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池
美學與吊帶裙
我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是的。不知道。
我的一生大多在思索中度過,許多美好的情緒在思索中像花朵一樣誕生又凋零。一年又一年,我還在原地踏步。這是因為……如果一定要給個答案的話,我想,我只好說,這是因為,我是學美學的。
關于什么是美學。我可以給你一個很形象的解釋。有一天,我穿著吊帶裙去聽一個名人講座。很不幸,遲到了。會場里黑壓壓一片。不過稍加觀察,就知道,都是一些學生娃。通常,主辦方對于沒有把握能夠找來充足聽眾的講座,就會給學校打電話。一個電話就一大批??墒?,我不是。我是搞這方面工作的。多年來,我已經養成了一個不知算不算倒霉的習慣,就好像一輩子定位為小學生一樣,走哪兒都一副如饑似渴的樣子,對著書本和大爺一樣的大師們。這是因為我通常覺得這個世界很陌生。盡管,歲月總是倏忽而逝,我已經度過了大半生的時光。可是,我的頭腦跟讀書時代完全沒什么變化。走在社會的塵埃里,我常常摸不著方向,我想,我這是要去哪兒呢,干些啥呢。雖然聽了很多講座,看了很多書,也作了很多痛苦深刻的思考,可是,每當第二早太陽起來,我也沒辦法從被窩里爬出來,晃蕩上一輛公交車,去那個簡直是宿命一樣安排在我人生路上的單位,我也就感受到了思考的毫無意義。毫無意義的狀態促使我要做更多的思考。于是,我遲到了,在一個名人講座上。
前排鋪著紅桌布,坐著一些正襟危坐的族群,一看就是貴賓席。只是還空出來兩個。我從小學起學習委員的資歷促使我大步上前,做好補充。其實,是的。按照旁人對我的身份的判斷,我也應該坐在這個位置上。只是,和隔壁這些人群相比,我們坐到這個位置上來的出發點和動機完全不一樣。他們都是在講座開始之前,受到熱烈歡迎,進入貴賓席的。因為他們是名單上都列好的貴賓。而我是一個羞恥的遲到者,事先并沒有報名,只憑著一腔熱血的學習精神沖到這個前排位置上來。所以,我雖然在身份上跟他們同族,但是,有著本質的差異。
要命的是,因為是周日,難得不用加班的休息天,我竟然穿著吊帶裙就出了門。而我坐下來沒有感到一絲別扭。問題就在這里。左邊曾經一起出去參加考察的兩個地方官員轉過頭來打量我。有很長時間,我已經不記得他們了。我記人的本領特別差。然后,我突然想起,隔壁的再隔壁的那個穿著一本正經的套裝的樸素而嚴肅的中年婦女,上次考察之夜,我們是同居一室。
我之所以今天早晨莫名其妙換了透明的吊帶內衣,外罩吊帶連衣裙趕往這么一個嚴肅的場合,是因為,我看到吊帶裙的時候,感覺好久沒有穿它了。我根本不曾想到會碰到熟人。有一天在音樂節上,我看到一些日本女子穿著蝴蝶一般鮮艷的花裙,脖頸里套著夏威夷花環,大跳日本舞,我仔細琢磨臺上那些姑娘的容顏,我覺得自己完全也可以上臺表演一番。而現實生活令人狼狽,對于這些我所喜愛的衣服、首飾,我只能望著它們興嘆。我是活在嚴肅認真一板一眼的氛圍里的一株熱帶植物。
現在,我坐在了第一排貴賓席最右角。主持人側身不斷地朝這邊望過來。這沒有什么,我不知道他是主持人。臺上的名人也朝我望過來,一邊繼續他詼諧幽默的講解。等我坐下來半小時后,我確信他朝我這邊望過來的次數遠遠多于那些正襟危坐的族群。我是穿吊帶裙嚴肅認真聽講的貴賓席上的學生。我甚至感覺,因為我這樣的學生的存在,調動了他演講的熱情。那些調皮幽默的詞匯從他的嘴里像魚泡泡一樣不斷地噴吐,在噴吐期間,他像個孩子那樣用驕傲又撒嬌的眼神朝我瞄一下子。
這是個可愛的人。有趣的人。我確信,并更加認真地欣賞他的演講。是的,我是學美學的。對于人、事、物,是否符合美學標準,是我的基準價值判斷。現在,我判斷到,這是個有性格的,保持童真趣味的名人。他雖然經過外在規則的一再加工,爬到了能夠端上神龕祭祀的供桌的地位,但是,他還未喪失孩童的天性。他有著敏銳的嗅覺,一下就判斷出我與左邊席位上這些人群的不同,并為有這樣的學生聽課而高興,說明,他和我有著相似的價值判斷。不然,他應該會為貴賓席出現一位吊兒郎當穿吊帶裙又遲到的人感到沮喪。
