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可新
公元2008年冬天,我到王美人喝酒。
王美人是一個地方的名字,確切地說是一個村莊的名字。但開始我并不知道,以為王美人就是一個人。當時我就奇怪,怎么會到王美人喝酒呢?應該說是找王美人喝酒,或者說到王美人家喝酒。
我是以小說寫作為主要職業的,對文字敏感。如果換另外一個人,他可能就不會有什么奇怪的感覺了。
找我的是我的一個朋友。多年前的朋友。叫荒石。你一聽就會明白,這不是一個真正的人的姓名。荒石,誰會叫這樣的名字呢?所以我得說明白了,荒石是我這個朋友的筆名。朋友是搞美術的。記得本來他不叫這個名字,有一回陪一個從北京下來采風的畫家,那畫家給他取的。那個滿臉都是胡子的中年男人沉思著說,你原來的名字特俗,不像是要搞藝術的,要是叫了荒石就會成名成家了。他很崇拜那個眼睛有點斗雞的畫家的,就叫了荒石。結果時間過去了十年,他還是沒能成為著名的畫家。當然了,他也有了一定的知名度,是省美術家協會的會員了。在我們登城,省美術家協會的會員就已經是名人了。所以說他成名成家了也不是瞎話。
荒石的工作單位是登城畫院。登城畫院一共有兩個人,一個是荒石,另外一個是從祖國遙遠的西部邊境的某省某縣某單位調過來的。那人因為認識登城當時的市長,所以一進來就做了畫院的院長。荒石呢,因為不認識登城的市長,就什么也不是,和我一樣,統稱為創作員。但在知名度上卻比院長高多了。也正因為高多了,他也就不那么買院長的賬,常常兩個人搞得像一對斗雞。畫院歸文化局管,但局長并不管他們是斗雞還是斗牛,只是按照登城政府的要求,讓他們每年每人上交多少幅畫供公關兼送禮使用,也就完了。余下的基本上自己說了算。
畫院和我工作的單位不在一個地方。相距大約有兩公里。荒石這幾年忙著和院長斗,沒工夫跟我來往,我呢,先是到北京讀了半年魯迅文學院的高級研討班,接著又跑到省城的大學讀了兩年作家研究生課程班,余下的時間則趴在辦公室里寫自己的小說什么的,也沒工夫出去搞社交之類的活動。差不多有三四年沒有正經來往了。不過他的情況倒也時常聽人說起。畢竟登城才屁大的一個地方。況且從理論和程序上講,我們還是同一個系統的。
這次到王美人喝酒,荒石是親自跑到我辦公室來找我的。我一家進城有十來年了,一直住在單位的單身漢宿舍里的。寫作的時候我需要下到辦公室里來。如果你了解我的生活習性,下午到辦公室找我,基本上一找一個準兒。荒石就是下午過來的。下午我泡一杯茶,一邊抽自己的煙一邊讀單位訂閱的有限的幾份報紙,或者開了自己的電腦,到公家的網上逛逛。然后一個下午就過去了。晚上我寫作或者讀書。第二天上午睡覺。這些年我大都是這樣過來的。
荒石進了我的辦公室,寒暄是免不了的。但因為是朋友,寒暄也就等于是打招呼了,然后荒石拖一把椅子,砰地一坐,說,明天你得跟我到王美人喝酒去。他拈著我的香煙瞅瞅牌子,又順到辦公桌上,怎么還不戒煙啊你?不戒煙也沒關系,檔次高一點嘛。
我嘿了一聲,說,吸煙嘛,意思意思而已。我就知道你無事不登三寶殿。不過我不會喝酒。酒量絲毫也沒有。他說他的酒量也絲毫沒有。只是有和沒有都沒有關系的。我說我一向對喝酒持反對態度,何況是去和女人什么的喝酒,那不是聲色犬馬了嗎?聲色犬馬你們搞藝術的可以,我們搞文學的還是躲遠點的好。
他哧地就笑了,說,誰讓你跟女人喝酒了?你們寫小說的,哪個不疑似男盜女娼啊?我說你不是說去和什么王美人喝酒嗎?他又哧地一笑,你長什么耳朵啊?我說過去和什么王美人喝酒的嗎?我說的是到王美人喝酒去。這兩句話一樣嗎作家先生?
