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蕩子
詩 觀(三篇)
東蕩子

東蕩子,本名吳波。1964年10月生于湖南沅江市東蕩村。木匠世家。高中不到一年,便服役于安徽蚌埠某部,后代課,經商,做過記者、編輯等十數種短暫職業。截至2005年10年間在深圳、廣州、長沙、益陽等地工作或閑居。2005年定居廣州增城。
1987年開始寫詩,1990年出版詩集《不愛之間》,1997年自印詩歌《九地集》,2005年出版詩集《王冠》,2009年出版《不落下一粒塵埃》。獲《詩選刊》“2006中國年度最佳詩歌獎”、第十八屆“柔剛詩歌獎”。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直到現在,我并不知道詩歌是什么,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好像寫詩根本沒有必要搞清這個概念,或許我寫的并不是什么詩歌。瞎摸瞎打好多年,在詩歌中我一直追求的也只是做人——直接,簡單,本質,快樂,輕松,不糾纏于事物和心靈。我為這些思考并行動而活著,活得越來越簡單,也就越來越不需要理睬更多的事物。我從不認為生活會有那么復雜,兩個人一擁抱就應該是好兄弟,一個分裂的國家也一樣,兩個領導人把手一握,國家便統一了,有什么復雜可言,只要真的只為民生好。我堅信人類的幸福:活得簡單就是活得覺悟。人要生存并要生存得有質量,其實只需要與大自然作斗爭。然而人類仿佛已不可救藥地陷入了自身斗爭的災難,在無窮無盡地惡性繁殖自身的復雜和痛苦。可并沒有人是為痛苦而活著的,并沒有人真的愿意永遠陷入這種徒勞來折磨自身。一顆針多么渺小,多么簡單,非得要把它扔進大海,讓人去大海撈針,為什么不是每一個人都像去大海撈一顆針一樣獻給世界一點閃光或溫暖。
做人簡單,寫詩歌當然也不例外,人和詩歌都應該是簡單和性情的產物。我曾在一首詩歌中寫道:“詩歌是簡單的,我不能說出它的秘密/你們只管因此而不要認為我是一個詩人”,我的確說不出詩歌的秘密,就像一顆針的秘密我無法說出,因為它們是簡單的。每一個人本質上都是簡單的,因為人本沒有心;又因為人給自己設置了一顆心,人更應該是簡單的——心是易燃品,沒有雜質,充滿性情,性情就像液化氣一點即燃,純凈地、充分地放出藍色火焰,所以每一個人本質上都在燃燒,都是一首詩,都是一個詩人。但一個糾纏復雜的人不會有真性情,不可能率性燃燒,因為復雜,或別有用心,心便有太多雜質,太多困擾,一個深陷困擾的人值得懷疑。什么東西困擾我們什么就值得懷疑。愛情多么美妙,令人神往,如果愛情令你痛苦,困擾著你,這樣的愛情就不是愛情;真理令你痛苦,困擾著你,真理就值得懷疑。詩歌不會困擾一個真正的詩人,詩歌只會和詩人一起藍色地燃燒;詩歌困擾了詩人,世間就不會有詩歌和詩人了。
我一直努力在詩歌和我自己的行動中靠近我的理想——不希望人類是自己的惡夢。因為我們看到的包括人類在內的自然界各種事物間的關系都在以暴力的形式存在,無論是有生命的還是無生命的,有機的還是無機的,都在進行暴力較量。人類似乎也已經沒有能力擺脫自身的暴力,這種煩惱和痛苦使我們成了最可憐的群體。我們的可憐還在于我們已經發現世界從來沒有要求我們生存,我們也沒有任何義務在世界上生存,我們的生存是自作多情,我們更自作多情地謀劃了自身的不幸。