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蛙
天無三日晴,人也是這樣,悠然一陣以后,肯定會有不痛快的事找上門來。
我這幾天的不痛快跟當年王國維的不痛快都快差不多了,就是還沒到跑出去找個湖自沉的地步。固然,依舊怏怏地活著是我做事一貫不堅決的性格使然,但更主要的是,平庸是理智的結果,庸人的道理總是百戰百勝——終歸是好死不如賴活著。
是什么事兒讓我死的心都有了呢?說出來不怕見笑,是郭敬明的小說。
我雖然住在一個遠離中國的鄉村小鎮,然而生于斯,長于斯,就不免仍然經常想到中國的種種事情。就說這文學吧,不管人們主觀上怎樣界定,客觀上則是全世界各國各民族都一直在做的一件事,就連沒有文字的民族也會有口傳文學。可謂人間處處有文采。所謂“文采”,寫《文心雕龍》的漢朝人劉勰說了,就是從“紋彩”這個詞來的。何為“紋彩”?鳥羽獸毛上的花紋是也。一身斑斕花紋的大老虎比一只灰不溜秋的小耗子可要精彩華麗多了,鳥獸既然活一場,就應該活成老虎孔雀才是活好了。人亦如是。人當然沒法子長出一身虎皮紋來了,就是真長出來了,也不見得就精彩華麗,更無濟于要活好的雄心壯志;此外,包裹漂亮衣服也是同樣的無濟于事,這個中道理,劉勰也說了。劉勰說,人是萬物之靈,因為人有鳥獸所沒有的頭腦,而文章就是這頭腦的斑斕紋彩。換句話說,人要活好,須擁有透靈的頭腦,才不失為萬物之靈(且不管齊萬物的莊子和動物保護主義者們怎樣看),而文學正是優秀頭腦的漂亮的虎皮。比劉勰歲數大的古希臘哲人亞里士多德要是知道劉勰這么說,一定會稱贊他說得好。亞里士多德也主張為人要往優秀里活,不管有什么才能,應該把該才能發揮到極致。那不正是若為鳥獸,則為老虎孔雀,若為人,則應朝著擁有最優秀的頭腦的方向努力的意思嗎?總之,文學跟一個人活得好還是活得不好有很大關系,絕不是一件可有可無的事。
文學雖然是一件躲都躲不了的具有普遍性的東西,但不得不具有一個民族的形式。倒不是文學非要愛國,而是因為文學的載體是語言,而語言很固執地非要具有民族性。證明就是世界語推行了半天,到目前為止還完全是一個失敗。中國人非說中國話不可,就跟丹麥人非說丹麥話一樣。這跟人腦的構造和發育過程有關系,小孩子至遲到八歲就完成了第一語言體系的習得,這期間父母說的語言就成為小孩子的母語。以后再學的語言不僅遠遜對于母語的掌握和運用,而且還受到母語的影響而難以純正。總之,由于掌握語言的困難,文學不得不按國分而治之。這樣就有些像運動會了,如果說世界文學像是各國文學的奧林匹克運動會,那中國文學就好比中國隊,只不過,跟別國比的不是看誰跑得快,而是看誰寫得好。
我就是在這個裉節上大大地沮喪了。在網上聞知萬人爭讀連續三年榮登中國作家富豪榜(!!!)前三名的文學新秀郭敬明的大名以后,第一個找出來的大作是《夢里花落知多少》,接著又發現了《小時代》。不看則已,一看連死的心都快有了。
這么說當然很有些夸張。其實,《夢里花落知多少》不過是重復了不知多少遍的鴛鴦蝴蝶兩人真是相愛就是終于好事不成的中國愛情老俗套的二十一世紀幼稚版加對日本南韓電視劇的模仿,只不過,自視優越的“子弟”們不分男女一律滿口京腔“你丫”加臺灣調“我靠”,傷心了就互抽耳光和大發酒瘋,頗不似舊式鴛鴦蝴蝶們文弱的臨風落淚和悱惻纏綿。而《小時代》不過是對《夢里花落知多少》的加長重復,不同之處是“子弟”們隨著時代的步伐又闊綽了不少,不再炫耀跟著在商業戰場上勇猛沖殺的父母天天趕飯局,而是以在家里女傭的侍候下一邊吃早飯一邊“嘩嘩”翻報紙為瀟灑了。盡管對增加深度有所努力,把《夢里花落知多少》的最強音“某某,你什么時候回家呀”改為嬌滴滴的“我們躺在自己小小的被窩里,我們微茫得幾乎什么都不是”,努力跟著時尚走的《小時代》卻事與愿違地更加浮泛空洞和不知所云。然而,說到底,《夢里》與《時代》均不過油腔滑調文句不通的中學生水平的腐朽習作,其實沒有置我于死地的惡毒威力,況且人家作者本人也很老實,在自己的書里就說了寫這些玩意兒不過是騙錢,并沒有冒充大文豪的意思。
跟朋友閑談,提到我的沮喪,朋友哂笑,說那叫文學么?
