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藝術職業學院 李東雷
鄉土小說的另一書寫
——讀《收獲》2011年第1期曉蘇短篇小說《花被窩》
浙江藝術職業學院 李東雷
曉蘇的《花被窩》以反方言、反民俗、反文化的描寫方式展現了新鄉村小說的獨特魅力。小說以平實簡單的語言、獨特的情節安排、細致的人物心理刻畫展現了曉蘇一貫的寫作風格。
《花被窩》 鄉土 回歸
中國文壇講故事高手、湖北作家曉蘇在《收獲》2011年第1期發表了其新作《花被窩》。《花被窩》以細致的筆觸講述了農村留守女人秀水怕偷情被發現,而想盡辦法籠絡與自己一直關系不好的婆婆秦晚香,在籠絡中發現婆婆隱藏多年的秘密,又在發現秘密后親近婆婆的故事。短短1萬2千多字的篇幅卻涉及了兩性、家庭、經濟、婚姻、婆媳、倫理等一系列的農村現實。平實的言語彰顯著文化沖突,細細讀之,回味無窮。
鄉村中國,在百年中國文學史上,一直是重要的被敘述對象。當都市文學中全球化、現代性、后現代性等問題幾近爆裂的時候,我們會發現,鄉土中國的書寫和表達是一種平靜田園的一個詩意所在。方言敘述、民俗與文化的描寫,這種“超穩定”的鄉村敘事,可以說是百年來中國作者的最愛。而曉蘇的“油菜坡”系列小說卻是這平靜田園的另一種書寫。曉蘇的鄉土小說很少涉及民俗、文化,完全不用方言,呈現出了與以往鄉土小說不同的面貌。《花被窩》就是“油菜坡”系列小說的新作,它秉承了曉蘇一貫反方言、反民俗、反文化的描寫方式,以平實簡單的語言、獨特的情節安排、細致的人物心理刻畫講述了一個平凡而真實的故事。
用一種十分簡潔的語言直通故事,是曉蘇鄉土小說的一個顯著特點。《花被窩》與曉蘇以往的作品一樣依然沒有用方言敘述,也沒有用特俗的地方用語,只是標準的普通話。也許這樣的語言敘述缺少令人賞玩捕捉的深度意味,卻掃清了讀者因地域差異、風俗不同而產生的閱讀障礙和情感阻隔。同時,語言雖然是普通話,卻因其提煉精到而讀起來極有趣味。雖然小說中的人物沒有一句方言、土話,但因作者對生活的真實觸摸,卻讓小說充滿了鄉土味道。小說雖沒有華麗或特俗的語言運用,但一兩句精到的比喻便讓人物的個性、心理巧妙的呈現。如秀水偷情后的興奮,作者如此描寫:“站在窗口,秀水看見了安在棗樹上的那個鍋蓋。太陽越來越好了,她看見耀眼的光斑在鍋蓋上歡蹦亂跳著,像一群興奮的金絲鳥。”這“興奮的金絲鳥”應該是秀水的興奮心情,但同時她又怕婆婆察覺,當冷不防看見婆婆查看她晾曬的床單時,秀水是“一下子傻了,雙腿騎在門檻上動彈不得,像是騎上了一匹木馬”。然后因為心中有鬼,她發現婆婆的目光“直溜溜的,有點像從她眼里拉出來的兩根鐵絲”。為了籠絡察覺端倪的婆婆,秀水決定主動出擊,請在土屋居住的婆婆搬回新樓房,但因忐忑不安,秀水“退到門邊靠墻站著,微微勾著頭,像一株雨天的向日葵”。而當婆婆半推半就之際,“秀水把秦晚香拉在手里的樣子,有點像牧童拉著一頭牛”。這牧童拉牛正是鄉村真實的情況描寫,用在此時正好寫出秀水隱隱的興奮和婆婆秦晚香的猶豫。當今文壇喜歡用一些破碎的、不遵文法的、類似囈語的語言寫作。而《花被窩》卻只用了這些直露、簡潔、精到的言語書寫,毫無一絲的遮掩和做作。可以說這是對現代小說觀念的一種反動,也是是對傳統敘事文學的一種回歸。
與言語表達的直露無隱形成強烈對比的是《花被窩》峰回路轉的情節結構。小說開場開門見山,直擊事件,卻已埋伏鋪墊,懸念迭起,結尾處卻突轉而出、出人意表。