對此,我們緘口不言,是因為我們沒有能力讓自己放棄自私、嫉妒、掠奪、貪婪而生存的事實——由此我們無可避免地看到了血淋淋的自身,聽到了讓大自然對我們發笑的生命和心靈孤立無援的凄嚎慘叫。這是多么弱的聲音,撕心裂肺,簡單得沒有任何偽裝,是生和死之間,人類最后的最高或寂靜的聲音,是呼救,是人類共同的命運。這同樣是我的命運,生死如此簡單,我的詩歌只能在簡單中燃燒,它是慘叫的另一種形式,也是音樂的另一種形式,它記錄著心靈的美好幻影,它呼吁或呼救著弱的力量的集合。
詩歌是簡單的,除了心在燃燒,我不知道它還有什么。當我們已經有了心,我們就在發出聲音,不管是發出的和發不出的,聽得到的和聽不到的,心都在那里發出它的聲音,都在那里呼喚和欲望,然而我們卻要承受更多的暴力,也因此需要更加保護自己,需要弱的力量集合起來,相互依賴、溫暖、同情、安慰或變得強大。這種保護首先是虛心的保護,其實是生存本身。我們太不愿意把虛心捅碎,顯示我們的弱,是詩歌在此充當了心靈的力量,并撫慰著我們的心靈。這種力量就像并不存在的心,顯得真實而生動,但我們仍然無須把它想象得無堅不摧,它的力量只是呼喚我們的心靈回到對一切災難的偽忘卻(因為災難永遠存在),它也是不堪一擊的空中樓閣。因此,它必然是易碎的,它脆弱無力,像所有動物的蛋一樣,詩歌是心靈角落的一只蛋,它需要在一個適合的環境與氣候下才能孵出仔來。
詩人世賓在去年提出了對完整性詩歌寫作的思考。“完整性”這個概念詞非常有意義,這也正是我多年來一直想尋找而未尋找到的一個詞。雖然我和世賓在對詩歌境界的思考方面大方向一致,但對于這個詞,要賦予它的意義或定義還是有所差別的。多年來我一直追尋著詩歌的境界應是什么樣子,或一個詩人至少應把詩歌寫到一個怎樣的層面,雖然我努力的方向讓我滿意,但要用一個詞來概括卻很艱難。我考慮到黑暗在人和詩歌中的存在,應是詩歌必要消除的工作,但“消除黑暗”作為一個寫作概念詞還不完整。“完整性”這個詞提醒了我,我將“完整性”與“消除黑暗”結合起來,它們正好可以幫我表達對詩歌寫作進行的思考。
詩人們都在尋找詩歌的突破和出路,事實上,詩歌本身根本不存在突破和出路;詩人們一廂情愿地要為詩歌擔憂,要去尋找詩歌的突破和出路,是詩人自己為了進入詩歌更高更寬闊的境界,或可能使自己像詩歌一樣不朽而需要的思維和行動。詩歌是一種體現人類精神相對完美的形式,這是人類的發現和創造。人類精神要依附在一種理想的形式中體現出來,這種形式必成為人類的一種宗教,它像上帝和佛的存在一樣,令我們感到理想的具體,感到美和力量的集中,容易被學習和景仰。詩歌作為人類精神體現的另一種形式,同樣必集中美和力量,它自然就應有一個至少的明確的境界,否則就很模糊或沒有標準。以前詩歌的境界,都沒有統一集中具體到一個共同的層面,評判詩歌的標準便沒有一個至少的或基礎的背景作依靠,在這種情況下來認識完整性詩歌的寫作便有非常的意義,也是必要的。
完整性詩歌不是一個簡單的方向,更不是一種流派和風格的主張;完整性不是停留在形式上的建設,它是詩歌體現人類精神完整的境界。詩人是靈魂的建設者,應不斷地在靈魂和精神的建設中使靈魂和精神消除黑暗,歸于光明,這是一種愿望。完整性詩歌便肩負著這種愿望,是在這種愿望中的運動,它是運動的狀態,是運動的。完整性詩歌的寫作就是愿望在詩歌進行中消除人類黑暗的工作,要獲得光明就必須消除黑暗,這是一種完美的理想,完整性詩歌的寫作必須擔當這一使命。完整性對詩歌而言是最高的要求,它是必要的,它符合人類的最高最完美的理想。在這里我們還應分清完整性對于詩歌——存在完整性詩歌和詩歌的完整性——這兩個在同一認識基礎上再認識的不同概念。這兩個不同的概念實際上是互為因果的,詩歌的完整性便是對完整性詩歌這一運動實現愿望后的確認。從上面可以看到,完整性詩歌的本質是消除人類的黑暗,只有當人類的黑暗在詩歌中得以消除,詩歌才獲得了完整性。