陽春白雪不必與下里巴人競爭“人氣”,其中的道理戰國時候的驕傲的宋玉先生早就講明白了。但問題是,古時候的下里巴人是“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現在的呢,是小姑娘顧里罵老女人看小伙子只穿內褲看得“荷爾蒙失調”。下里巴人原是陽春白雪的源泉和對應,“上邪”本下里巴人之歌,陽春白雪之士聽了很佩服,取來做了漢魏文人樂府詩的楷模。這惡俗的“荷爾蒙失調”可就毫無用處了。誠然,就算這“荷爾蒙失調”不屬于下里巴人,正如昔日上海的庸俗的鴛鴦蝴蝶亦與下里巴人無涉,問題是,如今雖網民泱泱,文海滔天,卻罕聞“上邪”那樣樸實熱烈的下里巴人。中原之大,一定有陽春白雪,無奈無邊無際的油嘴滑舌洶涌澎湃,陽春白雪大概都轉瞬即逝,遭了沒頂之災。對偉大文學懷抱期待的人大約只好望洋興嘆,徒懷陳子昂之悲。
窗外,早春的冷雨泠泠地澆在枯萎的草地上,去年留下的落葉已經變得灰黑,覆蓋在開始拱動的郁金香上。我不由想起了T .S 艾略特的長詩《荒原》的開篇名句:“四月最殘忍不過,把記憶攪和在欲望里,在僵死的大地上催生丁香,用春雨驚擾萎靡不振的植根(April is the cruellest month, breeding lilacs out ofthe dead land, mixing /Memory and desire, stirring /Dull roots with spring rain)。”
我開始在美國讀書的那一年,哈佛大學一位名叫朱蒂·史克拉爾 (Judith Shklar)的政治學教授出版了一本名為《常見的惡行》(Ordinary Vices)的關于道德哲學的書。道德哲學是西方政治學的理論基礎,我雖然在讀比較文學,但因為史克拉爾教授所舉之證全部來自西方文學名著,我就不惜花了很多時間仔細看了一遍。史克拉爾教授用霍桑和尼采的著述演示殘忍,用莫里哀和狄更斯的作品顯現虛偽,用珍· 奧斯丁的小說展示勢利,用康拉德和福克納的小說說明背信棄義,最后,用莎士比亞和孟德斯鳩的作品揭示為什么憤世嫉俗也是惡行。我對史克拉爾教授的見解深表贊成,特別是對她的對殘忍是最大的惡行的強調(居強勢的人蔑視居弱勢的人是殘忍,罵瘸人瘸是殘忍,罵老人老是殘忍,小姑娘罵老女人荷爾蒙失調也是殘忍),但對憤世嫉俗是惡行則持深刻的保留意見。當然,這里有語義的錯位。中文的憤世嫉俗和憎惡社會雖然同義,但有褒貶之分,而英文則是一個詞(misanthropy),只有貶義。我能理解在政治學和法學的思想范圍內,道德倫理是終極理念,反社會的敵對立場對群體構成威脅,因此有害,明顯的例子就是到幼兒園殘殺兒童以泄憤的惡行。在這個意義上,我當然很同意史克拉爾教授的看法。只不過,雖然史克拉爾教授用文學來演示憤世嫉俗在倫理意義上的惡的性質,然而對于文學來說,憤世嫉俗正是寫作者的立足之地。文學雖然與倫理有不解之緣,但是倫理于文學,恰如現實于文學,是文學產生的原因,而不是文學生存的目的。換句話說,文學不是別的,而是精神對現存的反抗。
T.S 艾略特的《荒原》,像詹姆士·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像但丁的《神曲》,是神來之筆。也就是說,《荒原》是神思,不是只要頭懸梁錐刺股苦苦思索就能獲得的結果。然而,神思也并不是風中的落葉,落在誰的頭上誰就寫出不朽的篇章。神思只降落在與深邃的智性相伴的悲哀的心里。毋庸說,讓神思獲得形式還需要非凡的才能。才能不同,神思的表達就不同。然而表達盡管不同,表達者的立場卻是一樣的,恰恰都是深刻的憤世嫉俗,恰恰都是寂寞的世人皆醉我獨醒,恰恰都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孤獨的高瞻遠矚。
