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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蒂花

2011-11-20 14:19:01許冬林
清明 2011年3期

許冬林

并蒂花

許冬林

我們城南這一塊,老房子密密麻麻,好似城郊田野上稻草燒后剩下的一坨坨草灰堆。但我們家例外,宛如稻草灰上長出的一棵蘑菇來。花綠相間的野蘑菇,還散發出潮濕的土腥氣,院子里的四季上演繽紛花事。

夏天,兩大缸荷花靜女一般,端坐在廚房的外墻根下。媽媽夏天五點就起床,在院子里洗衣服,紅色塑料大澡盆里架一個棗紅色搓板,一堆浸著汗的衣服,又過了夜,完成發酵,餿味嗆人。“撲啦——撲啦”,她穿著褪色的睡衣弓著腰坐在矮凳上搓衣服,手上套著肉色薄橡皮手套,像個操弄手術刀的醫生。荷花在她身旁一瓣一瓣展開,直到頂出杏黃的嫩蕊,她也不看,仿佛拗著氣。是跟我們,還是跟洗衣服這樣的命運?不知道。

花似乎就是爸爸的。他總是在媽媽的搓衣聲里起床,趿著拖鞋,穿著藍白格子的睡衣站在窗臺邊兩手叉著腰,看看天,然后拖地,掃院子,用水壺往荷葉上灑水……然后去漱洗,喝綠豆粥。大門斜前方,一叢金銀花藤攤在院墻上,小蛇一樣的蔓在鏤空花磚間悄悄游走,如有巫氣,花已開過,葉子還在往厚處堆。

只是,占據著最精致花盆的是幾盆蘭花,修長的葉子綠得呈現黛色,當中一莖嫩綠的稈,稈端頂著兩朵橘紅的喇叭形花兒。兩朵花相依相襯,又朝著相反的兩個方向,開得似乎各自不理不睬。媽媽搓完衣服,把灰白色的洗衣水啪地潑在院墻角,渾濁的泡沫邊淌邊破,有時還有蚯蚓拱出來,墻根爬滿了青苔,蘭花世外人一般兀自開著,花香里沾著洗衣粉的香和青苔的潮腥味。

哥在讀大學,已經實習,打算留在市里,關系已經打理得差不多。我是他們的女兒,已經讀初三啦,就快畢業;長得沒我媽漂亮,這個我心里清楚,也沒什么好怨的,久病不疼,大抵這樣吧。我媽不僅漂亮,而且是個女強人。但我媽的美,似乎太硬,有點逼人的成分。鼻子高,眼睛大,瓜子臉,一笑,便陷出兩個酒窩來。個子有一米七,在南方,算高的了,骨架似乎也不窄。所以,她的美,逼得人仰視。

我爸呢,他在政府屬下的企業里是個中層干部,他之前聽說是在農村初中教書的,因為寫得一手好文章,被提到鄉政府辦公室,后來又提到縣財政局,再后來又轉到企業里。當然,這其中的不斷升遷,肯定少不了我媽上下奔走與運籌帷幄的功勞。我爸業余除了侍弄花草,他還喜歡把自己拾掇成儒雅君子,喜歡穿休閑西服,比如海瀾之家的牌子,喜歡在春秋天罩一件薄薄的風衣,米色,或者黑色。梧桐葉子在巷口開始掉的時候,他的脖子上便開始搭上圍巾,紅色,牙白,咖啡色,黑白格子……厚薄不一,鑲嵌在西服或風衣領子里,成為瓊瑤式的男主角,直到櫻花開謝初夏來到。他到底有多少條圍巾,我們都不清楚,實在眼花繚亂。就像他這輩子到底跟多少女人曖昧出軌過,我媽也算不清楚。

中考結束,我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翻雜志混時間。梅雨季節剛過,屋子里還霉烘烘的又潮又悶。我們這個小區自從聽說要拆遷,家家偷偷摸摸蓋房子,平房的上面加蓋兩層三層,都想在拆遷后賠償到更大面積的新房,這樣,樓下臥室里陽光進來的時間都抵不得一炷香那么長。一篇情感美文旁邊插了圖,叫并蒂花。天啊,那不是爸爸的蘭花嗎?吃晚飯的時候,我問我爸,爸說他的花是并蒂花,然后也不繼續引申發揮一下,沒有下文了。

