太晚熟，“沉穩(wěn)現(xiàn)實的人，沒辦法長久做這一行。”

南都娛樂：一個月二十多天都在工作，五十年來都是這樣嗎？

午馬：差不多，五十多年來，我大概休息不到五年。應該來講，中間當然也有幾年不太好了，不太好就是沒有那么多工作。因為香港有一個時期，就像現(xiàn)在，也不行了，大概是上世紀70年代。

南都娛樂：一下子工作少了，感覺怎么樣？

午馬：感覺無聊咯，無所事事了。但我沒有要轉(zhuǎn)行的感覺，我是堅持的一種人，有朋友說轉(zhuǎn)行啊，別干那個了，干別的，我從來沒有想過。好在我本身除了演員之外，還可以做其他的。這樣持續(xù)了兩年，中間我就跟朋友一起談廣告咯，拍廣告，做策劃，做導演，像我沒有結(jié)婚，單身一個人很容易解決的，再不濟就打電話給朋友去他家里吃飯，很容易解決對不對。

南都娛樂：你年輕的時候是不是對很多事情都不太在乎？

午馬：也沒有，我比較喜歡交朋友，從我開始工作到今天為止，環(huán)境造成我就是比較喜歡熱鬧一點，喜歡人多，做演員，副導演，然后去做導演，真的是和很多人在一起，變成習慣了，下了班也是喜歡一班人一起吃飯，一起聊天。（還有新聞說你拿金馬獎那天撇下女朋友，讓她幫你東奔西跑處理事情。）沒有，那是亂說的。沒有的。

南都娛樂：但那個時候?qū)Ω⒆咏煌裁吹模d趣并不大？

午馬：對啊，因為沒有時間，約會要單獨的，要撇開所有人，那我就不習慣了，我喜歡一大堆人啊，七八個咯，五六個一起，比較喜歡這種群體，所以就變得沒什么約會。

南都娛樂：注意到你女兒年紀很小。

午馬：對，晚婚，結(jié)婚的時候都五十多了，女兒現(xiàn)在十二歲，讀初中二年級。

南都娛樂：為什么會這么晚結(jié)婚呢？覺得沒有玩夠？

午馬：沒有，結(jié)婚以前的生活挺好的，但就是自己抓不了主意，跟著人家走，哪里有工作就往哪里去，現(xiàn)在我基本上就可以控制自己的工作，不想干就可以不干了。結(jié)婚以前沒有這種概念，對家里的責任心沒那么強，現(xiàn)在我會衡量，如果會影響到家里，對不起，這個工作就推掉了。而且人也比較成熟，因為干我們這一行的心態(tài)很幼稚的，老處于一種半幻想狀態(tài)，心智其實不是這么健全，現(xiàn)在開始比較成熟了，穩(wěn)重了，慢慢可以成長了。那時不懂，那時太年輕了。

南都娛樂：到了五十多歲才覺得自己已經(jīng)成熟了，可以成家了？

午馬：對，心智才可以完整一點。但是還是經(jīng)常那個，因為我們這一行，你心態(tài)真的穩(wěn)重的話，沒辦法干，穩(wěn)重的人不可能愛表演。年輕的時候愛表演，很正常，但你說像我們這種年紀，已經(jīng)是爺爺輩的，還這么愛演，這是不是神經(jīng)病啊？而像我，還不能說完全成熟。真的穩(wěn)重成熟了，你就沒辦法演戲，我也看過很多跟我年紀差不多的，他們已經(jīng)開始有孫子了，但怎么我就覺得我不可能，“啊，爺爺”，平時你要這么叫我，我受不了，真的。

南都娛樂：那當時為什么會突然興起結(jié)婚的念頭？

午馬：當時開始覺得應該安定下來，人生要有一個安定的家，不再漂泊不定。

南都娛樂：有沒有儀式？

午馬：就很簡單，登記，吃個飯，因為像我這種年紀就沒有必要大張旗鼓了，年輕人可以宣揚一下，但是像我這種不可能的，對不對，沒資本的，結(jié)婚離婚要靠本錢的，擺酒也要靠本錢，擺的場面越大好像你離婚的幾率也大，低調(diào)一點的話你離的機會就小。當然啊，場面那么大，畢生難得，但有人不止一次。其實，就是這樣。

南都娛樂：那現(xiàn)在你還不退休是不是也出于對養(yǎng)家的考慮？

午馬：也沒有，還是個人的興趣，而且還有錢賺，這不更好？我相信慢慢到后面，沒人找我的時候，我會告訴他們我有興趣啊，我不要錢也可以。所以我經(jīng)常講，為了興趣而賺不了錢，也好過為了錢而沒有興趣。現(xiàn)在我差不多要開始轉(zhuǎn)為幕后，因為目前第一，相對來講戲太少了，我想演多一點，那轉(zhuǎn)幕后的話，我去策劃，還有機會再演多一點，演戲我是不嫌累，沒有機會的時候，你就要自己創(chuàng)造。

記者手記

隨和、豁達、自如

采訪了這么多位資深前輩，最大的共同點是，他們當中的大部分人都隨和且豁達，有著年輕藝人們無法企及的自如感，午馬自然更是如此，但在聊天中，我注意到很有意思的一點，他的心態(tài)很年輕，和煦而真誠，偶爾還會被我過于直接的問題為難住，支吾半天，但偶爾，一些場面話還是會溜出來。但這點若無其事的狡猾，反而令他更加生動，畢竟六十多年的人生經(jīng)驗擺在這兒，很難太“單蠢”，對吧？告別時，他笑得很溫暖，與我握手：以后想打聽什么消息，都可以找我。這是真心話吧？不管你信不信，我反正是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