他在講產業在國際上的發展情況。是的。澳大利亞、英國、美國、韓國、日本,以及臺灣、香港。完了,就講國內。我的鼻子突然難受起來。我從小很少上醫院,從十三歲起,我就一個人生活。這種獨自離家在外求學的經歷使我養成了獨立的行為準則,比如,當身體感冒,我就想,感冒只是一個小病癥,用得著上醫院嗎。我會搬出去世的外公留下來的一些古書,按圖索驥,到溪溝、坡地上去尋找一些藥草,放在爐子上煮一煮,把水喝掉。我如此對付自己的身體,女人們感到不可思議。咳,每逢這種時候,我就無語。我是個好爭辯的人。因為,我時時處在不被接受的狀態中??墒?,除了一些知識性的問題,更多時候,我在生活中保持了沉默。是啊,用得著跟這些完全不同類型的人去解釋嗎?比方說,你告訴他,最早的神農嘗百草,最后才有了今天的中國醫術。我不過是給自己做一回郎中罷了。我不想到醫院去掛號門診排半天隊伍吃那些未必有用的藥物。
事實上,一年我也難得感冒一回。有時候,偶患感冒,我甚至感到欣喜,認為可以通過小病增強免疫力。于是,我很安心地享受一般一至兩周的感冒期。
是的。我正處在感冒即將結束的時期。會場空調使我的鼻子難受起來,我用手指不斷地捏弄我的鼻子,最后,發展到將指甲伸進鼻孔。就在這時,這位名人將俏皮的眼光向我投射過來,我很抱歉,哦,是的,我忘了,完全忘了,這是在公眾場合,我是一位穿吊帶裙的淑女,將指甲伸進鼻孔摳鼻屎,這是多難堪的舉止!名人的臉上迅速蒙上了一層灰,那層灰只有我這個學美學出身的淑女能感受到,他的眼光不再投射過來。我跟自己說,瞧你做的糗事。但是,這算什么呢。是的,這不算什么。努力地投入去聽吧,認真努力的眼神,給他以鼓勵,他還是會高興起來的。
演講結束,他告訴我們聯系郵箱,并補充說明了一個毫不令我奇怪的發現:他是研究美學的博士。操!如果不是摳鼻屎這樣一個令人敗興的舉止,完全可以令這場美學交流保持到結束有個完美結局。
下面是自由提問時間。這種機會一般就讓后面的大學生去鍛煉??墒牵幸粋€專業問題從我的腦海里冒出來潛伏在喉嚨希望一吐為快。我高高地舉起了手。我自報家門,并問了一個龐大的問題,關于項目建設的一個龐大問題。事后,我考慮,其實這樣的問題是不適合在貴賓席上的同志發問的,難道不可以私下交流嗎,貴賓席上的人怎么可以跟后面的大學生一樣激情而輕率呢。
他的回答莫名其妙。我馬上意識到我這種自報家門的態度相當的不合時宜與愚蠢。這是我在這場講座里發生的第二件糗事了。
任何事物都不會十全十美。演講一結束,貴賓席的聽眾報以禮貌而有分寸的鼓掌,報以矜持而有深度的微笑。他從臺上下來了,走到近前了。我發現,隨著一步步走近,我對他的感覺越來越陌生。他是攜帶一種距離地在走近我,走近我們,這種端著的距離在告訴我們,他是個名人,有身份地位的名人,不可輕易接近的名人。他在臺上表現出來的親和、風趣瞬間消失了,難覓蹤影。我再也看不到美學的身影。他在用規則里的人跟我們握手。那是套上了套子的人。成功的人。
而我今天沒有穿套裝,并且一生也不愿意。
考試與妓女
我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是的。不知道。
名人留下了郵箱,告訴我們如果要入讀那個大學,可以上網找找信息。他不說,可以去找他而說可以上網找找。是個名人都會這樣說。名人不是公共資源,他還是個人,人都喜歡耳根清凈。
我于是上網找信息。在我不知道要干什么的時候,我的習慣思維通常是去參加一場考試,讀個學位什么的。我完全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養成了這樣一種癖好。我想我那去世的爸爸會在棺材里捂著鼻子發笑的。是的,你瞧,我跟我爸爸說。你有本事倒是從棺材里爬出來,好好看看,你都把女兒塑造成啥樣子了。一輩子除了考個破試,啥也做不了!
