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小紅
兩桶紅漆潑在“日本開拓團民亡者名錄”碑上,這座耗資70萬元的石碑瞬間面目全非。油漆淌了下來,有種血流如注的感覺。“一寸山河一寸血,寸寸熱血耀中華”—此前,潑漆者已經發表了《聲討為日本開拓團立碑的抗議書》。
這起在網上引起軒然大波的事件,發生在2011年8月3日的黑龍江方正縣。5名潑油漆者跋涉千里來到這個東北旅日僑鄉,并成功繞開了警衛,潛入石碑所在的中日友好園林。“愛國主義者行動”不到五分鐘即結束—其中一分鐘是趁警衛尚未反應過來之前潑油漆、掄起鐵錘砸碑,剩余時間則是和一堆人扭打在一起。
“二三十名警察擁了上來,制止我們繼續砸碑。”這次行動的召集人之一“湘軍五百”說。這5名
“熱血青年”并不在乎,他們被警察押到了公安局……
透過淋漓的血色,碑文依稀可辨:日本戰敗投降,日本開拓團民15000余人集結方正,欲取道回國。因饑寒流疾,5000余人歿于荒郊野外簡而掩埋。其間歷經近二十年,方正人民不忍其尸骨散落于荒野,遂以仁善之心將其集整……
而在碑文背后,則是一段鮮為人知的歷史。與臭名昭著的“731”部隊相比,開拓團并不為人所知。1930年代,日本侵華期間制定了“滿洲農業移民百萬戶移住計劃”,派出大批日本農業貧民擁入東北,這就是“日本開拓團”。
“在日軍武力庇護下,‘開拓團不斷強占中國農民土地,使無數原住民流離失所。他們也是日本侵略軍的重要兵源之一。”一位歷史學家稱。
1945年日本戰敗,開拓團民撤離中國。上述碑文中所記述的一幕,就發生在這種背景下。1963年,在周恩來的關照下,中國國務院為這些死在異鄉的日本人,建立了公墓;被方正縣居民撫養的日本遺孤,也給其養父母修建了“中國養父母公墓”。1994年,經方正縣政府整合,這兩座公墓發展成聯絡兩國民間感情的“中日友好園林”。
“兩座公墓在中國其他地方可能都不會有,它反映了方正縣在抗戰結束時經歷的一段特殊歷史。”方正縣常務副縣長洪振國說。
而在中國社科院出版的《日本遺孤調查研究》一書中,大量口述史表明:這些本多為日本底層貧民的“開拓團”,與中國百姓并無直接沖突。后來通過兩國紅十字會尋找血親,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這種民間的交流甚至“推動了中日邦交正常化”。
但在大多數中國人眼里,即使當年建立公墓是周恩來批準的,在感情上同樣無法接受。何況,建于2011年的這座新碑,不但標明為“開拓團民亡者名錄墻”,還刻上了229名開拓團成員的名字。
“這是一種高規格的待遇。”有網友評論。在中國,即使是“7·23”甬溫線特別重大鐵路事故中的死者,名字也沒有被刻上公墓碑文的資格。
7月28日,松本盛雄—日本駐沈陽總領事,來到方正縣參觀了石碑。在共同社報道這個消息后,“日本開拓團民亡者名錄墻”進入了中國人的視線。
一條來自網友“章小斯文”的微博率先公開了此事:“黑龍江方正縣為吸引日商投資,花了70萬為侵華日軍亡者立碑。為了GDP和政績,當地政府竟然賤到這種地步。一周前的溫州事故名單調查不清楚,死掉幾十年的人名單調查得清清楚楚;反右、大躍進、‘文革死掉的人沒有建碑,給侵華日軍建碑。這就是中國式碑劇。”
這條微博在3天內被轉載超過10萬次,評論2.3萬條。“章小斯文”原只是普通網民一枚,連實名認證也沒有。
意見領袖們也參與到討論中來。但無論其身份為何,只要聲稱表示理解,立即被掛上“漢奸”名頭。《雪狼》的編劇全勇先因其認為“開拓團都是老百姓,其后人和中國人感情很深”,立刻被劃入“腦殘”行列。
“湘軍五百”也看到了這個消息。7年的“保釣”經驗,讓他對散落在各處的涉及民族問題的信息有著超常的敏感。
砸碑者一行5人,他們都出自一個相同的組織—“中國民間保釣聯合會”。這個1996年宣告成立、2004年在香港正式注冊的民間組織,以“團結一切正義力量保衛釣魚島”為綱領,匯集了全國各地關心民族問題的“熱血青年”。在聯合會的論壇上,“榮譽、勇氣、責任、犧牲”被放在網頁右上方最顯眼的位置。