小說共分5節。第一節借由“偷情”交代了人物關系和事情緣由,交代中就已設下埋伏:婆婆經常在附近打豬草,能發現秀水的一舉一動,這為后文發展埋下伏筆。而當愛干凈的秀水洗掉了偷情中弄臟的床單,抱著被窩經過婆婆曾經住過的廂房時,“秀水的心不由緊張了一下。不過,秀水很快就放松了。婆婆早搬走了呢,還緊張什么?秀水在心里說。她想她真是做賊心虛了”。這一段話馬上令讀者的好奇心油然而生:婆婆為什么不在樓房住,而獨自居住不遠處的土房?秀水的偷情會否被婆婆發現?這洗床單晾床單就為下文的發展做了鋪墊。果真在第二節里婆婆秦晚香對這晾曬的被單產生了興趣與疑問,一兩句話就把秀水逼到了難以回旋的地步:一句是“這床被窩,好像前兩天才洗過呢”,這個問題秀水支吾過去了,理由也不算牽強。而當秦晚香第二次觀察床單,問出第二、第三個問題卻令秀水猝不及防:“你的鍋蓋又壞了嗎?”“鍋蓋沒壞,李隨來干什么?”這兩個問題一下子就讓“秀水的頭一下子就暈了,好像被秦晚香猛地打了一悶棍”。奸情昭然若揭。接下去秀水怎么辦?婆婆會是怎么樣的態度?懸念又起。于是第三節秀水迅速出擊,籠絡婆婆回樓房住想以溫情堵婆婆的嘴。這一節回應了第一節婆婆為什么在土房獨自居住的原因:婆媳不和。然而新的懸念又起,婆媳關系能否修復?同時引起了故事的另一個隱藏的走向。文中描寫秀水進土屋看見破敗的景象,知道婆婆獨自居住的艱難,“秀水心里猛地顫了一下,有一種酸酸的感覺”。正是這種感覺的發酵以及掩蓋偷情事實的強烈愿望,促使秀水一定要把婆婆拉回樓房居住,并竭盡所能討好婆婆。于是在第四節就回應了第二節的問題:對于秀水的偷情,秦晚香只是只言片語的暗示,但不予揭破,這樣既讓秀水收斂又不用撕破臉皮,同時又享受著秀水的服侍,修復婆媳關系,找回家庭應有秩序和溫情。由于婆婆的回歸樓房,我們會覺得秀水該修心養性、“恪守婦道”的時候,在第五節卻是峰回路轉,趁婆婆走親戚的時候,秀水又一次與李隨幽會,并且在李隨的嘴里聽到了一個驚天的秘密:婆婆年輕的時候也風流,而且去苞谷地幽會時總要扛一床花被窩。秀水聽到這個消息,“頓時驚叫了一聲,嘴巴張得像一朵怒放的喇叭花。臉上五彩繽紛,如雨后的彩虹”。故事的內容走向竟然來個大逆轉,人物情感也來個大突轉:“秦晚香的影子一出現,秀水便撒歡似地跑上去迎接。跑到秦晚香身邊時,秀水真想張開兩手和她擁抱一下,但怕嚇著了她,才沒伸手。秀水愣愣看了秦晚香好久,像看一個久別重逢的親人。”然后這個晚上,秀水盡心伺候婆婆吃飯,婆媳倆還喝開了小酒,“后來,兩個人都有點醉了”。故事在此戛然而止,卻意蘊深長。鋪墊與突轉,本是相反的情節結構方式,但因為曉蘇的合理運用卻促成了情節的統一,結尾的出人意表,讓我們看到了生活的微妙有趣,不荒誕,不突兀,很真實,很可信。
《花被窩》的情節奇巧,是跟人物心理發展密不可分的。而人物心理發展又與細節描寫息息相關。關于婆媳關系的修復問題,人物心理是層層推進,細節描寫妙然生趣。為了讓婆婆相信自己的誠心,秀水把平常睡慣的海綿床墊讓給了婆婆。但秀水是舍不得這個床墊的,只不過為了討好婆婆才忍痛割愛。當婆婆推辭時,秀水立馬順水推舟“走進廂房,麻利地把床墊扛出來了,又匆匆扛進了她的臥房里”。“麻利”和“匆匆”一下就點出了秀水對婆婆的假意和農村女人獨有的真性情。這是修補婆媳關系的第一回合。