我十三歲就離家了,獨自在外求學。爸爸實施管理的唯一辦法就是寫一封封的破信。那些破信非常有文采,娓娓而談,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以至于獨自在外的我,時限一到,順利回到家門口讀大學。后來,我才知道,老爸真厲害!人都死了那么久了,那些信件還在我身上施威。一輩子,我都把自己給搞成三十好幾的剩女了,都搞上貴賓席了,可是,我滿腦子不知道干啥的時候,想的居然不是去找個男朋友,成個叫家的玩意兒什么的,居然還是像小學生一樣,再去考個破試。這是哪門子破事呢!
不錯,我是個有考試情結的人。這不能怪我。如今社會,你想謀一個飯碗,啥關口不要考試呢。我一輩子都在折騰考試??荚嚲涂荚?,我不怕。
但是,不對,這兩年來,我明顯覺得腦力不濟了。不是忘了東,就是丟了西。我這一輩子都是靠腦子里的東西吃飯,腦子失去了強效功能,這使我很恐慌。是的,我沒有別的依靠。相反,我還有一個老母需要照顧。也就是說,我還是他人的依靠。以前,每當我身陷困境的時候,我不是像他人一樣忙著求爺爺告奶奶,而是,大不了再去忙一場考試。如今,求爺爺告奶奶的功夫一點沒學會,考試的功夫也大概要因為腦部動力元素的衰弱而退化了。我天,這可怎么辦。也就是說,當我不知道該干什么的時候,不能再做慣性考試運動了,那我還能干什么。
我再一次領略到物理定律所解釋的真理的嚴肅性——慣性的作用是無窮的。我漫無目標消極倦怠地打開網頁,查找學校,專業,導師。就像兩年前,我所做的一樣。兩年前,我從一個老單位出來了,在新單位還沒落住腳,我想,如果落不住,我該干什么呢。著,就去考個試??紓€什么試呢。我漫無目標消極倦怠地打開網頁,查找學校,專業,導師。著,傳播學。哪天像于丹那樣站在百家講壇上,口袋里揣上千萬版稅,唔,人生也就——呵呵樂著了。填完表格,買書,看書,背書,終于坐到考場里,一看,題目很少,難度不小,胡亂落筆,氣急敗壞,看著周圍一大群像我這樣的剩女型人才孜孜以求攀登知識高峰,突然,更加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了。于是,趴倒在試場里小睡了一覺。打鈴,發現哈喇子已經流到試卷上。瞧我這德性,居然也是美學出身。
鑒于上一次考試的經歷,使我對考試這種慣性沖動保持了很多的懷疑。是的,三十好幾,不去成個家什么的,我到底在折騰啥。打電話給周遭的女同學,都成家有孩子了,有的孩子都上學了!我天!
在網上漫無目標蕩到下班,帶上隨身聽,穿越馬路,我的心情一點點好起來。我想,我得搞清楚自己怎么回事。
你,為什么要去考試呢。
唔,對生活不滿啦??荚?,無非希望改變命運啦。
生活什么地方讓你不滿。
不滿的地方太多啦。比如,為什么要一本正經,為什么要點頭哈腰,為什么不能有自己的見解。我們不是從小被教育要有自己的獨立思想嗎,為什么一到工作環境,才發現,原來根本不需要進學校,只消傳統一點的家庭,這些工作經驗不用上學在家里都可以學會。那就是,爸爸說啥就是啥,爸爸說對就是對,爸爸說錯就是錯,爸爸點頭你拍手,爸爸搖頭你說好,爸爸出門你打傘,爸爸說話你記錄,爸爸吃飯你倒酒,爸爸唱歌你作陪……我爸早死了,家庭教育殘缺,在不良的環境里成長,人不像人,尤其女人不像女人,像牛,頭上長了角。我想,這是我希望再忙一場考試的原因吧。說到底,我希望通過考試,能夠到一個有水有草適合牛成長的地方去。我希望有草吃,擠出鮮奶送給人們。雖然,我沒有像人們希望的那樣,成為人之為人,女人之為女人,我還是希望沒白來世上走一遭,我希望,奉獻一點牛奶。
那你就徹底做一頭牛好了,有水有草的地方你自己找去,其實這樣的地方不少,你努力找應該是可以找到的。
不行啊,從小到大,我習慣于人的環境了。人都是圈在圍墻里的。我還是喜歡圍墻的,能使人產生安全感。
呵呵。冷笑。在圍墻里尋找風茂的水草,既要有安全感又要找到沒被人發現的水草,你不是做夢嗎?
