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整個晚上,漢青一直都沒有睡好,迷迷糊糊的。父親與母親還在那里吵架,尖細的聲音從被褥底下傳進。那些聲音高亢而刺耳,拽著一個個骯臟的詞匯飛奔不止。
現在,不知到了什么時候,村子里萬籟俱寂,所有的事物都在沉睡,風吹了過來,在沉靜中把樹木吹響,把花朵吹開。昨天黃昏時分,漢青吃飯時不小心打碎了一只碗,被父親揍了一頓,他的一條腿被畫上了一道道青色的印記,有的印記還泛出了細小的血珠。
早晨起來,漢青看見母親比他起得更早。母親在挑水,走得很吃力,汗流滿面的。挑水要到很遠的河邊,母親不時抬起手臂擦一下臉上的汗滴,看見漢青后笑了一下,笑容飽滿而明亮。這是母親挑的最后一擔水,挑完水缸就該滿了。漢青統計過,母親需要挑上三擔水,水缸才會滿,他用小木桶挑水,需要挑上十擔。有時候,父母忙,漢青就去挑水。
母親挑好水后,開始做早餐。早晨,父親總要到田間地頭去干活,扛著一把鐵鍬。父親沒有回來,他與母親就不能吃飯。閑下來的時候,母親就去燒茶水,鐵壺放在父親搭置的爐子上,水燒燙后從壺口發出咕嘟咕嘟的響聲,聲音很好聽,像唱歌一樣。燒茶水得用硬的木柴,母親正撅著臀部趴在地上朝里面使勁地吹氣,去努力地把柴火引燃。看著母親,漢青的鼻孔就酸酸的,感覺中從前的母親比現在好看,現在的母親有些邋遢,從前的母親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漢青想不明白這件事情。父親回來后,母親趕忙給父親端上早餐。吃的時候,誰也沒吱聲,只把頭埋在碗中呼呼地吃著。母親首先吃完,吃完了又起身給豬仔去喂食。豬仔有兩頭,是前些日子從鄰村抱來的。漢青很喜歡它們,它們都很調皮,在豬圈里跑來跑去,哼哼地叫喚著。
父親吃完飯,用手抹了抹嘴,走出屋門,站在屋外看著天空。早晨的太陽溫暖而明亮,把大地照得錯落有致,像鏡片一樣。漢青跟在父親后面走出屋門,陽光撫摸著他的臉頰。父親在那里自言自語地說,天氣預報說今天有雷陣雨。漢青問父親,今天我干什么活?父親看也沒看他說,到坯場上碼坯去,說不定今天真的會下雨,免得到時候把坯淋成了稀泥。一直以來,父親就想把房子翻修一下,但修房子需要大量鍛燒出來的磚塊,再燒一窯大概就足夠了。
漢青跟在父親的身后朝坯場上走去。漢青的頭上戴著一頂用麥秸稈編織成的草帽,草帽顯得有點大,戴在頭上稀松稀松的,似乎一陣風就可以把它掀走。漢青舉起雙手抓住草帽的邊沿,因此走路的動作顯得很滑稽,像是跟隨在父親身后的一只螞蟻。母親把家務事忙完之后,也隨他們一起出門。昨晚的事似乎從來就沒有發生過,母親與父親沒爭吵。母親今天要到稻田去把那些雜草除掉,不除掉雜草,收成就會受影響。母親最關心的就是稻子的收成,每年母親總要把谷倉里的陳谷接上隔年的新稻。母親很驕傲,把日子過得精打細算的。從家里出來后,母親走的方向與父親相反,一個朝東頭走,一個朝西頭走。
