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鵬程的詩

欄目主持人韓作榮：

高鵬程的詩：在詩人的眼里，自然、社會與人是渾然一體的，是靈性的滲入使事物呈現內在的本質，以獨有的洞察與發現表達詩的感悟，既有新鮮、生動的感性，又有知性的透徹，告訴我們什么叫詩的創造、判斷和理解。這是一位頗有創造力的詩人，也是對詩有深入探究并善于表達的詩人。

來一的詩：這是一位注重感覺和體驗的寫作者，身體的感覺，心靈的感覺，將人的生存狀態表達得濃重且強烈，色彩鮮明，而詩所呈現的則是不同的情緒和感受，是瞬間的超越和思索。

烏云

舉重若輕。

只有它，把成噸的雨水，和陰霾

成功地懸浮在了半空。

胸藏大惡。或者大善

這取決于

由此造成的后果

它本身，并不構成道德的判斷。

烏云在堆積。在我們

達不到的高處，獨自承受摩擦和

撕裂的痛苦

而我們只是聽到了雷聲

并且借助

撕開它的刺目的光，蕩滌胸中的陰影、塵埃

而云端之上的人，無動于衷

保持著隔岸觀火的心態

烏云在堆積

遇冷下沉。遇熱上升。

這使我確信，是人間冷暖，構成了對它有效的支撐。

我又一次看見了晚霞

——和逸塵兄詩歌《晚霞》

它曾經在我年輕的歌唱之外

誰會在清晨，去贊頌一片烏云？

如同人子，并不在故鄉被承認

因為司空見慣，我們

往往忽視了偉大的奇跡

如今我又一次看見了漫天的晚霞

安詳、圓滿

仿佛一位老者的遺容

不是每一片烏云都會成為晚霞

它有發亮的金邊，也有光線無法穿透的內里

現在，從海面望去，

我和它之間隔著數十年的光陰、浮塵、陰霾

以及最終，

作為必要條件的落日的撫慰

墻

“你的身體里有一道墻”

——這是一個比喻。然而并不準確

一堵墻的迷惑，在于它自身

由分隔而衍生了更多的歧義

粉飾一面墻

給它油漆、涂料、墻紙

而粉飾一個人，同樣要給他道德、榮譽、聲望和面具

——時間太久了。一堵墻的意義，

順著一個人傾斜的身體滑動

逐漸，由保護轉向了掩飾

而毀壞它，需要暴力性的拆遷

或者，歷經風雨漫長的剝蝕

——真相，因時間的拉長而呈現

此間不同的是

一堵墻，露出了它鋼筋、水泥的本質

看上去，更像一堵墻

而一個似曾完美的人，竟然面目全非

顯得如此陌生

都是樹杈筆直向天

桑克曾有博客名曰：

都是樹杈筆直向天

初看這句，了無生意

尤其是在冬天。尤其是

對于一棵脫盡了木葉的樹

但如果，你知道一棵樹也有夢想

你就能從中感知

那些隱約的渴望

一棵樹也會奔跑

一棵樹也有

對于遠方的渴望

因為只能待在原地，一棵樹

選擇了向內和向上的奔跑

一棵樹在奔跑。以每年幾厘米

或者，幾毫米的速度。

一棵樹

朝著內心的夢想明亮地飛奔

一棵樹經歷過怎樣的快樂？

在它內心的橫截面上

凝固了一張怎樣的密紋唱片

誰會用我們看不見的光線，作為唱針

去聆聽它

那些風雪，雨水、雷電留下的痕跡

一棵樹在旋轉

一棵樹

在艱難的旋轉中，一點一點接近天空

天空看似空無一物。但我知道，它同樣

并不平坦

有著我們

并不了解的陡峭

有著它的波詭云譎

有看不見的壓力，和摩擦

一棵樹在艱難的旋轉中上升

一棵樹在旋轉中

摒棄了花朵、果實和落葉——

（懂得上天的人，

何不拉那些落葉一把？）

現在，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杈向上

只剩下樹杈筆直地刺向了天空

天空，是否感到了痙攣的刺痛？

海岸線

在一片灰蒙蒙的天和另一片灰蒙蒙的

海之間

是一條隱約的灰線

我這樣描述，不代表它不產生歧義

是的，灰蒙蒙的天，

灰蒙蒙的

海

我這樣描述

不代表它上面不是虛空，它的下面

不是深淵

是的，一條隱約的

灰線

我這樣描述，不代表它不和一個人的心情有關。

不代表它不像一個傷心的人

被傷害的痕跡

靖南大街

和我從前走過的海塘不同。危險

不是來自一邊的大海，以及它自身的漏洞

靖南大街，密集的樓宇構成了它的兩岸

和我了解的河流不同。但不可比作流逝。

不可比作一個人

消耗的年華

它洶涌，但可逆旅，像一個人重復自己的命運

像更多的人，重復一個人的命運

和我見過的燈塔不同。紅綠燈

僅僅制造短暫的猶疑和瞬間的加速

不是靈魂孤獨的光斑，和我熟悉的漁火不同，

入夜后，巨大的

玻璃幕墻上，到處都是誘惑的眼神

樓宇夾縫的上方，點綴著一粒可疑的星辰

看上去也并不像一個砝碼。看上去

也壓不住靖南路，

這架不知往哪邊傾斜的天平

午夜時分，我在靖南大街四樓的一扇

窗口后面寫下這些，兩邊的

樓宇下沉，像迷失在海上的巨輪

觸 礁

附近的島嶼大多我叫不出名字

但這并不妨礙它們的存在。

我熟悉它們的任何形狀：秤砣、鎮紙或者一場

中年以后的危機……我在過去

詩篇里寫下的比喻

這些年，在渾濁的海水里，逐漸混淆了它的

本體和喻體

有時候，當我站在一張紙上眺望，

暗下來的海水忽然

涌起波浪，那些島嶼消失

但我知道它們依舊是存在著的，我的船必須

繞過它們，才能安全進港

有時我也會犯錯誤

就像此刻，我的船在兩個詞語之間發生了一次

甜蜜而苦澀的觸礁——

我知道，那是因為我從一行隱秘的字縫中吹來

的風聲里再次感覺到了你的氣息

退 潮

以進為退。這是潮水慣用的策略

不露聲色，它們總是

一邊上涌一邊退后

并且，小心翼翼地抹去留在沙灘上的水漬

一些毫無覺察的貝殼，就這樣

困死在了沙灘上

當最后一批潮水退去

海風就會吹白一只脫離肉身的花蛤

它細密的螺紋，保留著對濤聲的記憶

用不了多久，海就會把自己全部搬進海里

用不了多久

會有另一批海水，從遠處趕來

在無人知曉的時候，完成彼此的交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