啊,是。我在做夢。原來我半生都在做夢。
我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甚至雖然我說了半天要考試,其實,我也并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考什么。譬如,我現在所從事的專業工作,是一個朝陽事物。按照一大批新面世的書籍所指示的那樣,只消趕上了這趟車,世界就是你的了,如果落下這趟車,世界就會離你遠去。所以,“搶抓機遇,趁勢而上”,跟報紙上鋪天蓋地的標題一樣。
我不是個會抓機遇和趁勢的人。當機遇來到面前,我通常很猶豫。我通常仔細判斷,這外表光鮮的機遇背后,隱藏著哪些代價。譬如,我是不是會因此變成另一種人,變成人們所期望的人,變成那種供奉在神像前的人,變成一個人前的木偶。我想,我一定做不到。我喜歡可以到處喝水放屁,喜歡在人前展示,這女人多么與眾不同。我就這德性。我是美學出身,不是法學,經濟學。
是,我不是學經濟的。我討厭經濟。討厭那種一心抓老鼠不會享受窗前明月的黑白貓。人到底是應該追求金錢而快樂,還是追求快樂而金錢,我想,始終,快樂該放在第一位。我希望快樂地掙錢。沒有比快樂著掙錢更快樂的事了!譬如,寫完這篇稿子,可以投稿,投中的話就可以有一筆收入。沖這稿費,我如果昧著良心在這里瞎扯,那我就是學經濟的;而我堅持自己的原則,尿撒完就撒完,不繼續喝水以接著撒,就因為我是美學出身。
也有學美學后來去搞經濟的。就跟很多順應時勢轉換專業的大學教授一樣。我們有古代文學、古代漢語、古文字學、美學、文藝學這些傳統專業轉到新興產業專業的教授,帶研究生,發的是產業文憑,上的是古代文學和美學課。這種境況,如果不是天生有著從妓的基因——妓這種職業,不唯女性,就跟門庭破落的貴族女子,萬不得已,賣身娼門一樣,實在令人悲從中來。古代文人遭到這種境遇每每以妓自況,現代教授卻并不這樣想,轉型成功是值得艷羨和稱道的事,是識時務為俊杰的教授中之楷模,因為憑著熱門專業,他又可以拿到更多的項目了,爭取到更多的錢了,參加更多的隨團考察了,得到更多的女研究生的殷勤了,實現更多的82歲與28歲的如玉夢了……
一天,一個教授坐在了我面前,我們的談話從“龍文化”開始。教授的眼睛像上課一樣有力地盯著咖啡廳桌前的我,令我只好端坐著緊張應戰:“我剛從內地回來,啊,這次我受到了最高級別的接待,縣委書記出來跟我們喝酒……”于是,他兩眼冒光,開始說起了他所接手的項目的主題:龍文化。
“好像,到處都是龍文化吧……”我支支吾吾,膽小如鼠的樣子打斷他。我可不想浪費時間。
“好,那么我們談愛情文化,我們做了一個愛情文化主題公園。西方有羅密歐與朱麗葉,東方有梁山伯與祝英臺……”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起皺的嘴皮惡狠狠地跟愛情較勁。
“啊,現在有一本暢銷書,《暮光之城》,吸血鬼與人的愛情故事……”他的樣子讓我好恐懼,頭腦里不斷浮現吸血鬼的幻影。
就這樣完了。我不知道該選擇什么專業。老師說,古代文學專業的學生找工作太難了,還是換個新專業吧。我知道目前從事的工作是個朝陽行業,我也有些基礎,但是……我對產業這種經濟類的知識產生不了深入骨髓的興趣。我是個常常找不到銀行卡的人。
就這樣完吧。
馬鞭與孤獨
既然也找不好專業,那么就考慮一下成家的事吧。因為13歲離家獨自生活的經歷,我其實并不知道家庭生活到底是怎樣的。但,記憶里,那并不是一種令人愉快的生活模式。
我有一個馬鞭(專門負責罵人的編輯)朋友??恐约贺撠煹膱蠹埌婷婊斐鳇c名氣。我們的交往是一年見面十次的樣子。平時沒有聯系。沒有聯系是因為我們都是不愛說話的人,在一起也說不起來話。譬如,吃了嗎?吃點什么?這類生活性的國問我們之間是從來沒有的。我們對生活雜碎都不感興趣。他家里從來雜亂無章,但強調器具顏色的和諧統一。我家也是。他家的客廳和臥室都掛著油畫,我也是。我們都不喜歡中國山水。通常的狀態是床頭柜上積著一厘米的灰,床上和地板上到處是書和報紙。剛好起來的時候,我們一天24小時都在屋里呆著,吃兩頓,一頓是玉米,另一頓也是玉米。我趿拉著拖鞋到門口超市去買,四塊五一個。吃著玉米,他說,我們兩個過日子真省錢。我頓時覺得恐慌,這是能過日子的人嗎?