漢青想跟母親去田野,田野上有知鳥,有蹦跳的螞蚱,當然,躲在蔭涼處的青蛙,也是他喜歡捕捉的動物。今天,父親讓他到坯場上去,他就沒有理由跟母親去田野。不一會兒,他與父親就來到了坯場上,平坦如坻的坯場上整齊地臥著父親昨天打下的磚坯,煞是好看,仿佛列隊的士兵正等待著檢閱一樣。漢青要做的事就是把磚坯碼放到磚道上。
過了這個暑期,漢青就滿九歲了,目前漢青正在小學讀三年級,認識很多字,有些不認識的字,他就查字典。漢青很喜歡讀書,覺很讀書比干農活有意思。雖然這樣,但漢青沒辦法讀書,除了上學的時間外,其余的空閑時間他得干農活。家里的農活似乎總也干不完,他不明白家里怎么會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他上學的錢,是母親養雞、養豬賺來的。母親對他說過,等把那兩頭豬仔養大后,他就又有了上學的錢。暑假里,漢青不像村里另一些孩子那樣野,到處亂跑,有時還惹出一些禍端。漢青的性格內向、寧靜,喜歡埋頭做自己的事。春天的時候,他養了很多的蠶,偷偷養著,可最終還是讓父親發現了,被父親扔掉了。在那個鮮花芬芳的夜晚,漢青哭得很傷心。
太陽很明亮,天空沒下雨的跡象。父親在坯場上忙碌著,挖土、挑水、和泥、抽煙,又不時停下歇息一會兒。坯場上到處都是父親弄出的聲響。天氣一如既往地晴著,又一如既往地熱著,父親懶得去理睬漢青。天空中一片云彩慢慢地飄了過來,在臨近坯場的時候,突然停在空中不動??粗嵌湓撇剩瑵h青害怕它會被一陣風猛地吹走,心里很焦急,說,過來,過來,快點過來。在漢青喊得差不多要絕望的時候,云彩才慢吞吞地移了過來,霎時,整個坯場全籠罩在這片陰影之中,從陰影中掠過的風像清涼的小爪撓著他的內心而過。
父親的目光不時朝漢青的方向斜視著,嘴張了幾次,想喊漢青,叫他別偷懶。張了幾次,父親又忍住了。父親高中畢業后,回家做了一個農民,農民的生活意味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父親沒有別的選擇,只想讓生活過得好一些,但生活只是重復著向前挪動腳步,沒有任何的改變。對于莊稼,父親從來都是認真去伺弄,播種、插秧、除草、殺蟲、收獲。起初,父親奢望著莊稼能給他帶來意外的驚喜,但父親的愿望很快落空了。時間就這樣一年接一年地過去,漢青慢慢地長大。想起這些,父親就恍若夢中,覺得時間是眨眼而過。父親只有拼命地去干活,一點也不擔心這樣身體會累垮。父親離自己的目標越來越近,燒完這一窯他的目標就差不多要實現了。想到這里,父親由衷地高興了起來,臉上情不自禁地露出欣慰的笑意。燒窯又的確是樁異常艱苦的體力活,從挖土、和泥、制坯、曬坯、進窯、煅燒、澆水、出窯,整個的過程差不多要耗費半年的時間。除了蠻干,父親想不出更好的辦法。父親要把所有的煩躁、疼痛全發泄到體力活上。從前,父親的脾氣好,和藹、親切、小心翼翼的。自從漢青出世后父親的脾氣才逐漸變壞了,粗暴而不講理。不過,母親還是能理解,不責怪他,默默地承受著,怎么說母親也是一個善良的女人。父親是家里的主心骨,在支撐著這個家,母親毫無怨言,平平淡淡地過著生活,村里大多數人家的生活遠遠超過他們。母親不羨慕他們,即使羨慕又能怎樣呢?