我端碗喝綠豆粥。天天喝,腸子都喝青了。我媽是女王,圣旨一道:天熱,清涼降火,喝。我爸不,不是不喝,而是喝粥前還有前奏,啤酒伴著雪菜燒豬大腸。像我爸這樣外表雅致干凈的人,竟然下班時也常常繞道路過中心菜市,在熟食攤上稱三四兩雪菜燒豬大腸。那東西其實不好,怎么都有一股臭烘烘的豬屎味。我爸愛著呢!男人天生有趨臭性嗎,像臺燈罩子下面撞死的飛蛾,身體里的趨光性作怪?或者,干脆是屎殼郎,外表英武,行跡污穢?我哥暑假回來偶爾住幾天,偶爾陪我爸喝啤酒吃豬大腸,但是我哥只拿筷子象征性地挑兩截大腸。是我哥真的不愛吃,還是沒到愛吃的年齡?無從知曉。但也似乎由此,哥沒有成為爸的知音,或者說,他們沒有成為朋友式的父子。他們之間淡漠得很,一年不見一年不想。我不知道,哥為什么始終沒有得到過爸的寵。

中考成績出來了,我呀,縣四中,不好也不壞。

小姨打電話來,說大表弟考上縣一中了,重點中學,我媽在電話里連夸大表弟有出息,放下電話就拿眼白我,我趕忙拿拖把拖地去。

我小姨是我媽的小妹,平時我們兩家來往不是很多,我猜著:從男的那方來看,我爸是城里的干部;我姨夫是小鎮上的,早先在鎮上的塑料廠,后來塑料廠關門,回家,現在北京,聽說是帶了幾個人貼大理石,也很賺錢,不過也很累。從女的這方面說,我媽漂亮,飽鼻子飽眼,似乎當年是我外婆旺火熟面烘蒸出來的饃饃;而我小姨,生得低眉順眼的,鼻子小巧,個也不高,不過卻有一頭的好發,又烏又長又軟。小姨不太漂亮,不是那種人群里赫然戳出來的美人,也許,她和我媽在一起是有自卑的,以至有了距離。能讓女人之間生出距離的,可能不是財富地位,而是長相。小姨的眼和鼻都沒有我媽的氣勢奪人,可是也很精致,她似乎是我外婆在缺柴少面的情況下花了心思勉強捏出來的,就是說,她原本還可以生得更招眼些,只是現在,這一切都成了留有余地。盡管如此,我還是很喜歡我小姨的,她身上自有一種可人之處,讓人生出疼惜,以至想和她親近。

小姨高中畢業后在老家那邊鎮上的初中教書,不過,好像是代課老師,一直沒有轉正。聽說她結婚簡單而倉促,沒怎么挑,高中畢業后鄰居介紹小姨夫,她瞟一眼就過了,讓外公外婆格外省心。可是,我曾七拐八彎地從表姨娘那里聽說小姨喜歡過一個人,只是到底沒有嫁。我問過她為什么沒嫁,她開玩笑說被別人先下手搶了。我替她可惜。

暑假,我媽把午飯燒菜的重任轉托給我,我推辭再三,未成。我媽說,現在不學會燒飯,將來嫁出去要受罪的,她還打算把洗衣服這事也轉給我。簡直要崩潰,我說,再暴政我就離家出走,到小姨家去。我看我媽,大約是對家務已經厭惡透頂,所以借著暑假,分我一份,她好解放一會子。我媽曾在洗碗池邊敲著筷子憤憤地感嘆說,結了婚的女人困在家務里,就像白娘子因為愛情而被鎮在塔里,一輩子出不了頭。嘿,哪兒跟哪兒呀,不知道她怎么看《白娘子傳奇》的!我同學的媽媽可舍不得她們女兒做家務,說女孩子一雙手其實是她的第二張臉,可不能過早糟蹋了。我媽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她有時竟然還把自己買的不合身的衣服改給我穿,我是她丫鬟了我!

是第三天吧,才洗好早餐碗,我小姨就來了,我爸媽剛上班去,家里只我一個。小姨帶來一只長著鮮紅鮮紅雞冠的大公雞,是正宗的土雞,那雞冠搖得可見靈氣!自然是小姨燒菜,我打下手,提供工具與作料。中午一盤醬紅的紅燒雞擺在桌子中央,啊,好吃。不僅是好吃,主要是香得饞人。旁邊圍著幾盤素的,有翠綠色的南瓜頭,嫩黃色的菱角菜,藕紅色的雞頭稈,都是小姨帶來的。

我爸進門就嚷:真香啊!小妹應該常來我們家!放下包轉進廚房,每樣嘗一筷子,復又坐下來感嘆:葷有葷的香,素有素的香。鄉下的菜就是不一樣,閉著眼睛遠遠一聞就知道是什么菜。而我們城里的菜,空有誘人的色彩,買回來炒熟了,還等塞到嘴里才能約莫猜出是什么,缺少纏人的氣味。如果有一天,我們被這個世界上紛繁的色彩暫時收編,驀然回首,久久難忘的,我想,也許還是美妙本真的氣味吧……我爸又扮成哲學家了。小姨回過頭來,淺淺一笑。我媽很不屑,在櫥里哐啷哐啷地拿碗,頭也不抬地說,盡說些沒用的也讓人聽不懂的胡話!我高聲說:有什么不懂的,我爸在用很哲學的方式夸小姨燒菜呢!