吃玉米和看片的間隙,他就談他的文章。認識以前,我曾熟讀他的文章。這是我們能交往起來的前奏。如果不是這樣,我對種種相親似的會面毫無興趣。他的文章就是開罵。這樣一個職業非常適合他挑剔的個性。一談他的文章,他就情緒激動起來。于是繼續罵。在罵聲中,靈感乍現。晚上把這些罵的語言整理一遍,第二天就碼上報紙等待全國人民觀瞻了。
我們一直持續交往下去,過了愛情保質期后,就既不像情人也不像朋友似的處著。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不能適應這樣的交往。我想,要不就了,要不就好??墒?,貌似找不到中意男。稀有的中意客又往往有老婆,為了愛情冒小三之險,代價之大,得不償失,還是算了。何況,就像馬鞭罵的那樣,和有婦之夫談戀愛,地位不平等,實際上除了性,就不可能有真正的戀愛。我已經三十多歲,這點明哲保身的理智總要有。
這樣拖拉的交往著的間隙,當然我也處過一些。一個牛畫家,某大學客座教授。我第一次上他家,他就展示那些功成名就的照片,獎杯。之后,就在窗口一張巨桌上表演畫牛,畫了一會兒,就開始對著我練功。我學美學出身,當然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永遠長不大的稍顯稚氣的臉蒙蔽了他,他以為我不知道,他是把我當牛了。天啊,他在用手掌對著我采氣。面對年輕女子,他想到的居然是采氣。這個該死的道貌岸然的牛妖。我趕緊找個借口從那個魔窟逃也似的出來。
還有一個假洋鬼子,據說開著一家公司。初次見面,外貌相當謙和,我覺得可以借此提高英語,于是決定跟他來往。滿嘴洋文的假洋鬼子崇尚科學,想不到家里卻異常破爛,奇怪的是還豎著幾個人體模型貼滿醫藥標簽,我誤以為走進了廢棄的實驗室。他像一個西方肌肉男一樣用洋文展示性欲,可惜,欲望和實踐成反比,嘴上行而實際上就是不行。從那個破爛實驗室里出來,我想,得,還是馬鞭稍稍靠譜些,至少還將就著稍顯正常。
然而,馬鞭是獨身主義者。我懷疑他這種心理來自于童年的什么創傷。他必須和人保持距離。任何人不能在他的心靈世界里賴著不走,否則他會發瘋。每當你試圖靠近,他就警覺似的跟你大吵一架,玩失蹤。等到你決定徹底放棄,他又像鬼影一樣冒出來。在一起的時候,等到半夜,他看看我已經睡去,就偷偷取出手機,查看有什么可疑的內容??傊?,和馬鞭在一起是一件非常折騰累人的事。而且,我發現自己跟馬鞭一樣,變得對這個世界愈來愈挑剔,并越來越不被人接受。
比方,在文章里,馬鞭是一個博愛的人。他總是一會兒聲援殘障患者,一會兒關注受到侵犯的業主,甚至有人寫感謝信到報社來。馬鞭每當提起自己的文章,都用一種洋洋自得的虛偽的謙遜口氣說:雕蟲小技,雕蟲小技……當有的部門上門道歉,作解釋說明,買著禮品來請他筆下留情的時候,他也就頭腦昏昏然地萬分欣喜了。馬鞭不愛做官,事實上也做不了官,他那種自以為是的挑剔性格與管理者的兼容素質實在相去甚遠。我一度奇怪馬鞭是怎么生存的,在那幢報業大樓里,只要提到馬鞭的名字,人們一般都肅然起敬的樣子。后來,我終于琢磨清楚。就是,那幢樓的追求與我工作的樓里的追求是很不相同的。怎么說,那幢樓里都是碼字的文人或者準文人,我們國家文人的傳統是鄙視做官。但是,無論哪個時代,男文人大多其實都是想做官的,但是文人不像其他人,他丟不起面子,低不下頭,賠不起笑臉,假使人家八抬大轎堅定地懇請他出去做官,他保準也是會去的,假使要他低三下四地求官,他是萬不肯放下這種尊嚴的。馬鞭就是這類端著架子的人。報業里的領導知道他是對面陣營里沒有官帽的領導,惹不起,也就盡量不來惹他。于是,他在報社里一般也自由自在。 馬鞭作為人的一生的價值在那幢樓里基本得到了實現。這多少令我羨慕。但我其實也知道,真實的馬鞭和文章里的馬鞭、大樓里的馬鞭完全是兩碼事。