由于完整性詩歌的寫作不是一種形式上的主張,它并不反對任何形式的存在,但只要形式一旦陷入糾纏的黑暗之中,它就會將這種形式黑暗消除。在完整性詩歌看來,所有唯形式或在形式中糾纏的東西都是黑暗的。這些黑暗體現在寫作中,同時體現在寫作者本身,所以完整性詩歌寫作又是人與詩高度結合的精神建設,它應在詩歌中消除人類精神中存在的黑暗,達到人類精神的完整。同樣,詩歌在自身建設中消除了黑暗,便獲得了詩歌的完整性,這是詩歌的光明,也是人類精神體現在詩歌中的光明。
在完整性認識中,黑暗是一個最為關鍵的詞。黑暗在人類精神與生活之中無處不在,需要我們不斷尋找并消除,我們不能找到所有的黑暗,但我們可以找到至少的黑暗。一個人斷了手臂是痛苦的,對身體而言已不再完整,這種痛苦可以忘卻;但在他的心理或精神中纏抱這個斷臂不放,不完整的就已是他的精神,這將比不完整的身體更為痛苦,這只斷臂無疑就成了這個人的黑暗。斷臂只是一個形式,哪怕它是非常重要的形式,無論失去或不失去,都不必糾纏,對形式的糾纏必將把自身帶入黑暗。這樣的說明還有許多,像我們的生命最基本所必需的有糧食、水和氧氣等,這些是我們維持生命的基礎,缺一不可。如果愛情阻止我們獲得其中的任何一個,我們將會死去,否則我們就得放棄愛情;如果生命和愛情都不能放棄,我們必將陷入無限痛苦之中,最終必定會不得不放棄一方面,或兩者都放棄。在這個黑暗之中,不可能兩者都完好和諧。在需要生命這方面,愛情便成了生命的黑暗,也就是說形式成了本質的黑暗。但要使生命成為愛情的黑暗,幾乎是不成立的,最多也就是形式和本質同時消除黑暗,這就意味著一個人自身的消失——這種光明是以犧牲本質為代價的,追求的是短暫的永恒。這個意義在詩人裴多菲“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一詩中說明得最為有力。在這里,形式成為本質的全部內涵,形式做到了對本質的不計后果的真誠。這樣的真誠對詩人同樣重要和必要,真正的詩人應該在詩歌之中同樣做得這么好。
自中國新詩以來,特別是自新時期以來,中國現代詩最高最大的成就主要體現在形式的建設上,它的繁榮是轟轟烈烈的詩歌各方面的形式探索和突破,但并沒有把各種形式與內容整合而開掘出更深、更廣闊、更高遠的境界,而是一味地在各自狹小的胡同中糾纏、走私。這些形式主要是指語言和技術修辭以及某一形式反對另一形式,或某一觀念反對另一觀念等;甚至后來乃至現在還有人糾纏于詩歌該寫什么和不該寫什么的問題,或詩歌不是寫什么而是該怎么寫的問題,或詩歌不是怎么寫而是該寫什么的問題等,由此看到詩人已淪落到無聊的、狹小的形式糾纏之中。詩人們進入寫作的認識黑暗,才會導致更大的黑暗到來。形式的東西一開始可能是內容或某一類境界的主要組織,不久很可能就只剩下形式的僵殼。蝸牛在里面死掉了,腐爛了,空了,里面充滿黑暗,詩人們自甘埋葬,甚至要以自葬為樂——雖然有他們的弟子陪葬,并不稀奇。