這時,父親叫了起來,漢青,快點回家去提水,我都渴死了。漢青只好加快腳步往回走。陽光照著漢青,他就如一只蹦跳在村道上的螞蚱。
二
黃昏的時候,漢青走進家門,被父親的臉色嚇住了。母親還沒有回家,一般來說,天在沒黑透之前她是不會回家的。母親總喜歡在田間地頭多耽擱一些時間,干那些永遠也干不完的農活。母親沒有回來,漢青的神色就有些慌亂,不知道該怎么辦。
晚上正好停電了,屋里點著一支從村里小店買來的蠟燭,燭火被窗外吹進的風搖曳著晃來晃去。燭芯粗大,因此燃出的光很明亮,很刺眼。父親的身影投在墻壁上左右搖晃著,漢青不敢去對視父親的眼睛,只好看父親的身影。每當父親心情不好時,漢青就盡量不去惹父親。漢青等待著父親的處置,猜想著今晚的遭遇,他準備承受任何外部力量的打擊。父親說,漢青,你下午到什么地方玩去了,不知道家里要做飯么?你不做飯吃什么?漢青說,母親還沒有回來么?父親說,我問你話,你怎么轉到你母親身上去了?漢青說,我以為母親在家呢。父親聽漢青這么說,“啪”的一下跳了起來,沖過去朝他的臉上扇了一巴掌。漢青的眼淚淌了下來,低垂著腦袋,雙肩一聳一聳的。其實漢青是喜歡與小伙伴一起玩的,有時,礙于家務,就不得不有所收斂。今天下午,漢青在與伙伴們玩一種游戲。起初,漢青并沒有參與,但經不起信義的拉攏與誘惑,才參與了“捉狼”游戲。楊耀本來不想讓漢青參與,但信義是孩子們的頭。楊耀說我們干嗎跟他玩。信義揮了揮拳頭說,到底是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楊耀就不敢再吱聲了。漢青知道楊耀為什么不讓他參與,因為他們曾經打過一架。不過,打架兩個人在伯仲之間,分不出勝負。漢青相信過些時候自己就能憑力氣把楊耀打倒在地,不禁攥緊了拳頭,鄙視地看著楊耀,從嘴角綻出一絲輕蔑的笑意。
父親又在吼叫著,你的人啞巴了,怎么不說話?
漢青知道母親回來看見這樣的場面,又會與父親吵起來。漢青猶豫著,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奪門而出,沖到外面去。父親叫罵的聲音高亢而尖銳,漢青已聽不清父親在對他吼叫什么,他再也忍不住了,咕噥了一句,我再也不是你的兒子。父親愣愣地看著漢青,半天沒有反應過來。
突然間,漢青的雙腳被一股外在的力量驅使著,轉身朝門外的夜色中沖去。漢青一直朝著某個方向奔跑,奔跑了一段時間之后,再也跑不動了,身上也被汗水濕透。不覺間,漢青已跑到了田野上,夜空中看不見星星,夜色籠罩著他,他就如一只小小的蠶蛹一樣,躲藏在夜色里。漢青圍著田野轉了一圈,聽見了稻子拔節的聲響。露水已下得濃了,田野上的草濕漉漉的。漢青有些發呆,晚上得找個地方睡覺。漢青往村后的樹林里走去,在樹林的深處,他靠著一棵樹。整個樹林黑得瓷實,風從上面吹過,發出竊竊私語。漢青很想聽清它們交談的話語,卻又怎么也聽不清。漢青就那樣仰著腦袋,與樹木融為一體。瞌睡蟲爬上來的時候,漢青的眼皮就沉重了起來。
慢慢地,漢青就如一只爬進琥珀的蟲子,夜色是那只琥珀的外殼。
母親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晚,家里只有丈夫一個人坐著,漢青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灶間里連一絲炊煙的氣息也沒有。母親心里嘆了口氣,晚飯還等著她來做。從院子里走過時,她聽見豬圈里豬正餓得哼哼直叫。唉!漢青這孩子的玩性越來越重,連豬也沒喂。母親只好先做飯,吃完晚飯再喂豬也不遲。系上做飯的圍布,母親看了一眼坐在那里的丈夫,心莫名地跳了一下。母親說,漢青還沒回來么?孩子這么晚了還不回來。你又打孩子了,怎么能老是打漢青呢?漢青只會越來越不聽話,真不知你心里到底怎么想?
