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不哭

梅寒

九月一號，村里很多小伙伴都在爸爸媽媽的陪同下，背著嶄新的書包去兩公里之外的村小學報到。那天，張猛起了個大早，給爸爸煮好飯，又扶爸爸起來洗漱完畢，看爸爸吃完早飯，才背起書包小跑著往學校去。

從那天起，他就是一名一年級的小學生了。可這個長著一雙童稚的大眼睛的一年級小新生，卻是要學校答應他兩個條件才能到學校來讀書。

當他怯怯地站在學校負責人面前說出自己的兩個條件時，那位年輕的男老師怔住了：“每天都要遲到一些，早走一些？”

“是的，因為我爸爸需要人照顧。”張猛回答得很自然，并無半點磕絆與猶豫。

因為孩子對學校那個不太合乎常情的要求，張猛的老師走進了他的家，然后又有媒體走進他的家，這個苦難的家也才得以走進公眾的視線。

距重慶市區東部三百多公里的一個叫石朗村的偏僻小村，幾間搭建在山坡上的老房子，一條彎彎曲曲從山下蜿蜒上來的小路，路邊的荒草一直長到院子里，這里就是男孩張猛的家。屋子里的陳設很舊，幾乎沒有什么像樣的家具，張猛爸爸常年離不開的那張床與輪椅在屋子里顯得特別醒目。

張猛的爸爸張貴海——曾經奪得過武術比賽大獎的人，如今已經癱瘓幾年了，徹底失去了勞動能力不說，連最起碼的自理能力也沒了。

那個家的重擔，就壓在六歲的張猛身上。

“那年去山西臨汾的一個私人小煤礦打工，臘月二十四去的，臘月二十八就受傷，掉下來的石頭把腰椎砸壞了……我爸爸媽媽很心疼我，打電話說讓我趕緊回來，不管人家賠不賠錢都一定要回家。可你們知道，當時，我是真的不想回來了……我活蹦亂跳的一個大小伙子從家走的，出去錢還沒掙到就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跟記者提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張貴海的眼圈兒又紅了。

張貴海回來了，回到了父母的身邊。

回到家，有親人的呵護，張貴海一度灰暗無比的心情稍微得到一些慰藉。只是他不知道，他倒下了，這個家的苦難才剛剛開始。為了給他抓藥治病，原本就貧寒的家已是債臺高筑。年邁的雙親一邊操心著兒子的醫藥費，一邊竭力幫兒子康復。山里的活兒很累，父親在地里忙一天，晚上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了，可他還是堅持每天晚上給兒子洗腳、按摩。每當父親粗糙的大手輕輕撫過張貴海的腳背時，張貴海就忍不住想掉淚。原本應該是他給父親洗腳的，現在卻是……父親不讓兒子掉淚，他對兒子說：“安心養病，有爸在呢。”

張貴海想不到現實會如此殘酷，在接下來的兩年多里，不但他的病沒有絲毫的好轉，命運之神還相繼帶走了他兩位最親的人——為他操碎了心的母親和父親都因癌癥過世。妻子外出打工，從此杳無音信。

那個黃昏，是張貴海生命中最黑暗寒冷的一個黃昏。他呆呆地坐在輪椅上，一任冰冷和黑暗將他慢慢吞沒……

最愛的雙親走了，曾經相愛的人也走了，家里除了空有四壁的幾間破房，還有他可能終生癱瘓的冰冷事實外，就剩這個還不滿六歲的兒子張猛。可他這個父親又能給他什么？除了拖累。

那個黃昏，他不吃也不喝，一直呆呆地坐著。他想到了死。

他不知道那雙溫暖的小手是何時輕輕撫摸過他的臉，輕輕地將他臉上冰涼的淚水擦去的。接著，他聽到兒子一句石破天驚的話：“爸爸不哭，我們都是男子漢，你還有我。”孩子將瘦瘦的肩膀靠過來，輕輕地倚在爸爸的懷里，握著爸爸的手，沒再說一句話……

張猛就是從那天起，開始獨自一個人承擔起照顧爸爸的責任。父子兩個，一個天天坐在輪椅上，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生活中最簡單的吃飯喝水也成了問題。山上沒水，平時吃水都要到山下一個四五米深的大蓄水池里去挑。張猛挑不起兩桶水，就拎著一只小小的藍色水桶去提。水池太深，小小的張猛要順著水池的臺階下到離水面最近的臺階上才能將水舀到桶里。每次提小半桶水，從山上到山下，要幾十分鐘，這幾十分鐘對張貴海來說，分分秒秒都是痛苦的煎熬。他擔心兒子掉到水池里，他擔心兒子從山路上摔下去……提了幾次之后，他再也不讓張猛去山下提水。他們的房頂有一個小小的蓄水池，一場雨后，會有一汪淺淺的水。張猛開始上房頂接水下來吃。那水很臟，沒有經過任何處理，父子倆第一次吃了這種水后，上吐下瀉了好幾天……

后來，竟然慢慢習慣了。

“兒子第一次給我做的飯，是面條，因為水少，面條放多了，煮成了一鍋糊糊。兒子覺得過意不去，我卻覺得特別幸福、開心，我兒子長大了……”談起張猛給自己做的第一頓飯，張貴海再次哽咽。

張貴海、張猛，這一對風雨中相依為命的父子，試著適應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日子。張猛的學校同意了他的請求，允許他每天抽出時間照顧爸爸，落下的課老師負責為他補上。也有好心人聽說他們父子倆的故事后，不斷給他們送來錢和物。他們家里已經裝上了凈水器，張猛不用再到山下提水了，爸爸也不必再天天提心吊膽。

爸爸的飲食起居，卻還是要靠小張猛來照顧。

從家到學校，來回四公里的山路，張猛要步行近四十分鐘。下午四點鐘，別的孩子還坐在教室里上最后一節課，張猛就背起書包回家了。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爸爸，然后放書包去做飯。張猛中午在學校吃補助餐，不能回家，爸爸一天只能吃兩頓，所以下午這一頓，張猛總是想讓爸爸早一點吃上。

兩碗米，兩碗水。站在灶臺前的張猛比灶臺高不了多少，對做飯卻很嫻熟了。雖然飯菜的口味并不怎么樣，但那已經讓爸爸相當滿足了。

“夜里睡，總是他摟著我，讓我的頭枕在他的小胳膊上……他把我當成個孩子……”那是那天張貴海跟記者談起兒子時臉上露出的唯一一點笑容。可他笑到后來，還是掉了淚：“我太拖累他了……如果沒有兒子，我相信自己真的沒有再活下去的勇氣。現在，我不但要活著，還要努力想法站起來。為了我的兒子，為了所有關愛我們父子的人！”

爸爸說這些時，張猛就站在他的背后，坐在輪椅上的爸爸比站著的他還要高。他伸出一雙小胳膊，輕輕地摟住了爸爸的脖子，無限依戀地將自己的小腦袋靠在爸爸的肩膀上，沒有說一句話……

（林濤摘自《意林》2011年第2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