當下詩人千面一孔,即使有差異,更多的也是詩人們自欺欺人的自圓其說,他們都在他們的胡同里轉來轉去——他們都有一個狹小的胡同,胡同所處不是暗就是黑,總不會大開光明。一個真正有能力有境界的詩人是不會如此淪入胡同或形式黑暗的,他不會停留在任何形式的糾纏之中,他會自律,看清自己,不斷修正自己,看清自己的黑暗,從而消除。唯形式而追求,便會容易滑入黑暗;只有從本質出發,才會深遠廣闊,把形式置于無形,把境界視為光明。我們知道民間立場,知識分子寫作,乃至口語和后口語等,為什么會如此爭吵不休或不了了之,最根本的原因不是這些形式的出現會帶來什么后果,也不是爭論本身,而是詩人們老是停留在唯形式的糾纏之中。這樣爭吵下去,各自抱著一個框框,使盡渾身解數來自圓其說,自然也不乏自欺欺人。詩人們為什么不是從他們各自和對方發現光明和黑暗之處,來建設意見來完整詩歌的境界,為什么我們在稍長的時間里,或甚至在當時就會發現他們都在背叛自己的畫地為牢。你說詩歌就在這種框框里是你追求的,甚至是詩歌的天空,也應該是大家去追求的,但是詩歌的天空并不是井這么大小的形式。世界上所有偉大的詩人最后都脫離或背叛了他先前停留的形式,這就說明任何一種形式或主張在美和力量的境界中都是暫時的、渺小的。形式的東西沒有哪一種是廣闊的,固守形式就等于是抱著石頭游泳,就等于截斷自己更為廣闊的天空和河流,它是光明邊上的黑和暗。唯形式就是讓內容服從形式的要求,就是服從黑暗,如果失敗,肯定就是黑暗的勝利。完整性詩歌鼓勵形式的探索,但不是糾纏在爭吵的各類形式之中,這樣的爭吵只能成為詩人自身的黑暗。批評和爭論都應是建設性的,是積極明確地為人類精神的完整而補充的工作——就像一尊雕塑在那里得到修正和彌補直到完整,達到共同追求的境界;而不是把另一尊雕塑搬過來說,應該是這個樣子,趕快毀掉你的泥巴吧。如果這樣,我們就非常容易發現形式的東西總是走極端,走入極端的形式,必定要滑入黑暗。
人類的黑暗有很多,但可以肯定黑暗的東西都是唯形式糾纏的。我們在詩歌寫作中看到的故弄玄虛和自作聰明以及自以為是等,都體現了寫作者自身的黑暗。這些方面都像魯迅先生說到的皮包下的“小”,它是私的,都會為一種形式犧牲或成為一種犧牲的形式,它必定是人的黑暗。人類的文明保護著人類,使人類少受各種壓迫和折磨,人類就要不斷創造文明,維護并完整文明,健康人類精神,不斷消除人類的黑暗,尋求達到保護自身的完整性。它要抵抗或要消除的是人類生存的環境中可能有的各種不利因素——它包括自然的、人為的身體和精神中糾纏的各種痛苦與災難,它們都是人類的黑暗,人類必須與黑暗作斗爭,這是人類文明的要求,也是人類精神的愿望。每個人都有很多的黑暗,可以找到至少的黑暗,但黑暗又是發展的,人類必須不斷尋找,不斷消除。完整性詩歌寫作就是從消除至少的黑暗開始,從修正我們的心開始,一項永無止境的工作——不斷完整內心、完整人類的精神。詩歌消除了人類精神中的黑暗,人類的靈魂才回到了光明之中。
在我們的生活和社會事物中,詩歌幾乎無所作為,它解決不了我們生存路上任何實際的事務,它連一塊礙腳的石頭都搬不走,也不能幫助我們阻止一場陰謀的發生,更不能制止血腥的屠殺,就是在詩歌中跌入愛河的小兩口,一旦吵架,詩歌也會逃得無影無蹤。沒有人,地球照樣轉動,沒有詩歌,人可以照樣活著。詩歌作為一種語言的表達形式為人所創造,像人于地球的可有可無一樣,詩歌的可有可無,只是隨時隨地服從于人的感情。自有詩歌以來的人類,雖然從未拋棄詩歌,甚至把它放在了一個相當的高度,但那也仿佛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孤傲的王國。或許,當我們想起那里好像還有一片迷人的花園,或那里好像還有一把可使用的武器,或那里好像還完好無損地保存著情人們的夢囈,我們立馬就會想到它,它便聽從我們的召喚,回到我們的愿望中。