《荒原》的另一名句,“我要給你看的既不是/早上你的影子大步跟在你身后,/也不是晚上你的影子高高升起來跟你相會,/我要給你看的是一杯黃土中的恐懼”(And I will show you something different from either / Your shadow in the morning striding behind you / Or your shadow at evening rising to meet you; / I will show you fear in a handful dust. 30),隨即浮上心頭。這句兇險的咒語般的應許讓我想起了一本書,《娛樂致死》。沉思片刻,我就明白了,真正讓我不痛快的,還不是郭敬明滿紙油腔滑調卻什么也沒說的書竟萬人爭讀,而是一個很可能是萬劫不復的漫長的文化蒙昧的黑暗時代的降臨。就算不是萬劫不復,就算人類文化還有能力再一次光大,那一天不要說是我們,就是我們之后的幾代人都不會在有生之年見到的。這個黑暗時代是世界性的,只不過,中國的情形更糟。
這是一個怎樣的黑暗年代呢?容我從《娛樂致死》(Amusing Ourselves to Death)說起。這本1985年出版的不算長的書不是小說,也不是詩歌,而是文化批評。寫這本書的人名叫尼爾·波茲曼 (Neil Postman)。尼爾·波茲曼是美國人,已經在八年前去世了,活了七十二歲。波氏生前是學者,專治傳播學,在紐約大學和哥倫比亞大學任教達五十年之久,是一個很有成就的教育工作者。 波茲曼教授在《娛樂致死》這本書中追究當時以電視為代表的現代技術對人類文化的侵蝕,指出電視傳播的結果是,一方面公共信息泛濫,重要的信息被娛樂信息淹沒,另一方面公共信息被大財團擁有的電視傳播公司壟斷和控制,從而在根本上威脅社會的公平、公正和民主。站在徹底的自由知識分子的立場上,波茲曼教授指出現代技術正在成為扼殺自由精神的意識形態,因為現代技術同樣在規定生活方式,同樣在抹煞真實,同樣在消除獨立思考。尼爾·波茲曼教授的這本嚴厲批判影像技術泛濫的書是對抗文化蒙昧的一面旗幟,在西方思想界技術發展與人文問題的論壇上廣為人知。
要想了解《娛樂致死》這本書的思想意義,應該先了解另外兩本書,一本是英國人阿爾道斯·赫胥黎(Aldous Huxley,那位寫《天演論》的托馬斯·赫胥黎的孫子)寫的小說《美麗新世界》(The Brave new World,1932年出版),另一本是也是英國人的喬治·奧威爾 (George Orwell) 寫的《一九八四》(Nineteen Eighty-Four,1948年出版)。這兩本書各寫一個烏托之邦來描繪威脅未來西方社會的危險。尼爾·波茲曼教授在《娛樂致死》中用這兩本書來說明技術發達帶來的危險是什么。
《美麗新世界》的烏托邦是子虛烏有的若干年以后的英國,首都還是倫敦,屆時國家的政治機能已經基本上被以科學實驗室為馬首的科學機制所取代,社會成員的生活從生到死的方方面面全部由國家的科學機制來調配和控制。到1932年,現代科學技術最重要的發明創造均已經出現,所以在赫胥黎的烏托邦里大伙兒都駕駛著直升飛機在城市上空來來往往,工作之余煩了悶了就去會男女朋友或看電影,還煩還悶就服幾顆逍遙丸,然后睡一大覺,醒來以后保證心情很舒暢。然而這樣一個高度科學化的社會仍然存在不平等,社會成員生來屬于不同的社會等級。不知什么原因,這“美麗新世界”里各階層的經濟情況沒有被交代,所以不平等主要表現在社會分工上。