吃飯時,小姨和爸媽談事情,說到租房子。大表弟要到城里來讀高中了。

小姨走后,我趴在爸的肩膀上嘆說:大表弟讀書這樣好!我要是有他一半聰明就好了,可惜,我只有作文好,遺傳我爸。我媽眼梢子斜斜向著我們一戳,說:你大表弟像你小姨,聰明,當年你小姨成績好到請幾天病假,老師都急得趕忙跑我們家看,坐著都不舍得走,又是送書又是輔導!說完,長長的眼睫毛扣下來,下巴一揚,撇過臉去,弧線掃過我和我爸的頭頂,延伸到門外的腰帶寬的天空。

我爸低頭喝口茶,又舉起透明玻璃杯子看里面雨后芭蕉一樣鮮艷展開的茶葉,似乎是附和著沉吟道:她聰明乖巧,自然討人家喜歡。

我去菜市場回來,才看見我們這個小區的外圍墻上寫了幾個大大的“拆”字,紅漆剛寫的,沒干,還在淋,像誰趴在圍墻上吐了一攤血,恐怖而惡心。爸和媽下班回來時,我忙跟他們說,他們語氣淡淡的,說已經看到啦。拆不了!一時半會拆不了!我媽說,哪有那么容易,我們這個小區,就是半個舊上海,官商匪妓另加一干下崗貧民,什么人沒有,哪有那么好說話的!

飯吃過后,我跟我媽說,巷子口好像又來個女的,天天不上班,就坐在門口,打扮得像個媒婆,好胖,屁股落在凳子上,有澡盆那么大。門口還扔了一地啃過的西瓜皮,太陽曬過去,餿烘烘的臭。我媽拿筷子敲我額頭,說我盡看這些壞女人!我摸摸額頭,解釋說,沒辦法,進進出出,不想撞也會撞上……看老爸去續茶了忍不住又說,我看見那個女的大白天拉一個小老頭,不知道我爸天天路過,會不會被人家拽過?我媽從碗沿上翻過一個白眼來:你爸啊……那倒不會!我媽說,可是他也不是好東西。我后悔說出這些話來,勾起媽的傷心事。從小到大,我爸和我媽的每次吵架中,都纏夾著一個陌生女人的名字,今年這個,明年那個,連我都記不清了。

聽說房價開始漲,我媽終于掏出家底,在市里給我哥買了一個大套,還背了點債。這意味著,在老房子拆遷之前,我們家不可能再在縣城買新房子了,只能干等拆遷換房子。爸在哥買房子上也是相當熱心,這讓我相信,我哥也是我爸的親生孩子。肯定是。據說當年是我媽先看上我爸的,倒追我爸,我爸年輕時一定相當迷人。

姨夫從北京回來,還帶來幾個建筑工人模樣的人,我媽帶他們站在院子里,指著屋頂橫著豎著在比劃。后來,磚,黃沙,水泥在晚上悄悄用小車運進我家院子里,雜亂堆積,進出幾乎要翻山越嶺,看著就透不過氣來。白天鄰居都上班去了,幾個工人在我媽的指揮下,在我家的二層上再次加蓋三層。家里臟兮兮,爸爸的花們通通擠進院角去,地上一串串灰白的腳印重疊紛亂,水泥夾著沙礫。中午太陽好毒,像利箭從正天里徑直射下來,工人上上下下搬運材料,我聞到暑熱的空氣里混合著汗餿味和塑膠鞋里散發出的腳臭味。

黃昏時,一棟木盒子式的小房子已經建成,真佩服他們,我爸說,新世紀的勞動人民最大的本事似乎就是給別人造房子。鄰居們一定以為我家的房子不是建的,是天上掉的。不過,想想,他們家也這樣。房子里面的簡單裝潢也耗了幾天,已經不像砌墻那樣扎眼了,我心里也漸消了做賊的心虛。一個星期后,終于收拾干凈。我媽安排我住二樓,原來堆放在二樓的雜物大部分清理出來,我和我哥睡過的搖床,我家的紅棕色破了皮的老沙發;一輛我小時候騎的天藍色自行車;裝電冰箱的紙盒和過時的14寸黑白電視機,通通擠到了院子里,沒有及時退掉的綠色啤酒瓶,也擠進來,見縫插針。一樓原來我的房間,現在是我小姨和我小表弟住,新建的三樓,自然是我那重點中學的大表弟了,高處不勝寒啦。