馬鞭其實是一個極端自私的人,他的心地跟沙漠一樣冷而硬。他對社會的關心只停留在表面上,這是他必須披上的一件外衣。這種關心只是泛泛地停留在某個空洞的所在。假如真的有人因此找上門來,他立馬擺出避之唯恐不及的態度了。也就是說,馬鞭跟葉公有著類似的屬性。
有一陣子,馬鞭突然感到膝下無子的無力和悲傷。他在床上想了幾天,終于想到有個在邊遠農村的遠房親戚家里有三個女兒。文人的腦袋容易激動,于是,他在一股興奮力量的支撐下出發了。他把自己扮演成一個大救星降落到農戶家的大堂里,一眼就看上了活潑聰明的老幺。他抖抖索索地從包里拿出書本和筆,表示要給她們輔導作文。第一次上門有意識地拉近關系。時隔半個月,他又出發了。這次是游說讓老幺到大城市讀高中:必須讓孩子受好的教育呀!至于讀什么高中,他心里也沒譜。外地戶口能讀什么高中呢,進職業高中好了。于是,他又聯系職業高中的熟人。等這些都搞定,他才突然想起,孩子的住宿問題。那豈不是要住到自己的家里來。他納悶地問。住到家里來,那就要照顧她。衣食住行都要考慮周全,一個高中女孩,還要防止被壞人誘騙。我聽到這里馬上捏住鼻子笑了。馬鞭根本沒有生活能力,這把年紀了,還是到八十多歲的老母那里去搭伙混飯吃,他把這個叫做孝敬。熱火朝天的三個月的行動最后就因為這一點沒了下文。
我們稀少的約會也是這樣。往往是約好哪個地方,臨時三刻又變了卦。馬鞭變卦的原因一般都是沒睡醒。他一天有一半的時間躺在床上,但是到家第一件事,就是繼續躺下。他有氣無力地說:唉……今天我好像,沒睡醒。這時候,其實我已經提著包準備出門。與馬鞭在一起就是這樣令人掃興并且有時感到火冒三丈。譬如終于碰了面,起初還高高興興,結果坐下來不到十分鐘,就散了伙。因為碰面就是聊各自的工作,馬鞭講自己寫文章講得得意洋洋,但你跟他說工作單位人際之間的勾心斗角,他立馬不勝其煩了。我能夠說什么呢。在我們那號大樓里,除了勾心斗角,能有多大屁事。馬鞭不勝其煩不能出現第二次,如果不知不覺又提到這個話題,他就怒氣沖沖走人了。那么即使在一起,實際也沒有什么好聊的。
但是,如果不跟馬鞭在一起,跟別的男人,就是通常意義上,人們認為比較般配,能過日子的這號人,實際我更感到沒什么好聊的。和這號人在一起,生活一度變得輕松愉快。比如,你要出門,只消一個電話,他就是司機。你想吃一頓,他就訂好餐館,只是面對燭光,我的腦海里一點也不覺得浪漫,我通常都在想,如果對面坐的是馬鞭該有多好。但我知道這不可能。和馬鞭在咖啡屋碰面的時候,就聽到匙子攪拌咖啡碰到杯壁的聲音,完全是靜音狀態。有時候,我想,也許和馬鞭處得太久了。和這號人在一起,我感到從半空降落到了人間。只是,人間到處食色生香,我卻倍感孤獨。和馬鞭在一起,即使吵架和沒有話,但并不覺得孤獨。
那么,找一個人結婚,其實也是干不了的事。
是的。你說,我該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