但是不平等并沒有引起低等階層的不滿,因為每一個社會成員的智商和思想范疇都是事先預制的。新世界里雖然男女以相悅為消磨工余時間的娛樂,但絕不鼓勵長久深刻的愛情,因為新世界里沒有婚姻,也沒有家庭。家庭的存在意味著子女,意味著個體基因的自由再生產,從而意味著國家科學機制對社會的失控。新一代的出生和教育過程是新世界安邦興國的根本,由強大無比的科學機制頭號負責人親自管理。新一代的胚胎像養雞場里的雛雞那樣在試管里大批量人工孵化。孵化的過程就是安定社會的過程——科學家按照需要調配試管里的成分,以決定各階層成員的數量和質量。結果是,所有的社會成員都各守其位,盡管地位和待遇有優劣之分,但低階層的社會成員絕不會嫉妒高階層的社會成員,因為給低階層成員預制的智力只夠完成本階層的生產任務。新世界里也沒有印刷出版的書籍,所有對書籍的需要都由電影來滿足。過去的書籍全部被銷毀,閱讀僥幸殘留的書籍是罪行。新世界的英國公民對莎士比亞一無所知,對英國歷史也一無所知。舊日的宗教被新的神圣所取代,這位被科學接受的新神圣被稱為“福特”(英語稱基督教的上帝為 Lord,與福特 Ford僅一個字母之差,美國福特汽車公司率先普及汽車,當時正人人仰慕)。一言以蔽之,強大的科學已經蛻變成剝奪自由精神的暴君。與此相應,所有與自由精神相聯系的文化一概在被科學滌蕩之列。政治消失了,宗教消失了,歷史消失了,文學消失了,個體意識消失了,強烈的情感與智慧的光芒也隨之消失了。在不會思考的頭腦里,在無從體驗痛苦與磨難的的心靈中,無論是愛還是恨都失去了存在的理由。科學甚至消除了“問題”這個概念。在沒有“問題”的世界里,人人似乎全都知足于是快樂,然而沒有對真實的尋求,沒有對自由的認識,沒有美,也沒有崇高,有的只是無邊無際的渾渾噩噩、平庸和麻木。
《一九八四》比《美麗新世界》晚出世十六年。不知是不是由于作者有機會領略希特勒的法西斯社會主義和斯大林的集權社會主義,這本書的矛頭指向不是科學而是政治。《一九八四》虛構了一個可怖的集權的世界——全世界被劃分為三大超級集權大國,英國和美國作為兩個省份同屬大西洋國,前蘇聯東歐屬歐羅巴國,中國日本屬東方國。書中大西洋國的主要敵人是歐羅巴國。《一九八四》的故事地點在倫敦,敘事集中在一個名叫溫斯頓·史密斯的宣傳部中下級官員與思想警察的周旋、對抗和最終失敗上。大西洋國的社會政治結構成一個金字塔形——在金字塔的頂尖坐著權力無限的獨裁者“老大哥”,在“老大哥”之下是“黨內一小撮”(即“老大哥”的親信),“黨內一小撮”之下是“外圍黨員”(即圍攏著黨內一小撮的基層黨員),在“外圍黨眾”之下是廣大“無產者”。溫斯頓·史密斯的政治地位是“外圍黨員”。大西洋國實行嚴密的思想控制,與此相應的是對一切可能提供思想因素的信息的嚴密控制。文學、藝術、科學和學術都因此而遭到壓制和排斥。這溫斯頓·史密斯不知什么原因對肅殺一切的“英吉利社會主義運動”意識形態不怎么買賬,后來遇到一個名叫朱麗亞的女人跟他看法相近,兩人就冒大不韙相好起來。男女相好所以“冒大不韙”,是因為“英吉利社會主義運動”排斥一切“結黨營私”和“非老大哥”行為。可惜胳膊就是拗不過大腿,溫斯頓和朱麗亞的私會再隱秘也逃不出“老大哥”布下的天羅地網,兩人終于在一次私會時雙雙被捕。一通嚴刑拷打之后,兩人都屈服了,同意只熱愛“老大哥”。獲釋之后,溫斯頓和朱麗亞曾再度相遇,兩人當面坦承在嚴刑之下都出賣了對方。然而經過整肅以后兩人都已經麻木不仁,徒然面對昔日肝膽相照傾身傾心的戀人,徒然背負威武之下屈膝投降的恥辱,此刻心中竟波瀾不起,無愛也無恨。不料溫斯頓的獲釋不過是執行死刑的前奏,當死刑的子彈射進他的頭顱中的時候,溫斯頓心中涌現出對“老大哥”的衷心的熱愛。老大哥的政治機器如此強大,以至于任何孤立和偶然的反抗不僅旋即被撲滅,而且被徹底清洗磨滅,仿佛從未存在過。