近年來各個反日活動,都少不了這個組織的身影。比如2008年6月10日,日本軍艦在中國領海撞沉臺灣漁船“聯合號”,聯合會迅速做出反應。6月18日,自稱“保釣戰士”的聯合會成員統一T恤,上頭印有“祖宗基業誓死保衛”等字,舉國旗、拉橫幅,一路走向日本駐華大使館。
和諸多反日策劃相似,此次砸碑也是聯合行動。5名砸碑者之前并不認識,他們分散在不同的省市。8月1日前,他們各自從不同渠道獲得“開拓團立碑”這一消息。“湘軍五百”在看到8月2日方正縣政府對立碑所做的回應后,感覺“太無恥了”。他當即決定,買火車票前往這個距離長沙2000多公里的小縣城。
韓忠也在湖南。這個為自己身上帶有“湖南人的血性”而自豪的青年,正準備采取行動來表達自己的憤怒時,接到“湘軍五百”的電話。砸碑!兩人同時冒出這一想法,迅速買了張站票一同前往。
通過保釣聯合會,他們又得知陳福樂、梁智和“飛天燕子”也正欲分別從河南、江西等地前往方正縣。5人商定在哈爾濱會合。
“出發前我已經做好了被捕的準備。”似乎沒有什么能阻止他們。“至少在我面對面接觸的人中,至今沒遇到一個反對我的做法的。”“湘軍五百”說。
此時的方正縣的官員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將背上“當代漢奸”的罵名。在他們的意識里,與日本人往來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在這個人口26萬的縣城里,與日本相關聯的華僑、華人、歸僑、僑眷就達到了11萬,幾乎接近半數。這個距離哈爾濱160公里的小城,是東北最著名的“僑鄉”。
走在方正縣的街道上,亦隨處可見用中日雙語標注的商鋪牌匾,日語學校也遍布各大小街道。這些學校有著龐大的市場:這里不少年輕人從小就被教導,好好學習日語方便將來出國。
出國可以賺更多的錢,這似乎是家長們教育孩子好好學日語的“最初動力”。這似乎說得過去—2010年,方正縣旅日華僑人均年收入約達15萬元人民幣,這是該縣居民平均年收入的兩倍。
利益驅動似乎也更符合地方政府的行事邏輯。最初關于“開拓團”碑的報道,就被認為是出于“招商引資”的目的。但這一解釋,之后得到了方正縣常務副縣長洪振國的否認。
但官員們無法否認方正縣經濟發展與日本的緊密聯系。
據《黑龍江日報》報道,早在2006年,方正縣海外華人華僑均收入折合人民幣在50億元左右。全縣利用僑資總額為1.1億元。而這一年,全縣生產總值只有6.2億元。
2006年,打造“東北旅日僑鄉”升級為方正縣的“重要發展戰略”。2007年,國務院總理溫家寶在日本國會發表講話中提及方正縣,這個東北的小縣城關注度大增。此后,方正縣的僑資總額一路飆升,其經濟發展與日本日益密切。
據方正華僑商會提供的數據,目前方正全縣已有僑資企業近40家,利用僑資近30億元。這個幾乎相當于該縣全年生產總值的數字,5年間漲了將近三十倍。
這種密切聯系,導致日本的各種動靜都能影響到方正縣。2011年,日本地震以及由此引發的海嘯、核泄漏等事故,直接導致方正縣在日的3000名華僑返鄉。這3000人帶來的經濟影響如此之巨大,以至被寫入《2011年一季度經濟運行情況分析》,稱其“帶動了交通運輸、批發零售住宿餐飲及娛樂和房地產業的快速發展”。
與此同時,僑村園區、日式風情一條街和其它日式建筑在方正縣陸續建成,更多措施也在依次推進。
“主要街道兩側的樓房建筑要有日本文化的影子,城市馬路兩邊要栽種櫻花樹。學校要有反映日本侵華歷史、抗聯歷史、開拓團歷史、日本風土文化和中日友好往來為內容的課程。凡是有文字的牌子,都要書寫中日兩國文字。在進入方正城區的主要路口要建立展示僑鄉特色的標識建筑……”這段出自縣華僑商會《僑鄉形象工程建設調研報告》中的文字,詳細記錄了該縣“文化特色”建設思路。