這兩句話是不一樣。前面說過我對文字特別敏感。開始我以為是他的語言表達有問題,這是搞美術的人常有的毛病,也可稱為特點。因為喝酒哪里能到王美人呢?我就說,王美人一聽就知道是一個人,你喝酒,不可能到一個人喝吧?人又不是酒店。
荒石恍然大悟了似的,拍了一下自己有點禿的腦門,哈了一聲,我知道了,你是真把王美人當成一個人了。其實在這里,王美人不是一個人,要是你理解成一個人,那是你的理解問題。告訴你,王美人是一個村子的名字。叫王美人村。我是來請你和我一起到王美人村喝酒呢。
這么一說我就明白了。只是我也是登城人,卻一直不知道登城還有一個叫王美人的村子。孤陋寡聞了我。不過,你跟誰說到王美人喝酒,十個里有十個人會以為你說的不是一個村莊,而是一個人。
但是現在我不想在這方面糾纏。我不愿意出去喝酒。況且是到一個我平生第一次聽說的村莊去喝酒。到鄉下喝酒,喝的什么酒啊?現在登城的人有到鄉下去喝酒的嗎?光聽說鄉下的進城來喝酒的。再說,我們為什么要到王美人喝酒啊?
荒石是個聰明人。他知道我在抗拒。就說,你什么也不用管。明天我來拉你。到了王美人,你只管吃菜就是了。至于酒嘛,意思意思而已。喝少了相信他們也不會硬灌你的。畢竟你是咱登城的知名人物嘛,去了是貴賓。不去,那就是你的不是了,是你瞧不起鄉下人了。想想吧,你才從鄉下進城幾年啊?
他這么說倒是點中了我的軟肋。他知道我對鄉下的感情。看來我不能抗拒他了,但我也不甘心。我說,盡管現在我知道了王美人是個村莊不是個人,可這樣的酒跟迷魂湯差不多吧?你能不能說明白點啊?云里霧里的,顯得你們搞藝術的牛大發了啊不是?
他說,一時半會兒我也說不明白。我還得回去和老朱斗爭呢,就不多說了。明天在車上我再慢慢說。你記著是一個你也認識的人請的就是了。他也不是閑著沒事請你喝酒。這酒也不是沒有名堂的。簡單說吧,是喜酒。人家請你喝喜酒哩。這樣的酒你要是不肯賞臉,那人家可就喜也喜不起來了。
他說我認識的人結婚,辦喜事,喝喜酒。可連王美人這個村莊的名字我還是頭一回聽到,我哪里會在那兒有認識的人啊?我想他是在誑我哩。他的目的不一定就很光明磊落呢。當然了,我也不是怕他。我知道,坑騙人的事情他是做過一些,但也不至于坑騙我啊?我一個寫作的有什么好坑騙的啊?
荒石把屁股下面的椅子一推,站起來,說,說定了啊。明天早上我過來拉你。不就一頓酒嗎,喝不死人的。
我說你就不能再說明白一些嗎?你跟老朱斗爭個什么啊?
他哼了一聲,你就不懂了。老朱那人,典型一狗日的哩。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么東西,還好意思當院長。要我是他,早就拔根汗毛吊死了。不把他打進十八層地獄,咱登城的文化就糟蹋了哩!你不懂。我得教訓好了他明天才能把酒喝痛快了哩!
老朱就是畫院的院長。五十多歲了。據說至今在自我介紹時還自稱著名青年畫家。但卻從來也沒有賣出去一幅作品,發表的更是沒有。不過在登城,這樣的所謂的文化人多了。一般見識的話,早把人累死了。
荒石比我年輕,換了我,就不是這般的想法了。
臨回去跟老朱斗爭,荒石還是透了一點信息,他說,王連風你認識吧?明天就是他結婚。咱喝的就是他的喜酒。
王連風這名字我知道。一個既愛好畫畫又愛好文學的人。他曾經拎著兩斤花生米和一摞小說稿來找過我。我也為他推薦過幾篇看著還差不多的小小說,但人家刊物不是咱辦的,人家不給發表咱也沒辦法。最后他也不來找我了,我也基本上把他忘掉了。都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況且他也沒跟我說過他是王美人村的。那時他在登城一個工廠里打工,留的是廠子的地址。但這個廠子四年前就黃了。這幾年,他的消息我一點也不知道。要是荒石不說,我也差不多就把他給忘掉了。
荒石一說我又想起來了。想想那王連風挺好的一個小伙子,人文靜,有點靦腆,愛臉紅,說話稍微結巴一點,給人的印象不錯。他結婚,能想到請我,去也就去了。這么著我的心情也就理順了。
晚上由不得自己,我又熬了半宿,第二天就睡過頭了。荒石上來喊我,我一臉迷糊。他一說到王美人喝酒去,我老婆就不高興,說大清早的找什么美人喝酒啊?周來財你越來越花了啊!周來財是荒石原來的名字,我們一般不叫的。他有幾年沒來過了,我老婆竟然還沒忘記這三個字。
荒石嘿嘿笑著,說嫂子啊,作家也得下去體驗生活嘛。老躲在家里,哪能寫出轟動文壇的大作來呢?