第二回合是吃飯,“秦晚香最喜歡吃薰豬蹄,秀水一連往她碗里夾了好幾塊。”一連好幾塊的夾菜動作把秀水籠絡婆婆的殷切心理展露無遺。第三回合是洗頭,秦晚香說自己頭癢,秀水馬上說幫她洗頭,并且“很快提來一桶熱水,在土場上幫秦晚香洗起頭來”。一天里,三個細節的描寫,似乎這對婆媳已經好的沒有間隙了。然而第二天婆婆訪親,秀水為婆婆做飯時的一段描寫,就又一次展現秀水心理的微妙變化:“秀水立即去廚房煮面條,還拿出兩個雞蛋放在鍋邊,只等面條快煮好了打進去。但是,臨到打雞蛋時,秀水猶豫再三,最后只打了一個,另一個被她重新裝進了廚柜里。秀水想,眼下雞子下蛋少,不能讓秦晚香一次吃兩個,給她吃一個已經夠意思了。”一個雞蛋與兩個雞蛋只是數量上的差別,但多年婆媳的不和不可能馬上修復。第一天已經穩住婆婆的心了,第二天完全就可以暫緩心情了。兩個雞蛋變成一個雞蛋正是秀水對婆婆態度改變的心理外化。讀之有趣,令人忍俊不禁。而就在這一天,秀水知道了婆婆的秘密,原來婆婆與自己是同路人。她看著婆婆像看一個久別重逢的親人。這種親人的感覺又在小細節中展露了:“秀水就把一碗熱氣騰騰的蒸肉端到了桌子上。媽,你趁熱吃吧!秀水說。她說著就伸出筷子夾起了一片。開始,秀水本來是想把蒸肉夾了放在秦晚香碗里的,但夾起來后她突然改變了想法,直接喂進了婆婆的嘴里”。這種人物心理的變化借助一系列細節描寫而成,這些細節又是生活中實實在在的小事,讀之可信,人物展現也真,情節的推進和突轉也就變得自然順暢。
《花被窩》以“偷情”開場,以隱藏“偷情”的行動發展,又以另一個“偷情”秘密的發現結束。似乎這只是在寫兩代女人的“情事”。然而揭開“情事”的面紗,我們會發現一些問題:秀水為什么會偷情?作為婆婆的秦晚香為什么對兒媳婦秀水“偷情”的事實如此寬容?難道只是為了搬回樓房居住嗎?一系列的問題不由得我們去慢慢探訪。
從文中我們知道,秀水的丈夫長年在外打工,只在過年的時候才回家。而秀水在家里留守,住著新建的樓房,花著丈夫打工賺回的錢,豐衣足食,卻獨守空房,寂寞難耐。而婆婆秦晚香呢?早年因為丈夫“被派到谷城一帶修鐵路去了,一去就是大半年不回家”,所以也和兒媳婦一樣有過一段風流往事。促使兩代女人有同樣經歷的一個關鍵原因是——“生存”。無數人,為了生存而拋家別子,奔赴前程。中國三十年改革開放,農村大發展是個大成效。然而這種大成效這種能生存卻是需付出無數代價無數犧牲的。兩代女人的留守只是這些代價和犧牲中小小小小的一個代表。小得會被人遺忘,小得被不屑一顧。歷史的洪流中,“偷情”何其多,如今在這社會轉型時期,這些事情又何足一提?秦晚香因為自己曾經風流而寬容了秀水,這只是秦晚香的寬容嗎?不是,這是曉蘇的寬容。因為他同情著這些被犧牲的人們,關注著平民生活,關懷著農村現實看見了數十年的社會變遷和人性隱秘。這不是《花被窩》獨有的,在曉蘇的其他小說長篇的、短篇的,都有。
《花被窩》貌似輕松地講述了一個其實沉重的現實問題。只是中國人慣來愛笑,在無數時候都是用笑面對生活、面對一切的。所以曉蘇用了“花被窩”這么喜慶亮麗甚至艷俗的名字。這是鄉土的寫照,是鄉土的回歸,也是曉蘇可貴的民間立場。
10.3969/j.issn.1002-6916.2011.15.053
李東雷(1973—),女,山西大同人,文學碩士,浙江藝術職業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