真得佩服我媽的聰明,她若是流落到沙漠里,不慌不急,伸開爪子都能刨出一泓清泉來。用我姨夫的力氣造房子,造后的房子將來可以為我們贏得新房的更大面積。然后,讓陪讀的小姨暫住我們家,給我們家做飯洗衣,可以免費得個保姆。看起來,我小姨住在我們家,不用付房租,又在姐姐屋檐下,風雨安穩,是賺了的。其實我媽才是大賺了。

八月底,到學校去領高中的入學通知書,看見一個班的同學洗牌一樣,打亂,各自重新組合,從此散落在這個縣城的各個角落,蒲公英一樣,在這些或明或暗的角落里再自開自謝。心里涌起憂傷,似乎是第一回感受到說不出的憂傷。馬小鹿在職中,這是我意料中的事,他成績那么差。可是我還是心里難受!我很想和他繼續在一個班上課,很想像從前一樣,看他在老師來之前的講臺上唱歌,說笑話,做鬼臉。他身上有明星的潛質,我喜歡他。

我小姨正式住進我們家了,帶著兩個表弟,帶著那么多那么多的零碎家當,姨夫回北京繼續貼大理石。

小姨的家當堆在院子里,我媽低著頭和她一道清理分類,可是我看她們理了幾天,院子里更亂了。

乍歡乍喜,兩家攏在一個屋檐下的日子還蠻熱鬧。九月份,白天暑熱還在,中午放學回家,人熱得像爐膛里新掏出來的烤紅薯。回到家,小姨已經將糖拌西紅柿從冰箱里端出來,由我和我那矮胖小表弟解饞,大表弟起先不好意思,后來也抄起筷子,由文而武插進來。小姨在灶邊炒菜,滋拉滋拉的聲音,我媽踱進廚房晃幾晃,要幫忙嗎,她斜過肩膀碰一下小姨后背問。當然不要,我媽已經做了美甲,手指上都鑲了水鉆,還怎么下廚房?她是仙女啦,比我還要仙女,我天天穿的運動鞋還要系鞋帶,勞駕十根手指,她不要,她的都是腳插進去就能走貓步的漂亮皮鞋。小姨吃飯都是最后一個上桌,起先爸爸還到廚房催,或者要我們等,時間長了漸漸省略。那邊在熱火朝天地生產,這邊在抬頭低頭之間消耗,各自從容。

夏天快完了的時候,我爸下班回來給我小姨帶了一副軟膠手套。小妹,以后洗衣洗菜套上手套!說著把手套在廚房門上敲了敲,提醒小姨回頭看看。不用的,小姨說。我爸折回來,走到灶邊,拿食指點著小姨的手說:你瞧瞧,秋天再不護,冬天會成什么樣!小姨笑了,油亮亮的一張小臉蕩出漣漪來。

小妹不習慣戴手套干活的!我媽在里屋接上話茬來。

我估計我媽可能在打小算盤,軟膠手套容易破,若是一個星期一副,那么一個月四副,一年呢,三年呢。小姨分明比我媽小,可是也分明沒有我媽的鮮艷。我用筷子揀著小姨新炒的青椒肉絲吃,看著小姨油亮的側臉,舌底生出一絲酸澀來。

初秋已經到來,爸爸夏天買的綠色塑料噴水壺在院子里的窗臺下半曬半陰已經掉色,成為昏沉的灰綠了。星期天,爸爸在院子外面修剪夾竹桃。一棵好好的夾竹桃長在院子外面的墻跟下,茂盛得像蒙古包一樣的,那是我家唯一的一棵媽栽的花樹,可是這個星期忽然一些枝條枯死。爸爸邊修邊砍,所剩枝條無幾,冷清清杵成幾個感嘆號。這樣空出衛生間大的一塊空地來,小姨說,不如撒上點種子,青菜啊什么的,孩子晚自習回來下碗面條,撂面鍋里燙燙還可以蓋蓋麥清氣。爸爸一拍后腦勺,說,好。于是翻地,翻出一根根好粗的蚯蚓來,墨綠的,纏夾著,小姨怕得后退。爸爸上前彎腰,用夾竹桃枝子挑起糾纏在一起的一根根扔掉。看來,陰暗潮濕的地方容易滋生愛情!當然,也還有細菌。爸爸說。我還沒聽明白,卻見小姨紅了臉,小姨累得熱紅了臉?還是,她聽到“愛情”兩個字也會紅臉?不知道。