我知道老婆肯定會對王美人這三個字起疑心,就說,聽他瞎掰呢,王美人是個村莊的名字,跟女人無關。我們家住王美人村的一個朋友要結婚了,我們去喝喜酒。要是你舍不得那一百元錢的禮錢,我就讓荒石給代交了。他倒騰文物,兜里有的是錢。
老婆在錢的方面倒是不小器,聽我這么一說,就不好攔了,只囑咐我別喝多了,說鄉下喝酒是用大碗,咱喝不起。荒石說放心吧嫂子,我也不會喝呢。半斤八兩啊我們。
下來看見門前停著一輛四成新不到的吉普車。原先車身漆了綠漆,現在已經斑駁得跟老虎皮似的。荒石掏出一把大號鑰匙別開車門,我才知道這就是他說的車。荒石說,別看這車貌不驚人,可性能良好,跑起來比寶馬還牛逼。你弟弟我這幾年全靠它代步呢。
說著他拉開車門進去,轟的一聲就發動了車。發動機的聲音很大,跟鄉下的拖拉機似的。我拉開另一側的門,剛坐下,車就一頭向前拱將出去。荒石哈了一聲,老兄你坐穩當了,咱這就上路。
天色已經不早了,盡管天空布滿云彩,但能見度卻是不低。只是天氣寒冷,北風也有些緊,街道上的行人并不多。荒石開著他的破吉普,轟轟隆隆地往南拱,從城南的環城路切過去,直接往南去了。
之前我還真的不知道登城有個叫王美人的村子,更不知道它的方位,離登城有多遠。而顯然荒石知道。更加可能的是他以前曾經去過那里。要不然他也不會直接往南開。至于他去那個名叫王美人的村子做過什么,他從來也沒跟我說過。另外,看上去他似乎與王連風相處得不錯。否則的話,他怎么可能替王連風約我前去參加婚禮喝喜酒啊?
不過,我一時也懶得問他。看他開著他的破吉普,有點跌跌撞撞的意思,我不想分他的心,讓他把車拱進路邊的溝里去。
我就閉上了眼睛。我還迷糊著。計算一下,我才睡了不到五個小時的覺。而我實際上是很能睡覺的。
城周圍的路況應該都不錯,起碼也是水泥澆出來的。車子走在上面不顛簸。這樣過了一會兒,我差不多就要繼續睡下去了。但這時荒石卻捅了我一下,說,別真睡著了啊。車里的溫度不比屋里,又沒有被子蓋著,小心感冒了啊。如今一感冒就是流感啊。流感往往是很可怕的。
我驚醒了過來。我說,既然你也知道流感可怕,那你還去喝什么酒啊?難道和一大幫人混在一起,就不會流感了嗎?況且參加婚禮喝喜酒的,四面八方,好惡美丑,來歷不明,你知道哪一個沒有流感?
荒石笑起來,我不過是那么一說嘛。流感有什么可怕的?不就是感冒嘛。咱又不是沒感過。我是怕你著涼了,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去喝酒,那不是給人家添亂子嗎?
我又沒想去。要是你擔心這個,干脆送我回去算了。我回去繼續睡覺。
荒石嘿了一聲,其實王美人村是個很好很好的村子,味道也非常好呢。你去體驗體驗,去看看,去和那里的人多交流交流,說不定回來就能弄出一篇好小說來呢。那樣不比你整天憋在家里閉門造車強一百倍啊?他說,老兄,我是為你好哩。以為是為我自己啊?我又不用你寫拍馬屁的文章。
停了停,他又說,那樣的文章諒你也寫不出來。不是小瞧你。
我不說了,轉眼看窗外,已經是城外了。道路兩邊是麥田什么的,前段時間下過一場雪,現在還白白的一片。幾棵樹光著枝丫分別站在自己的地盤上,顯得很凄涼的樣子。再遠處是一抹群山,因為季節關系,都淡淡的,跟荒石用筆胡亂畫出來似的。
車子往前拱了一會兒,荒石丟過來一盒香煙,吸吧老兄。只要別再迷糊著就行了。咱這車里沒帶空調,比較寒磣,老兄將就將就吧。等什么時候兄弟我真正發達了,就換輛寶馬。等錢再多了,就雇個美女開車。
我嗤了一聲,你不是早就很發達很發達了嗎?前些年你倒騰的文物,不是件件都價值連城嗎?隨便出手一件,你就什么都有了啊你。
荒石把臉苦了一下,老兄就別再提文物了好不好啊?文物咱哪里敢倒騰啊?咱當年弄的那幾個,個個都是糊弄人的哎。別人不清楚,老兄會不清楚?