這一刻的父親顯得很大度,不去與母親爭吵。
母親沉默了一段時間之后,說漢青怎么還不回來呢?回來了,你就不要再打孩子了。
母親說完又到灶間忙碌,燈光把她的身影從門框里拖出,轉來轉去的,一會兒遮住了飯桌,一會兒遮住了墻角,一會兒遮住了丈夫的身體。母親有點心神不定,因此晚飯做得很簡單,她的雙耳豎起,捕捉著從門外突然響起的腳步。只要是漢青發出的聲響,母親是分得出的。很快,母親就把飯菜端到了桌子上。母親坐在桌前,把筷子齊了齊,對父親說,我們吃飯吧。父親坐在那里,沒有答母親的話,也沒有坐到飯桌前。父親坐在那里一動不動,似乎陷入了某種不可自拔的狀態中一樣。母親吃了幾口,心突然怦怦地跳了起來,一種不祥的念頭攫住了母親的意識,看著坐在那里還保持著原來姿勢一動不動的丈夫,母親再也咽不下飯。母親又轉過腦袋朝門口望了一眼,倏地站起身,說我們去找一找漢青吧,他不會出什么事吧?
母親的話剛說完,父親的身體隨即跳了起來,掠過母親沖向門外。母親出門后,看見丈夫朝村子的東頭急匆匆地走去,她只好朝村子的西頭走了過去。
夜間的天氣變得涼爽,輕微的風吹動著母親的頭發與臉頰。整個大地上到處靜悄悄的,連蟲子的鳴叫也停歇了。母親把村西頭所有的角落都找遍了,怎么也找不到漢青的身影。漢青如一滴水落在干燥的塵土中一樣,消失得一干二凈。母親不想再去找,搖晃著身體慢慢地坐在大地上。漢青啊!你究竟躲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你趕快出來吧,沒看見母親再也找不動了么?母親累極了,很想躺下身體睡一覺。母親從地上爬起,驅趕掉那股濃重的睡意。
現在,母親沒有任何辦法,她不想再隱瞞這件事,要把它宣揚出去。她決定從村子西頭的第一戶人家找起,挨家挨戶地詢問。說不定人們看見過漢青,倘若那樣的話,事情就要好辦得多。母親小心地敲開了王天云家的門,按村里的輩份,天云喊她為嬸子。天云說,嬸子,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么?母親有些猶豫,接著鼓足勇氣說,我家的漢青不見了,你看見過漢青么?這個不省心的孩子害得我到處找他。天云說,下午我見過,他與楊勇他們一起玩耍,大概是在放學的時候。天云這么說,等于沒說。
母親又敲開了另一家的屋門,是小美家。母親雙腿發軟,每走動一步,像踩在海綿上一樣,那個不祥的念頭如一道陰影橫亙在她的心上,令她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當她敲開小美家的屋門之后,眼淚止不住地順著臉龐淌了下來。她開始嚶嚶地哭泣了起來,小美的父親問她,你怎么了,是不是誰欺負了你。母親沒有回答小美父親的問話,一味地沉浸在哭泣之中,哭泣也似乎有了自身的重量,壓墜在她的眼瞼上。母親沒覺得這實在是一件有礙禮節的事情,在夜晚跑到另一家人家里來哭泣。小美的母親也跑出來,安慰著她,她的哭泣反而更是加重了。母親好不容易說出了第一句話,我家的漢青不見了。小美的父親說,怎么不見了?