媽媽端出化妝盒來,坐在院門口侍弄指甲,水鉆掉了,她買了工具自己弄,說美甲店收費太貴。晚上還要去廣場跳舞。爸爸有時候也陪著去跳,但不天天去。天天去當然不好,好像這個男人沒事忙,中年男人太閑是要被人看不起的,所以裝也要裝成忙的樣子,偶爾武林高人一般在江湖上露回臉,留下傳說,然后倏然隱退。小姨依然在翻地,弓著細腰,露出紅色的內衣一角來,有點嫵媚。小姨的本命年,忽然想起來,難怪里面穿紅。對了,小姨的生日快到了吧?我說。秋天生的,當然快到了,我媽接過話,當年你外婆生她前還在摘棉花,肚子疼,趕忙往家跑,差點生在田埂上。小姨笑,直起楊柳小細腰,抹抹額頭的細汗。我媽老大,她的出生一定堂皇隆重,而我小姨,連來到人世間的第一回出場都這樣倉皇。小姨好可憐。

生日前天晚上,爸給小姨買了條竹青色的圍巾,小姨接過去,歡喜得羞澀。媽遲回來,多帶了些菜。我讓小姨打電話給姨夫,小姨撥了,姨夫問有什么事,小姨說沒有事,就是想說說話。姨夫吼道,沒有事打什么電話。啪,掛掉。小姨望著我笑笑,笑容霧一樣的,悵然若失。

院墻外的小青菜秋一茬春一茬,日子便嘩啦滑去一年。看不見時光流逝,卻要驚嘆小姨這片巴掌大的菜園地也風光流轉。春種的小青菜竄高了,變老了,終于在初夏時節換種成紅莧菜。黃昏小姨照例要舉著水壺灑水,爸爸下班早回來的話還會心血來潮一般蹲下來,插進手指去,在紅色的莧菜秧子間捏出一兩根綠色的雜草。媽媽向來不屑爸爸這陶淵明式的做法,手背在腰后食指交疊,抬起細長的高跟鞋,搖擺著絳紫的大擺裙,來回兩趟晃,側臉看爸爸找雜草。然后直到紅莧菜在暑熱里長高長粗,暑假再次來臨。紅莧菜開始結籽的時候,高二上學期又淌掉了四分之一。

秋后,泥土已經被小姨拌熟,不再板結生硬,鐵鍬翻一翻,敲碎,潮酥酥,喜滋滋又種上菜了。爸爸給小姨又買了個綠色的噴水壺,去年的那個放在院子里的破沙發上,經過一冬一夏,已經開裂漏水。小姨提著新水壺在給剛出生的小青菜噴水,噴完,爸爸又去給她裝水。嫌礙事,爸爸的格子襯衫脫下來,掛在門前的夾竹桃枝子上,穿了一天,看起來還很挺,小姨熨過的。

天干晴了半個月,秋雨終于下起來,上學路上,空氣泛著土腥氣——蚯蚓樣蜿蜒的街道日日嗆著塵土與汽油味,終于在雨后打一會飽嗝漾出土腥氣來。下午第一節課剛到一半,就覺得自己下面也有點潮,捱到下課上廁所,發現月經來了,提前了。難道我也有學習壓力了?笑話!手機短信同桌張麗麗送衛生巾,終于搞定。不行,得回家,張麗麗說我的淡藍牛仔褲后面繡上兩朵梅花啦。

回家,探頭一瞧,院子里悄無聲息,我把自行車支在院門口。院子里的破沙發被雨淋潮了,散發出木頭陳腐的氣息,葡萄的葉子不知何時開始黃掉的,有幾片落下來,跌坐在斷腿的長凳和我睡過的搖床上,爸爸的并蒂花葉子上密密濺了芝麻大的泥點子。院子里,空氣濕重纏人。

“這樣好嗎?這樣好嗎?”

爸的聲音,低沉而潮濕的聲音,像落著雨長有青苔的水泥地面,滑滑的。爸沒上班?我還聽見低低的呻吟聲,又像秋雨落在草坪上的聲音,細密柔軟。“小姨!”我大聲喊,沒有人應。媽媽的房間,窗子上的窗簾半拉起來,玻璃窗沒關,天藍色的窗簾在微微飄起來,又落下,像一片晃動的海,夜晚星光下的海,幽暗莫測。臨上樓,看見小姨從里屋出來,一只手蓋在半張臉上,漏出蓋不嚴的另半張臉,微泛紅暈。什么事?怎么回來了?我說回來換衣服。然后上樓換衣,臟衣服帶下來,小姨已經候在樓下。我去洗。小姨說。我爸回來了嗎?我問。沒呢,小姨答。我看看門那邊,走廊下的窗臺上,放著一把滴著水的傘,那是爸的。藍白相間的格子傘,折疊式的,他從來不舍得別人用的。

我已經明白了。那聲音。電視劇里的床上戲常有的聲音。

原來不打算再回學校,但還是又背起書包了。小姨站在院門口看我推著車子離去,我們都沒有說話,拐彎的時候我回頭看她,一頭長發半亂不亂地垂在肩膀上,她那樣慵懶又無辜。這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小姨。