荒石倒騰文物的事情我是知道些的。他喜歡做這個,常跑到鄉下去吆吆喝喝地收購。但這邊比不得人家陜西西安那邊,登城小地方,就算是有個什么文物,那也達不到國寶級別。基本上不值得一提吧。所以我對這個也就一笑而已。
眼前還是水泥澆出來的路,但已經不那么寬敞了。路兩邊也漸漸出現了村莊的模樣。在這樣的冬天里,村莊也顯得陳舊不堪,絲毫也沒有新鮮之處。有時候一個村莊出現了,但在你的意識里卻什么也沒有。它們灰黃得就跟不存在差不多。我是從農村出來的,對農村有很深的印象。也就是這樣沒有什么新鮮之處的村莊才能引起我的興趣。在記憶里,村莊何曾有過新鮮啊?
車子拱了一會兒,從一個村莊穿過。我首先聽到一陣鑼鼓的聲音傳進耳朵,接著就看見了一支迎親的隊伍迎著我們過來了。隊伍不大,有三十來個人吧,前面是一班五六個人組成的鼓吹手班子,一個身上背著一面蒙了牛皮的鼓,一個人用兩只木槌嘭嘭嘭嘭地敲著,一個人執著一面銅鑼,用一只木槌咣咣咣咣地不停敲打,一個人執了支嗩吶,胡亂吹著,還有一個人把一支一人多長的大桿號架在另一個人的肩膀上,專心致志地吹,所有的聲音拼湊在一起,雜亂而又有節奏,響徹云天。他們后面則是一頂四人抬的轎子,轎子后面跟著一個胸戴紅花頭頂禮帽的青年男人。不用問就知道,轎子里的是新娘,戴紅花的男人是新郎。他們的后面呢,是一些抬著各種各樣箱柜的男人。
這幾年我沒參加過鄉村的婚禮,不知道還有這樣娶親的。如果有人說這是在拍戲,我也肯定相信。因為這簡直太像電影里表現過的一道解放前的風景了。
我想,王美人村大概就是這個村莊了,現在遇到的娶親的隊伍應該就是王連風的隊伍了。我們離這支隊伍稍遠些,看不清具體的人物面目。那么,那個戴著一朵不太鮮艷的大紅花的青年男人就是王連風了。他和轎子里的新娘是今天的主角啊。
這就到了王美人村了啊?離登城這么近的村莊,我怎么就沒聽說過啊?我說。可是轉念一想不對,如果這就是王美人村,那荒石還穿過村莊繼續拱什么拱啊?莫非是想迎接一下這支隊伍?
荒石嗤了一聲,今天是個好日子,黃歷上說最宜娶親呢。你千萬別指望讓王連風一個人獨占了這個好日子。不是有個作家說幸福往往是相似的嗎?他把吉普往路邊偏了偏,放慢速度,給隊伍讓出一半的道路,說,王美人村,早著哩。這后面的村子叫響格莊。以前我來收過文物,結果收了一只破碗,回去找人一瞅,哥的那個,民國的,還是民窯。嘿。再說,這娶親的也定不是響格莊的男人,他們還得走不知幾里呢。
因為路窄了些,跟迎親的隊伍錯不過去,荒石就把車往路邊一停,讓人家先過了。這些人對荒石的吉普很好奇的樣子,紛紛把眼睛丟過來。其中有一個笑嘻嘻地說這哪里是個車,分明是只大蛤蟆嘛。別人就都跟著笑,說,這叫癩蛤蟆上馬路,冒充綠色小吉普哩!笑得就更響亮了,連轎子里的新娘也忍不住掀開轎簾看。新娘看車,我們看新娘。新娘長得不算難看,只是臉上涂抹得難看,花里胡哨的。我和荒石也都笑了。
繼續往前拱,路上就基本上沒有行人了。拱了大約五公里,干脆連水泥路面也沒有了,換成了泥土路面。泥土路面就顛簸車子了。尤其還積著些沒化的雪。荒石就把車速放慢下來。他也怕不小心拱進溝里去呢。
還有多遠啊?
早著呢,差不多三十公里吧?去王美人村,得有耐心。咱出城走了有快二十公里了。去王美人村將近五十公里的路程。
我咝啦了聲,五十公里,這不出登城地界了嗎?誰都知道,登城往四面八方輻射的道路,用不上四十公里就出地界了。要不怎么說登城小地方呢?