盡管生活在召喚,即使它熱烈地來到了召喚的地方,所給予我們的慰藉也是那么的可憐,這便是詩歌存在于生活中可有可無的原因。然而我們又不得不慨嘆人的生命太過于短暫,太過于急功近利,太孤獨無助,最終還可憐到需要用可有可無的東西來拯救。人類總是在劫難的時候,才想到從自己身上抽掉的肋骨所創造的那個相依為命的親人,可這個親人在我們抱著佛腳的廢墟的時刻已疏遠得可能毫無意義了。在我們眼前發生的汶川大地震,以及美國“9·11事件”等這些自然的和人類自身的滅頂劫難到來之時莫不如此,如火如荼的詩歌熱潮,令人類的其他任何創造物都望塵莫及,一夜之間詩歌如雨后春筍,轟轟烈烈地長滿了死難的土地,仿佛子彈早已上膛,只待劫難發出號令。可它既不能救死扶傷,也不能撫慰驚恐的心靈,頂多安慰一滴膚淺而矯情的眼淚,或許也會博得虛假者和罪惡者此刻的同情。倘若果真如此,伺待劫難的詩歌,只不過做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幫兇,它在幫助劫難,把傷口撕得更開,又將鹽撒在它的上面。
一個人被狹隘地利用,他所起的作用只能是更多的破壞,我們總是在毀滅性的時刻迅速而緊緊地將詩歌抱住,難道我們就沒有理由擔心它把鹽撒在我們的傷口?我們創造詩歌,是因為我們的心靈太需要安慰,我們如此需要,就不能只在滅頂的時刻才想到它的存在。為什么詩歌總是被通知搶先登陸我們死亡的關口,這對我們意味著怎樣的玄機?當我們處在這個關口,最先便意識到死神的來臨,無論我們有沒有迎接它的準備,或者由于瞬間的毀滅力量使我們根本無法意識,但在這一刻,我們必然呼喊,或者尖叫。這慘烈的聲音必是終結的聲音,是最高的,也是最弱的聲音,它聚集了生命最后的力量,是呼救,更是警醒,但絕不是安慰。它的攝人心魂地呼吁弱的力量的集合,和警醒弱的生命的覺悟,終而暴露了詩歌的原形。而此刻搶先登陸的詩歌,則只是聽到了親人的呼喚,出使詩歌最初情感的使命,其結果必然行使著回家奔喪的義務。
臨死的人渴望親人,遇事的人祈盼幫手,詩歌往往這樣被動地來到我們眼前所需的事務中,我們如此自私,對詩歌大為不公,所以詩歌可能在我們的傷口撒鹽,詩歌的功能也幾乎就此被徹底葬送。可想而知,一個被呼來喚去的人,一個在人家屁股后面顛來倒去的人,他是一副怎樣的形象。這里修鐵路,那里衛星上天,我們寫詩歌;這里地震,那里洪水,我們又寫詩歌;這雙靴子先是穿反了,我們要寫,后來撥亂反正了,我們又要寫。所有事物都是同一個事物,它們只是反復,不斷地反復,循環著徒勞,詩歌真又走在它們的屁股后面,跟著顛來倒去,便無異于躺進了廢墟和墳墓。我們缺乏遠見和能力,會把一條街道拓寬又拓寬,一條下水道昨天挖了今天又挖,但我們沉浸于麻木中的黑暗告訴我們,反復徒勞的工作只能是我們必然的宿命。你想爬到樹上去,爬到幸福的山那邊去,我就使勁將你拖回來;你再爬,我再拖;你建功立業為民造福,我就盯住你崎嶇途中的趔趄,一腳送你到萬丈深淵;你埋鍋造飯,我釜底抽薪;你白天砌磚瓦,我晚上挖墻腳;你勤儉持家,我巧取豪奪;你追尋證據,我殺人滅口。