回校已經第二節下課,我茫然坐在位子上,心里好亂,教室里好燥熱。額頭劉海里藏著一窩青春痘的女同學嚼著綠箭口香糖,薄荷味先于腳步飄散過來。走道間耍拳腳的男同學身上散發出隱約的汗餿味。誰帶了餅干放在課桌抽屜里?應該是夾了奶油的。住學校宿舍的那個胖子,身上衣服一定是洗了沒曬,陰干的,還沒干透就上了身,隱約有霉腥味……氣味混合的世界,擁擠而沉悶。放學后我要去哪里?回家嗎?回家后我怎么看我的小姨?

秋天黃昏來得早,逼得我回家,我推著車子慢慢往城南走。

走得慢,看見垃圾一堆堆倒在護城河邊。舊房子拆掉后的斷磚,上面還粘著發黃的白石灰;小孩子沒有鞋帶的破人造革棉鞋,只一只,浸滿污漬,像只驚訝得張口結舌的嘴巴;小糊涂仙酒瓶子上包裝的紅布條,沒有被碎磚完全蓋住,露出的一角起了毛的須邊;白薄膜的一次性桌布,里面夾著殘羹剩菜;女人的藕色胸罩,海綿已經吐出來,像豆腐渣;劉德華的半張臉畫像,早年的……亂糟糟摻雜在一起,豐富而臟亂,像醉鬼吐出的一堆穢物。藍色的車子轟隆過來,還在倒。我心里又堵得慌,還有無路可走的恐慌。一切都是那么亂,噪音,隱秘的氣味……我覺得沉重,像背負了許多東西,又有若有所失的空落。這就是這個世界要呈現給我的風景?我心里隱隱憤然。

只得回家,我的世界其實很小。

菜已經端上桌,因為下雨,桌子在廚房里,人影綽綽,擠。回家啦!吃飯吃飯!媽說。于是小姨盛飯,依次接過來。雨依然在下,水泥的潮濕地面在燈光的反射下,幽光低暗,是誰曖昧的眼。除了碗碟摩擦和嚼飯的聲音,一屋寂靜,早晨的酸黃瓜在菜櫥里散發出酸氣,和屋外面漫進來雨的潮氣,還有人的頭發被雨淋濕的油腥味,抹布的餿味,扭纏在一起,我們都趴在桌子上,像觸了蛛網的蟲子,還渾然不覺。下著小雨的秋夜,在燈光和各種怪味里,這樣淺又這樣深。小表弟像幽暗地底下冒出來的異類,忽然談起將來的打算,嚇,我看他那樣矮胖,還是貼大理石的料。

我知道了爸和小姨之間的秘密,這秘密壓得我晝夜難受。我心里又怕,怕媽知道。媽知道怎么辦?天會塌陷掉?

我想去找馬小鹿,去職中找他,只有他的快樂能稀釋我心里的沉重。

元旦快到,又是一連幾天的假,我不想待在家里。趁著放假前,中午去了職中,在鬧哄哄的籃球場邊問了高二的班級,找到馬小鹿的班,但是馬小鹿不在。他同學問我名字,說要轉告,我沒告訴他們,只說我駐扎在城南的碉堡里。用我的幽默回擊他們狐疑的目光。

沒想到我留下這么一個謎語,竟被馬小鹿迅速破解,他打電話到我家了,他說住碉堡這樣的話只有我才能說得出來。我心里感動,他這樣懂我!他問我什么事,我說沒。他問我元旦有什么計劃,我說也沒。我能說什么呢?我只想有個人帶著我遠遠地離開這個擁擠的城南,在電話里如何說得清。

元旦三天假,到底出來了,馬小鹿約我的,他說去肯德基,我不想去,那里人多而吵。還有那里的燈光太亮太刺眼,刑訊逼供一樣,照得人心里發毛。我們買了吃的東西,到城南的護城河邊溜達。找了個附近沒有倒垃圾的地方坐下來,狗尾巴草結籽了,草香裊裊。陽光又白又厚實,鋪滿河畈,還有湖面,像無數張草稿紙,還沒動筆的草稿紙。我們就坐在這草稿紙上。我用手指撥弄著狗尾巴草,馬小鹿看著,拔了,圈成環,舉起來,看著我笑,我也笑。很老土吧,但是,我還是把手指伸進去了。

日日廝混。我說的是元旦三天假。

出來總有借口,十幾年的學生都做成妖精了。

我想跟馬小鹿說出我心底的秘密,我爸爸和我小姨的那個,我需要分擔,或者像給陰暗的屋子鑿個窗子,通光,我被這個秘密幽禁多時。但是,我在等,等一個合適的契機,說出來不至于顯得倉促和莽撞。我晚上在床上躺著,想象了無數次,在河畈上,我貌似隨意的抖出來,并做出很平靜也很滄桑的表情。