荒石哼了一聲,我又沒說王美人是登城的。那是你想當然耳。他說,你一作家,地理觀念咋就這么狹窄啊?怎么就沒有放眼全球的目光啊?我當初出去收購文物,可沒局限于在登城收啊。要是那樣,你只怕狗屁也收不到呢。
我不能說什么。都走了五分之二了,也沒有回頭的道理吧?況且你跟荒石爭個什么啊?去吧去吧。也很有可能像荒石說的那樣,一不小心就碰上個能寫出轟動文壇的小說來的素材呢。
我在單位也憋壞了啊。
往下的路一直都是泥土的路面,車子在上面一快就顛簸,快不了。好在路上基本沒車輛行人,只要不往溝里拱就沒事。隨荒石怎么開吧,早晚總會拱到王美人村的。反正今天我把自己交給荒石了。
其實荒石的車技并不太差勁,倒也不必擔心他把我們給報銷掉了。而且登城這邊沒有百米深溝,最多三米五米的,如此結實的吉普就是拱進去也沒關系的。就是旅途寂寞。我吸著荒石檔次不差的香煙,跟他討論了一會兒文學和藝術的區別,又問他是不是已經發展到公開使用女模特的程度。荒石畫過一些人體油畫,聽人說他是私下請過女模特的。只是他的那些人體油畫里的女人沒有什么突出的亮點,無法叫觀眾興奮。另外聽說我們的局長大人很不高興他畫人體。據說有一年登城搞迎春畫展,荒石送去了一幅人體油畫,就叫我們局長大人當場給撕扯成了碎片,并且罵畫這種畫的人心靈骯臟透頂,與三個代表格格不入。問荒石,荒石就笑,說是扯淡哩,油畫都畫在布上,咱局長那見風就倒的身體,哪里有力氣撕碎一塊布?不過是讓人拎出去一把火燒了而已。至于到底用沒用過女人體模特,他是三緘其口的。
就不說這個了。說王美人。
我說王美人村之所以叫了這么個名字,肯定是因為他們那里出過一個姿色絕世的美人,類似漢朝的王昭君、唐朝的楊玉環,或者當代的某某某。而這個姓王的美人又確確實實地給王美人村爭過光長過志氣,起碼也露過臉,這才能使村里的人懷念她思念她忘不了她,才能甘于把村子的名字用她來命名。
荒石說他還真沒聽說過這種故事,也不知道王美人村為什么叫王美人村。好像曾經問過王連風的,但王連風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不過這次去王美人喝喜酒,正好可以調查考證一番。他說,說不定你老兄喝一回酒,就能考證調查出一部皇皇大作哩!
我笑,王美人村能叫王美人村,肯定有它自己的道理,不會無緣無故。不過只喝一回酒就能喝出一部皇皇大作,這種事情我可沒聽說過。
這有什么。奇跡往往就誕生在不經意間呢。荒石哧地一笑,老兄啊,聽弟弟的沒錯。
泥土路上是有積雪的。中間被人踩過了,還有些車輛的壓痕。不過越往前走腳印和車輛的壓痕就越少,雪也越厚。看來這雪離登城越遠下得就越大。只不知王美人那邊的雪會有多厚?我一是喜歡冬天,二是喜歡雪。在城里想看個雪什么的不容易。下過了就被人給清掃了。樓房上面即使積了雪也不易看到。所以這路兩邊的雪一時倒讓我興奮。就想,倘若王美人那邊的雪下到個五尺六尺的,我就在那里找間房子住下來算了。
又走了大約五六公里,路面上干脆連人踩的腳印也沒有了。雪在車輪底下咯吱作響,頭上的天空裂開了一道縫隙,一綹陽光穿了出來,黃黃的,很有點詩歌的意味。我說,你去過王美人村吧?是不是收文物收到那里過啊?要不就是那里有你相好的?
荒石吃地一笑,我是去過。要不我怎么敢去呢?不瞞你說,我還真認識王美人村的一個女孩子。只不過她長得可不算個美人。他眼睛盯著前面的路面,老兄你也別想歪了啊,就算她是個美人你弟弟我也不敢啊。家有夜叉啊我。
他說家有夜叉我不敢茍同。不過也不想再深入這個話題,就說,這幾年你還和王連風保持著聯系啊?他不是不在登城了嗎?