母親不知道說什么好,不停地哭著。不一會兒,母親的哭泣驚動了村里很多人,逐漸地母親的身邊就圍攏了村人。人們你一句,我一句地議論著漢青,好像漢青是村里所有人的孩子。趙建國說,漢青這個孩子很乖,從不惹事生非,聽我家的孩子講,他在學校里成績蠻好的。馬湖說,是啊,再也不能打孩子了,說不定會把孩子打不見了,再說打孩子也只能打屁股,打頭會打出病來的。人們由漢青的事情發表著不同的見解,這些見解令母親羞愧不安。母親的臉因羞辱漲得通紅通紅。趁著人們還在那里議論,母親慢慢地退出了人群。人們都沒有注意到母親的離去。說不定漢青已回家了呢。母親用手擦了一下眼淚,急匆匆地朝家里趕去。
不但漢青仍沒回家,而且丈夫也沒回來。母親在黑暗中一個人孤寂地坐著,想不透漢青究意到什么地方去了。
從屋外傳來腳步聲,母親辨出那是丈夫的腳步。丈夫進屋后擰亮了燈,被坐在黑暗中的妻子嚇了一跳。丈夫聲音發抖地說,還沒有找到漢青么?丈夫的聲音里充滿了歉意。
妻子說,漢青究意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我們把漢青養這么大,真的不容易,我們只有這么一個孩子呵!她說話的聲音如一把鋸子,從丈夫的心頭拉過來又拉過去。
妻子又說,沒有找到漢青,我們該怎么辦呢?
丈夫說,我到處都找過了,每一處旮旯里都找遍了。
丈夫說完,坐了下來,離妻子遠遠地。妻子亦不再說什么,各自盯著一處地面發呆,似乎漢青會從那處地面鉆出。丈夫顫動著手指,從口袋里掏出一支煙,點上,狠勁地吸了一大口。時間如流水一樣靜淌而去,屋外所有的聲響都已斂跡。
很長一段時間之后,丈夫說,我去找村里其他人幫忙找一下吧。
妻子說,這么晚了,漢青怎么還不回家呢?要知道我們只有這么一個孩子呵!漢青是不是到對面的王莊去了呢?
丈夫猛地蹦跳了起來,說,有可能,這孩子也真是的,一個人黑燈瞎火的到王莊去干什么呢?
丈夫說這樣的話,好像漢青就在王莊一樣。王莊是妻子的娘家,漢青比較喜歡外婆,外婆共養了五個女兒。外婆是一個非常慈祥的老太太,眼不花耳不聾。每次去的時候,漢青與外婆總有說不完的話。
妻子說,除非漢青長了翅膀飛了過去,大河不是漲水了么?
妻子的話讓丈夫突然醒悟了過來,是啊,那一大片水域漢青怎么能過去呢?丈夫沮喪地坐下了身體。
妻子說完后,心莫名地抽搐了一下,漢青會不會冒險游水呢?妻子的神色慌亂起來,身體急促不安地轉動著。妻子說,水火無情呵,我們到河邊去找找吧。
丈夫咳嗽了一聲,掐滅手中的煙頭,說那里我也找過了,我們還是在家里等吧,說不定漢青會突然回來的。
風越來越涼,一陣接一陣地從敞開的屋門里吹進,吹得兩人的身體不停地發抖。
三
現在,伴隨丈夫與妻子的是越來越靜的夜色,漢青好像從來沒有在這個家庭里存在過一樣,兩人也從來不曾擁有過這個孩子。妻子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呵。妻子的嗓子啞了,透出疲憊與無奈。妻子又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呵,漢青,你怎么還不回家呢?妻子的聲音已很絕望,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怎么辦。除了等待,他們再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他們不知道孩子在黑夜的哪個角落里。
從屋外傳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有人正打著手電筒朝這里走過來。他們是村里所有的男人,進屋后,他們說,你們也別在家里瞎等,我們幫你們去找漢青吧,只是漢青千萬別出什么事呵!他們有的人手里拿著木棍,有的人手里拿著鋤頭,有的人手里拿著鐵鍬,有的人手里拿著鎬,但拿手電筒的人比較多。
丈夫說,夜都這么深了,還麻煩你們,真的過意不去呵。
他們說,你別說這樣的話,遠親不如近鄰么!都是一個村里的人,誰也說不定什么時候就得麻煩別人,你說我們不幫你,誰還會幫你呢?