天晴我們在河畈上,天陰我們在城東教堂的后門口,可是一次又一次的約會,我始終都沒說。馬小鹿偶爾抽煙,有一天,在河畈上,他遞給我一根。我接了。我想,我是一個心底擔著這么沉重秘密的人,我的滄桑配得上一根煙的。我長大了,在沉默中長大的。我想。

第一回嗆得涕淚橫流,主要是淚。我想哭,借機就哭了。太陽紅著臉,在河畈盡頭一舔,就滑到遠處的莊稼地里了。落日之吻,之后,暮靄彌漫大地,藍色,灰色。

我臥在馬小鹿單薄的懷里,和他長著柔軟胡須的嘴巴舔在一起。風從遠處的空曠稻田上一浪浪蕩過來,背后的褂子聳上去,沒蓋住腰,有點涼。

家里倒是平靜,還好,媽不知道。媽依然和小姨說著話,那么平靜,不親不疏的口氣。她們在院子里坐著聊天,爸爸的并蒂花占滿了院子,她們相對坐在高高低低的葉子叢里,像開出的兩朵碩大的橘紅色的并蒂花。我在樓上看書,其實也沒看進去,只聽得她們絮絮地說。媽媽說她近兩個月月經淋漓不盡的,一來就老拖著不走,有時沒到日子就來了。小姨說,是不是快要絕經了呢,所以沒規律。媽媽嘆氣說,是吧,早絕了早好,落個干凈。哎,我要老了,你倒好,來我這里看上去還年輕了,還真老來俏!小姨搖搖頭,低下尖尖的下巴,輕輕笑了。

但愿從此平靜。

還真的平靜了。小姨搬走了,我暗暗舒了口氣。

放學回家,在院子門口支自行車,一低頭,看見夾竹桃下的那片小青菜不見了,上面密密鋪了一層碎磚,估計是從拆遷垃圾堆里揀出來的。小姨種的小青菜正長,磚縫里還漏出無辜的綠色來。現在,這一地碎磚的地面上,只剩三兩根細瘦的夾竹桃,伶仃立在院墻邊,仿佛已經蒼老,甚至沒有力氣把綠色的汁從土里一口吸上來,所以葉子綠得顫巍巍一般。

媽媽說,我們這里年底前可能要拆,所以小姨搬走了。爸爸依然在院子里弄花,只是,已是深秋,花事寂寞。荷葉開始凋殘,茶花是默不做聲的綠,菊開始打苞,不過,看上去花苞在手心里攥得緊,不敢輕易舒開來的緊張樣。黃昏,海爾公司的藍色鞋拖式車子開到門口來,穿藍色工作服的工人搬下來一臺洗衣機,全自動的,媽媽指揮著,在前面引路。衛生間里多年不用的鴨蛋綠榮事達半自動洗衣機被清理到院子。

可是想棄也不容易。星期天在巷口等到一個收廢品的,也是開著鞋拖式的三輪車,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媽媽跟他談價格,洗衣機竟然是愛收不收的。破沙發指望他順便帶走已經不可能。媽媽灰著臉,處理掉洗衣機和破自行車,木質的東西依然蹲守在院子里,灰頭土臉,像發誓不走的樣子。

爸爸的單位發了一箱柚子,家里是吃不了的,我邊吃邊說,要是小姨他們在就好解決了,那兩頭壯漢,肚子大得能塞一頭牛,什么吃不完!那就送點給他們吧,爸說。媽忽然把切柚子的刀往桌上一摔:別送!我驚訝地看她的臉,像硝煙彌漫的戰場,怒氣騰騰。我低下頭啃我的柚子。爸說,送給兩個孩子吃,用得著這么小氣?媽沒吭聲。爸又望著我說,送去吧,送去吧。邊說邊往袋子撿。我推了車子出院門。“騷貨——騷貨——”我隱約聽見媽媽在家里罵人,更年期吧,不知道罵誰。該不會是小姨吧?

到小姨家后,把柚子撂下準備就走,小姨把我拉下了,跟我聊著。問我學習,我語氣淡淡的回答。又問我家里的事情,我說挺好的,就是媽媽脾氣有時候不好,估計更年期綜合癥吧。小姨沒說話。我忽然想起來,問我小姨,我媽當年如何嫁給我爸的,為何一輩子吵得那樣無止無境?