他是不在登城了,可他還經常給我寫信什么的。有時候還跑過來讓我看他的畫。他的畫多少也有點靈氣。我還幫他加入了地區的美術家協會。就是這一兩年沒來往過了。聽說他到南方打工了。也就四天前吧,他給我寄來了請柬,說今天他要結婚了,非讓我拖著你去喝喜酒不可。開始我也不想去。可前天他又打電話過來,再三強調了一番。我呢,就不好拒絕了不是?畢竟認識了好幾年了。再說前年我還在他家住過一些日子……你可別瞎想啊,我是去采風的。
我笑,我可沒瞎想。我沒去想你在那里認識了一個王美人村的女孩子啊。其實這有什么啊?比起咱們局長,你認識十個也差得遠呢。
他說是啊是啊,咱是用審美的眼光來看事物的,人家用的就是另一種眼光了。
爬一個坡時,荒石的吉普突然哼了兩聲,不走了。發動機也停下來了。他再發動,吉普又哼了兩聲,屁股后面冒出一股煙,滅掉了。他罵了聲媽媽的,這不是不給我面子嗎?跳下來掀開前面的蓋子,把頭伸了進去。
我對這些東西一竅不通,也不能幫他。不過他也不能讓車子在這里壞了啊。這里估計離王美人村還有十幾公里的路程,倘若車子壞在這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那可就把我們給涮下了。
荒石弄了一會兒,再上來發動,車子還是只哼哼兩聲而已。我說是不是壞了啊?你可不能讓我在這里喝酒啊。
荒石表情怪怪地看我一眼,你是不是特別得意啊?車子壞在這里你就不用去王美人了啊?你是不是特別不愿意看到別人結婚啊?你想結婚回家離了不就得?他找出幾樣工具,說,想到這里就停下了,門兒都沒有。要是去不了王美人,我就一頭撞死在這輛雞巴車上了我。撞死了我,讓你自個兒走回登城去。
我嗤地就笑了,有本事你修理啊?沖我來什么啊?又不是我把你這車子弄壞的。我抽著他的煙,一臉得意,我就是想到王美人喝酒,而且是喝喜酒呢。
荒石跟著也樂了,放心吧。耽誤不了你的。不過要是見了王連風的新娘你起了歹意,咱可就幫不了你了。
那也好辦啊。你不是認識王美人村的一個女孩子嗎?到時候把她介紹給我就是了。
想得美吧你。
又過了大約二十分鐘,荒石再上來發動車,這回竟然成功了。一時間他很得意,我說老兄你怎么肯跟我來喝酒啊,原來你是見色起意了啊你。不過你也不用急,王美人村有的是女孩子。到時候叫王連風給介紹一個不就得了?這時候啊,王美人村到外面打工的女孩子可都回來過年了。
你這里說的介紹是什么意思啊?不會是那種介紹吧?
我早就聽說農村的女孩子到城市里去打工,很多做的是那種生意。沒有什么技術和文化的鄉下女孩子,也只有做那種生意才能掙到比較可觀的錢。我的許多同行都在他們的小說里寫過了。血啊淚啊的。控訴啊揭發啊的。多了。王美人村到外面打工的女孩子不會也做這種生意吧?
荒石不說話了,把著方向盤,專心致志地往坡上拱。坡不陡,但吉普卻拱得很慢很慢。好一會兒才拱上去。一上去荒石就松了一口氣,媽媽的,這車總是關鍵時刻掉鏈子。看來是得換換了。他用嘴努了努路邊,這里就是登城和黃城的交界了。坡這邊是登城,下了坡就是黃城了。
我瞅瞅路邊,果然立著一根水泥桿,上面掛了個牌子,寫有登城黃城交界幾個字。確信我們屁股一挪,就是黃城了。
坡下有個村莊,就在我們必經的路邊。現在時間大約有十點多了吧?村莊農家有些煙囪開始冒起青煙來。車子滑下坡,有幾個孩子站在村口向我們張望。村口有一棵很高的白楊樹,幾只喜鵲在上面嘰嘰喳喳叫個不停。這時天上的云彩也散去了更多,差不多已經看得到大半個晴空了。
王連風好福氣哩,硬是挑選了個好天氣結婚。在平路上荒石就放松多了,再有二十分鐘就到王美人村了。看看這天,中午肯定陽光明媚,一天的陰霾散去了,有比這個更吉祥的嗎?
是沒有。我也跟著荒石高興,眼見得一對新人成親,結發百年,相親相愛,不高興是沒有道理的。像我這等寫作的人又都有一種悲天憫人的心腸,只怕是要比別人更愿意看到萬事都有個美好結果了。
從這里到王美人,路況又好起來。路面上的積雪也被腳印什么的踩薄了,車輛的壓痕也多。有一段路甚至都被打掃過了。看來一到人煙多的地方,感覺也就跟著上去了。也就是說,這將近十公里的路程我們沒費多大事就趟過去了。等王美人村在眼前的時候,荒石甚至很夸張地啊了一聲,說,老兄,萬里長征,咱們總算是到達那一杯喜酒了呵!