有了這兩本書在腦子里,再來看尼爾·波茲曼在《娛樂致死》的卷首對赫胥黎跟奧威爾所做的提綱挈領的比較,就能明白《娛樂致死》其書何以跟我的不痛快有關連了:
“……奧維爾警告,我們將會屈服于外來的(政治)壓迫。然而赫胥黎認為,沒有‘老大哥人們也照樣會失去自主、成熟和歷史。在赫胥黎看來,老百姓將醉心于被壓迫,將珍愛剝奪了他們的思考能力的種種技術成果。/ 奧威爾害怕的是強行禁書,而赫胥黎則擔心由于再也沒人愿意讀書而失去禁書的理由;奧威爾憂慮的是信息被剝奪,赫胥黎則唯恐汪洋大海般的信息泛濫成災,人在其中日益被動和自滿;奧威爾深懼真理被隱瞞,赫胥黎的憂患則是真理會被無聊和繁瑣的俗務淹沒;奧威爾認為文化將被打壓,赫胥黎則展望文化將因充滿感官刺激、欲望和無規則游戲而庸俗化;…… 奧威爾擔憂我們將被我們痛恨的東西摧毀,赫胥黎則認為我們終將毀于被我們熱愛的事物。”
面對1985年(奧威爾在1947年所展望的1984的第二年)的西方現實,尼爾·波茲曼的結論是,如今成了現實的不是奧威爾的預言,而是名氣稍小的赫胥黎的預言。
波茲曼教授寫《娛樂致死》的時候,計算機和網絡技術尚初露端倪。要是這會兒波茲曼教授有機會到中國的互聯網上瀏覽,很可能會大驚失色地說,哎呀,我竟如此料事如神!我相信波茲曼教授一定不會因此而喜氣洋洋。波茲曼教授還會這樣修改他的《娛樂致死》:其實,赫胥黎的預言與奧威爾的預言并不一定非此即彼,兩者完全可以并行不悖,攜手同行。在這種加倍的噩夢里,老百姓滿可以在溫斯頓的困境中自滿地娛樂。老百姓的娛樂不僅充滿感官刺激,而且富于心理療效——網民在網上沒完沒了地談論自己,談論跟自己有關的一切瑣碎事務,生命在渺小的自負中消逝。歷史所關心的重大問題跟歷史自己一起不再存在,真理跟真實一起成為笑話。T.S 艾略特的噩夢一個世紀之后竟成為現實——遺忘了的死亡混在混混噩噩的生中,整個民族乃至整個人類都雖生猶死,在庸俗和空洞中,時間毫無意義,一杯黃土就是一切,就可以而且勢必將了結一切。
我一直不用手機,因為不需要。夏天要跟北京來的朋友去西部旅行,就買了一個黑莓手機以備不虞。從購買到終于能夠在最基本的水平上使用,足足用掉我一個多星期的時間。大名鼎鼎的黑莓手機也果然小巧精致,功能繁多。我在細小的鍵盤上費力地打了幾條短信以后,就得出了結論,所有這些小巧的技術功用都是完全不必要的。比如,郭敬明設計的讓《小時代》里的羅密歐顧源表達激情的方式是在手機上給女友發“我愛你”的三字無聲短信,以為很時髦優雅。而我們的祖先則在曠野里面對愛人揚聲高唱“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前者的干癟無味和后者的強烈有力不言自明。
據說,文學是歷史的鏡子,可在我看來,毋寧說,時尚是歷史的鏡子。假定有一個后現代,假定我們正置身在這個后現代之中,后現代的中國的時代精神是怎樣體現的呢?回答這個問題的,正是萬人爭讀的郭敬明的小說!郭敬明的小說所以會萬人爭讀,是因為正好搔到大家伙兒的癢處,是成千上萬后現代中國人心智的寫照。就像選準備掛在墻上供人供己欣賞的自己的照片一樣,誰對讀者的心智描寫得最令讀者滿意,誰就被送上富豪榜,誰就成為時尚的一部分。后現代的時代精神只需兩個字就可以說明,那就是時尚。什么是時尚?徒有其表就是時尚。
被這樣的時代所裹挾,怏怏走向一個更加蒙昧的未來,能說不是賴活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