這個“打造”至今看來還算成功。2009年,在一份由國務院僑務辦公室主辦的刊物中,發表了介紹方正縣成功打造內陸僑鄉的文章,稱其“建設取得了顯著成效”。
但這一發展模式也潛伏著危機。今年方正縣的“十二五”規劃里寫道:“以戰爭遺孤為主體的傳統僑力資源面臨萎縮,‘以德報怨的提出和開掘也具有一定的歷史局限性,這些成為傳統招商引資模式的發展瓶頸。”
就在這種背景下,耗資70萬元的“開拓團民亡者名錄墻”建成了。但當面對中國左翼們的強烈質疑時,方正縣常務副縣長洪振國否認立碑是為招商引資。“這是為更加深切地感受中華民族博大的人道主義情懷。”他解釋說。
但這種解釋反而點燃了“湘軍五百”的怒火,砸碑的一幕發生了。5人被方正縣公安局關押了將近6個小時后,重獲自由。在接受《博客天下》采訪時他們表示,在警局并未受到任何為難,“甚至有警察表示,要不是出于身份考慮,自己也會跟著去砸”。
在北京火車站,砸碑者受到了抗日英雄般的接待。迎接他們的是“中國民間保釣聯合會”近十個兄弟、一條連夜制作的“迎接砸碑五壯士凱旋”橫幅,還包括20多家媒體的記者。有路人在火車站看到后,加入這支反日隊伍。
5人還獲得了一筆小小的物資鼓勵:聯合會會長童增,向他們每人發了2000元現金。
幾乎同時,一條關于方正縣的新聞又在網上流傳:“政府強制性要求街頭牌匾必須標有日文,不服從的要罰5000元,不給工商執照。”這個已經被視為“當代滿洲國”的縣城再次遭受口誅筆伐。但該消息隨后又被地方政府否認。
而處于風暴眼中的方正人,似乎并未意識到家鄉已成焦點。當“砸碑團”問路時,鮮有人知道“日本開拓團民亡者名錄墻”的確切位置。這個參觀人數平均每年500人次的中日友好園林,并不完全對外開放。更多的時候,它只是作為“中日友好關系”的符號而現身于各種政府工作報告中。
8月6日清晨,方正縣終于拆除了開拓團碑,連垃圾都已經被清理干凈。新一批前來砸碑的“90后”熱血青年已無碑可砸,于是去買了一萬響的鞭炮,在中日友好園林門外燃放,以示慶祝。而一個半月后,中國將迎來“九·一八”事變八十周年紀念日。
歷史上的“開拓團”
“在滿洲國內扶植日本的現實勢力,充實日滿兩國國防、維護滿洲國治安,并建立以日本民族為指導,以謀求遠東文化之成就。”
“特別農業移民是以退伍軍人為主體,在警備上相當屯田兵制組織,具有充分的自衛能力。”
—1932年10月日本關東軍《對滿移民的全面方針和移民計劃案》
“開拓團”來的時候,我18歲。沒文化,也不懂事。他們占了我們的地,我們就給他們為戶,要種地還要托人搞關系,當時我還不明白,為什么自己一下就變成下等人了?
我們屯附近的人家都遷走了。那年頭要飯的多,每天都有。他們不敢到“開拓團”要飯,只能找我們—誰也不敢去“開拓團”要飯,連牲畜都不敢上日本人的地里去。
日本人也有好點的,比如五班老班長,我們上山拉木頭,他不管,后來就給撤了,說他不負責。還有的日本人,也挺可憐。南屯有一個日本大鐵匠,會給洋馬掛掌,跟我哥哥關系挺好,快40歲了,突然要讓他去當兵,他來找哥哥喝酒,喝得都哭了。快光復那年,除了殘疾,“開拓團”里的男人全都去當兵了。
—《我的見證:200位親歷抗戰者口述歷史》 解放軍文藝出版社2005年出版
日本遺孤劉德在赴日定居前夕,給吉林省公安廳出入境管理處寫信說:“我回去后,一定不忘記第二故鄉—中國。我的第二次生命是中國、中國養父母給的。我們的文化、工作技能是中國共產黨和政府教育、培養的。中國有我們的恩人和親屬,我們怎能忘記第二故鄉—中國呢!”
—《日本遺孤調查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8月出版
“看到日本遺骸的墳墓修得像鋼鐵般堅固,而中國人的墳是土墳,我非常受感動。我雖然不是共產黨,但我知道國際上有個白求恩,我要學習他的國際主義精神。我要把我的種稻技術毫不保留地傳給中國”—日本水稻專家藤原長作
—《方正人民革命斗爭史》方正縣老區建設促進會2005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