世世代代的血汗積累,便在這樣反復的徒勞中喪失,這其中大自然給我們的毀損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因為地震遠不會比戰爭多,瘟疫遠不會比陰謀多,所有自然災難遠不會比我們自己的傷害多,是我們的靈魂把自己拖進了不恥的深淵。我們的黑暗如此深重,詩歌只是在我們黑暗的徒勞中被呼來喚去,那也只能是徒勞的詩歌,死亡的詩歌,它的可有可無也必定是它的宿命。
我們一直在蝸牛般爬行,靈肉躲進堅硬的外殼,似乎對徒勞充滿樂此不疲的熱情,但在死亡的關口,我們首當其沖抱住的卻并不是庇佑靈肉的外殼——它已被徹底粉碎,或早就逃之夭夭;萬萬沒有想到,我們緊緊抱住的卻只是詩歌,仿若沒有詩歌,這口氣便沒法落下,或緩不過來。這可有可無的東西,原來才是我們最愿意最渴盼見到的親人,它曾從我們身體里抽出,卻與我們仍然有著生死與共的不可割舍的親密。然而這種關系卻很容易讓人產生誤解,中國還流傳著“國家不幸詩家幸”和“悲憤出詩人”的俗語,照樣說明詩歌與我們的劫難如此緊密,仿佛它專為劫難而來。恰恰相反,詩歌從來就不希望看見劫難,它反復奔赴我們生命的廢墟,是因為它不得不原諒我們不斷的錯誤,在至死不渝地履行它呼喚我們從深重的黑暗中覺醒的義務。當詩歌來到我們深受黑暗之苦的現場,我們抓住了它,仿佛我們抓住的是一個生命的活口,仿佛我們始終相信抓住了活口,就能得到安慰,我們似乎早已將生命托付給了它。
可是,我們無法想象一個處在大悲大難中的人,一群處在大悲大難中的人,或者整個人類,誰有能力去安慰,誰又能做出怎樣安慰的行動?如果對這種境況有所補救,不至于讓這些悲難繼續發展,采取應急的行動,雖然很有必要,但總之是陷入被動。事實上,我們需要安慰,就是要讓這樣的安慰行為永遠消失,不要循環在形式的徒勞中,我們才能獲得真正意義上的安慰。詩歌來到我們的生活中便肩負著一個這樣的使命,任重而道遠。安慰總是伴隨著心靈的劫難和痛苦而來,要讓形式上的安慰消失,必須先將心靈的劫難和痛苦消失。我們的劫難和痛苦,一方面來自大自然的黑暗,另一方面更多更大的卻主要來自我們自身的黑暗,雖然大自然帶給我們的黑暗不可抗力,但我們依靠努力可以將劫難和痛苦降到盡可能低的程度,至少不要讓我們因為自身能力的失職而承受完全可以避免的犧牲。人類的工作原本只有一個,那便是一心征服和改造大自然,對大自然的工作我們有能力去做而不做,有能力做得好而不做好,我們必將在大自然的黑暗淹來之時成為它的幫兇,其結果只能使我們無可救藥地深陷恐懼之中。而現在我們卻還要做一個更為艱巨和復雜的工作,上文已經列舉了我們自身的一些黑暗,這還永遠不夠,不斷認識并消除我們自身的黑暗,是我們屬于心靈的義不容辭的責任。我們看到農夫在他的田地里耕種,在默默地施肥、拔草、捉蟲,期待著豐收的喜悅,這是何等的安慰。詩歌便是那個農夫,它也有一片田地,它在我們的心靈上默默耕耘,也在那里施肥、拔草、捉蟲,建設著我們的心靈,豐收的喜悅將在防范未然的辛勤勞作中帶給我們所期待的安慰。這種安慰全然不同于我們在劫難和痛苦時獲得的安慰情況——詩歌默默地防范未然的心靈建設,積極地避免劫難和痛苦,這也正是我們從它獲得安慰的唯一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