聽著他們的話,丈夫的淚滾了下來,因為在人群中間還有幾個人曾與他有過解不開的疙瘩,現在連這幾個人都來了。丈夫的眼淚就沒有什么理由不滾跌下來??吹贸鰜?,他們都有信心找到漢青,即使是掘地三尺,也要把漢青從地里挖出。
丈夫帶人分頭散去,屋里又空了,只剩下母親一個人坐著,母親聽見外面傳來高一聲低一聲的呼喊漢青的聲音,跟叫魂一樣。那些聲音在夜空里飄蕩著,互相撞擊著。聽著這聲音,母親的心慢慢地平靜下來,她想象著人們會找到漢青的,找到熟睡在大地上某個角落的孩子,然后,丈夫背著流著口水的孩子,回到家中。她與丈夫的笑容會重新露了出來,所有的一切只不過是一場夢境而已。
現在,丈夫帶著人朝樹林里走了進去,樹林里黑黢黢的,飄蕩的手電筒光亮在樹林里掃動著。漢青從睡夢中醒了過來,聽見人們在喊他回家,他睜著惺忪的雙眼,看見手電筒的光像鬼火一樣閃爍著。漢青想,他們在找自己么?說什么也不能再回家了,回家后,父親不敲碎自己的腦袋才怪呢。
看著逐漸朝這里走來的人群,漢青只好朝樹上爬去。爬上樹梢頭,躲在枝葉的后面。很快,父親領著一大群人就來到了樹底下,漢青看見他們的手中拿著鋤頭、木棍、鐵鍬、鎬,但他們并沒有急于離去,甚至還有人用手指了指樹梢??粗藗兊膭幼?,漢青害怕了,不知他們想干什么。他很恐懼,臉部的肌肉不停地抽搐著,手腳止不住地抖動了起來,身體也像要從上面跌落,他趕緊用手牢牢地抓著樹干。
這時,漢青想自己要是能長出一雙翅膀該多好啊!那么就可以從這棵樹上飛到那棵樹上。漢青急了起來,嘴里嘟噥著,身體緊緊地貼著樹干。這時,漢青感到腋下一陣輕微的疼痛,差點讓他松開了抓住樹枝的雙手,然后腋下像是長出了什么東西。他低下腦袋看了看,發現從自己腋下真的長出了一雙翅膀。他松開右手,摸了摸左腋上的翅膀,高興地發現自己并沒有因為松開一只手就跌下去。漢青感覺到了世界的奇妙,他嘗試著松開左手,身體卻依然還掛在樹梢。他動了動翅膀,聽見翅膀扇起輕微的風,把樹葉扇得發出簌簌的響聲。漢青稍微用了用力,身體就慢慢地升到樹梢的上面。他停在那里,抬頭看見夜空中的星子全腫脹發白,伸手可觸。浩瀚的夜空,閃爍著幽藍的光芒,濕漉漉的,露水正靜悄悄地降到他的腦袋上。接著,他又看了看底下,然后撲動著翅膀,身體就朝前飛了起來,像一只鳥一樣。這時候的漢青是多么地自由啊!他笑了笑,就讓人們在樹林里找來找去吧,他得飛回家去睡一覺。
不一會兒,漢青飛到了自家的屋頂上,站在屋頂透過那塊亮瓦,他看見母親一個人正坐在那里發呆。看著母親的模樣,他想落到地面上去陪母親說說話,或者去好好睡一覺。但是漢青又想,自己一旦落到了地面上說不定就再也飛不起來了。他只好打消了那個念頭。多么自由的漢青??!他說過他是會打敗父親的。
漢青轉過腦袋,朝樹林的方向望了一眼,朝屋瓦上吐了一口痰,說,我要是再落到地面上,我就是狗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