王美人其實是一個不大的村莊。從我們來的這個方向看,大約也就百十戶吧。它分布在一座山坡的一側。感覺房屋比較零散,而且以舊房居多。其色彩當然陳舊。不過村口卻張貼著許多雙喜字。雙喜字是兩個喜字并排在一起寫的,紅紙的底兒,路兩邊的樹干上貼著,村口的房屋的墻上也貼著。讓人一看就知道村里在辦喜事。就算是你從來也不知道結婚辦喜事的王連風家住在哪幢房屋里,那些紅紅火火的喜字也會把你引過去。所以呢,它們讓我們都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眼見得一杯醇醇的喜酒就擺放出來了。
不過村口現在卻沒有人。估計新娘子已經接過來了,村里人正在王連風家操辦著呢。農村多有鬧新人的習俗,新娘子一進門,全村人都會過去鬧,親戚朋友得去上份人情,得坐下來喝喜酒。你不擺個二三十桌的那可不行。村里人,只要沒有過殺父奸母之仇,那就得請了去喝一回的。往往一個村里,一家辦喜事,家家都興奮。王連風結婚,自然也不會例外的。況且王美人村應該多數人家姓王么。姓王的一個村子里住著,不用三百年前也是一家呢。
荒石在村口就把車速減慢到極點,都不如人走得快了。村子的街道狹窄,他不敢快了。眼瞅著兩邊的喜字,他慢慢地也就到了王連風家門口。
王連風的家是一幢普通的房屋,四間,有一所院子,院門開著,兩扇門板各貼了個大紅雙喜字。門頂上還掛了條紅綢,甚至兩側各掛了只紅燈籠,很喜慶的。門口呢,聚集著好些人。有的往里進有的往外出。荒石在一座麥秸垛前把車子停下。推開車門,他從后座拎起只紙盒,紙盒是紅色的,一看就知道里面是一床絲綢被。這可能就是他帶的禮物了。給新人送床被子,倒也恰當。
進了門,找王連風,卻沒有找到。荒石以前在這里住了些日子,跟村里的人認識一些。找不到王連風,他就嬸子大叔地叫,到底把一個年紀五十多歲的女人叫到近前了。他就樂呵呵地把紙盒一揚,說,連風哩?咋不出來見面啊?是不是怕人鬧,找個老鼠洞躲起來啦?
顯然這女人就是王連風的娘,她顯然也認得荒石,就把著他的一條胳膊說,作孽啊這是。連風哪里敢躲著人,他是去找他媳婦兒去了……
我們都驚了一下。這女人臉上滿滿的都是憂愁,細看還有幾條淚痕。明顯是哭過了。我們都不敢相信她說的是真話。可聽她的意思,是新娘子沒來,不僅沒來,還跑了。只是這有可能嗎?都結婚了啊,新娘子跑什么跑啊?難道這邊還有這樣的習俗,新娘子在結婚這一天得跑到某個地方躲藏起來,讓新郎找到了才能成親?可如果有這樣的習俗,那新郎的娘為什么還要說作孽這樣的話?
荒石就有點急了,說,嬸子,到底是咋了?王連風的娘這時哇的一聲哭將出來,她一哭就說不出什么來了。幾個和她年紀差不多的女人過來扶了她回屋去。荒石瞅著個眼熟的拽過來問。這人說,明明好好的嘛。連聘禮也送到了,記也登了,相也照了,日子也定好了,女的也愿意了,都妥妥的了。可一清早村里去迎新娘的到了新娘家,卻見她一家人都在到處找人哩。說是閨女后半夜不知什么時候跑了。這不,這邊也找上了。兩個村子隔不到二里遠,都知根知底的,哪想會弄出這碼子沒屁眼的事來哩……
誰聽了都會蒙的。荒石問是因為什么,那人也說不清楚。不過她說連風的媳婦是出去打過工的。興許是打工把心打野了吧。不會有別的。可那人又說,就算是打工打野了心,看不上連風,那你別答應人家啊?鄉下人講究的就是個信義哩。沒了個信義,是個人也活不出個名堂來了。這不,把兩家的臉面都弄沒了。咱王美人以后咋還在人前直腰啊……村里的壯實人都出去找了哩這回。
荒石不問什么了,扯了我進屋。王連風的新房里面布置得還不錯,大紅大綠的。墻壁的正中間還掛著他和新娘子的照片。照片上的王連風一臉的幸福,新娘也蠻漂亮的。她依偎著王連風,仿佛對他也很滿意的表情。照此看來,他們的婚姻應該是又美滿又幸福的。只是,她為什么要跑啊?況且如今你要是不想嫁給誰,也沒人捆著綁著你,退親不就完了嗎?
荒石瞅了一會兒照片,把手里一直拎著的紅紙盒往炕上一順,說,這里面肯定有深層次的原因。不過這是屬于他們個人的,外人不可能知道。外人知道的也只是表面上的東西。我們也一樣。
他搖了搖頭,王美人是個古怪的地方。上回我到這里采風時就感覺到了。只是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他沖我苦笑了一下,老兄啊,看來是我坑了你一回了哩。這酒,只怕喝到嘴里也不會有什么味道了。
基本上我同意荒石的話。但對這樣的結果我還是表示不可理解。王連風的娘在另外一間房屋里哭泣。新房里沒有別人,我們就且先坐了下來,一起抽煙。當然現在說這就是結果還為時過早,可即使把新娘子找到了又會如何?這婚還能繼續結下去嗎?就算是結了,那以后呢?兩個人是要面對面生活一生一世的啊。
我不理解。
荒石停了停說,其實王連風這兩年沒有出去打工,就在王美人村種田。也不單純種田,他家里還有幾畝果園,收入也不算太差。他呢,早就不寫不畫了,就想攢一筆錢娶個媳婦兒,安安穩穩過日子。對文學和畫畫的愛好,已經成了他的夢想了。上回我來,他跟我說過,那是他畢生的夢想。但他又知道,那比一顆星星離他都遙遠。
這個我理解。
這幾年,他用盡全力要成一個家。可沒想到,他在第一步就讓自己給別住了。荒石又搖了搖頭,換了我,我就不去找了。這是一個機會,機會失去了再去找別的機會。只要你努力,總會有機會會被你抓住的。
說著他自己笑了,昨天我把老朱的臉都搞破了。估計現在他還在局長那里訴苦吧。你要是敢把局長那張狗臉給搞破了,那他以后再見了你,可能就不知不覺地成了一條狗了。而現在的情況是,文化局里那么多人,見了他都首先把自己降到了狗的位置。這樣,那狗日的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要是王連風先把他媳婦的臉給搞破了,現在她大約也不會跑掉了吧?
荒石想了想,也許不會。不過女人的心理,也難說啊。
坐了一會兒,都快十一點半了,王連風還沒有回來。也就是說新娘子還沒有找到。世界這么大,一個人要是躲藏起來,只要她不想被找到,可能永遠也找不到吧?況且她跑也不會沒有任何目的地。可能還有前來接應的。
你不能深入到一個人的心里,你永遠都不會知道他在想什么。你所有的猜測也許全錯。我就什么也不說了,抽煙,一支接一支地抽煙。
沒有人過來接待我們。等到墻上的那塊電子鐘表的時針和分針都指向十二的位置,我就站起來說,這很有哲學意味啊。老弟,咱們是不是得動身往回趕了?荒石也站起來,是得回去了。咱們在這里不僅增加不了喜慶氣氛,還會給人家添麻煩哩。走吧咱們。
出了門也沒人跟我們說再見。上了車我說,出于朋友情感,也許我們該幫著王連風找找新娘子的。但出于對個體的人的感情的尊重,我們似乎更應該馬上走開。如果這是一道選擇題,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找出答案來的。
荒石說是,就發動了車。吉普頂了一下麥秸垛,再慢慢后退,拐了一個彎兒,找著了來時的路,一點一點地出了王美人村。
路上遇到好幾波似是而非的男人在急匆匆地走路,三五成群,也不知是不是王美人村出來尋找新娘的。他們沒對我們的車子有什么表示,我們也沒停下來問聲什么,一蹭就過去了。
車子開得很快,仿佛荒石是迫不及待地要離開這里似的。翻越黃城和登城交界處的那道坡,荒石也是拼了命地往上拱。直到下坡,他才松了一口氣,說,媽媽的,總算是回到登城了。
車子又開出大約三公里,路邊出現了一個攔車的人。是個穿著紅色面包服的女人。她頭上圍著一條厚厚的圍巾,把大半張臉都圍住了,只留下了兩只眼睛。看上去她像是要被凍僵了,身體倚著一棵樹。她沖我們揚手的時候身體離開樹干,但又搖搖晃晃地趕緊倚了回去。
荒石把車速放慢,在她身邊停下,我打開后車門,把她拽了上來,讓她坐在我身邊。然后荒石什么話也沒說,就把車繼續向前開去。我們都已經饑腸轆轆了,得趕快回到登城找個地方把肚子喂起來。
這之后我們什么話也沒說,這個搭車的年輕女人也沒有把圍巾取下來。所以我和荒石始終都不知道,我們是把一個名叫王連風的男人四處尋找的,要在今天結婚的媳婦兒給拉到登城來了。
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只是我們當時都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因為一進登城的市區,這女人就下車了。很快她就在茫茫人流中消失了。自始至終,她甚至連一句客氣話都沒跟我們說過,好像我們之所以辛辛苦苦地到王美人村,就是為了把她拉到登城來,幫她逃脫掉一樁美滿而幸福的婚姻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