小姨嘆口氣,轉身去拿刀,然后坐下切開一個柚子,邊切邊說,你媽啊,要是我沒說錯的話,當年她從嫁給你爸那一刻起,就該是已經失去你爸啦。你媽是個要強的人,從來都不服輸,當年你媽和另外一個女的同時喜歡你爸,你爸呢,可能更喜歡另一個吧,可是你媽就有辦法——你爸那時候還在中學教書,你媽剛剛從倒閉的地毯廠回家,有的是時間,常常到你爸那借書看,什么《簡·愛》啦,《戰爭與和平》啦……其實你媽不愛文學,好多書借回來放幾天又還回去了。有的是我看了,看后你媽就問我大致的情節,回頭到你爸那里就吹去了……直到讓自己的肚子懷上你哥,這樣你爸因為這個肚子就只好娶了你媽。可能他一輩子都沒甘心過。

其實你媽也漂亮,又能干,可是你媽不懂你爸。男人啊,他們不喜歡做獵物,而是喜歡做一個獵人。你爸感覺自己是被你媽設計陷阱捕獲的獵物,所以,他一輩子都試圖在掙脫,他和許多女人糾纏不清,他在她們身上不斷嗅取著當年另一個女人零碎的影子和氣息。

小姨似乎已經忘記了她的敘述對象是誰,完全沉浸在某種思緒之中,說完頓了一下好像才醒過來,瞧我一眼笑笑說,你媽這個人啦——至今還記得我12歲初來月經,羞得不敢跟你外婆說,又不懂,跟你媽借月經帶,你媽就是不借,還半夜將我從床上拖起來一頓打,因為我把床弄臟了。

小姨幽幽說來,目光迷離而潮濕。我有點兒別扭地問:當年那個女人,后來她……她恨我媽嗎?小姨怔了一下,說:那個女人……那個女人……小姨到底沒有說下去。

回去的路上,我在想著我媽和我小姨,這兩個作為姐妹的女人,她們血緣上這樣親,可是,卻又這樣遙遠而疏離,似乎彼此給予對方的,都是一個淡漠的背影。像護城河兩岸的房子,一邊是高樓巍然林立,一邊是老房子蹙眉擁擠。

高二下學期的這個春天,我們江北難得下了一場桃花雪,爸爸穿著藏青色風衣出了門,脖子上搭了條黑白格子的薄羊絨圍巾,手上拎著相機。爸爸什么時候又愛上攝影了呢?只一天工夫,雪就化掉,放晚學一路走回家,看見殘紅零落。四月清明放假,打算出去放風一天,跟爸爸拿相機,爸看著我似乎很不放心:我機子里還有照片呢,還沒洗。那我去洗!我說。還是我去吧,爸說。那我和你一道吧,我又說。快到廣場附近的那家影樓了,爸說,這些照片里還有你小姨的,待會兒洗好后你送過去。我點點頭。敲開小姨新租房子的門,把照片一揚:小姨好漂亮哦!小姨羞澀地笑,坐下來抽出照片,一張一張地看:公園里,覆了白雪的垂柳垂下來,珠簾一般;小姨立在翠綠的珠簾里,像個嬌俏的小丫鬟;粉紅的桃花枝上臥著簇簇白雪;小姨低下下巴在嗅花香,像個無邪的小姑娘——那一定是冷香吧,帶著清涼的少年情懷的味道吧?

我禁不住想起要問小姨:媽媽說你以前上中學時,生病在家,老師著急送書來給你,那老師是誰啊?小姨做學生時這樣受老師寵?小姨怔了一下,忽然笑說:傻丫頭,你問那干嘛!——唉呀,那時候真好!有一年夏天發洪水,河堤被沖出兩米來寬的決口來,我數學不太好,他送他們老師用的教學用書給我看,過不來,就站在河堤那頭跟我說話,我不敢看他的臉,心里歡喜得叭叭跳。那時野薔薇花開了一河畈,好香好香,就像摻了糖。河邊的蘆葦被風搖著,也是一陣陣清香。后來呢?我問。后來啊,來了個劃船的老伯,路過,把書順便帶過來了,我就回家了。小姨滿足地笑著答。我看著小姨追上一句:那他當時結婚了嗎?帥嗎?沒結婚,他很好看的。小姨答后抿嘴一笑,臉頰邊飛上一抹紅云。我還想問,可是不敢問了。

暑假來到,跟馬小鹿到游泳池嗆了幾回水,學得半會不會,腿浮不起來。后來連下一個星期雨,等天晴,已沒了再學的興致。再囫圇耗幾天,暑假結束,不情不愿被推進高三的門檻。晚自習回家,自行車在燈光明滅交替的巷子里兜兜轉轉,就到了家門口。一樓和三樓,有時遙隔一層黑暗,亮著燈,各自為島。那時,爸爸時不時像個撒氣的孩子,躲到三樓,媽媽依然駐守一樓,我的二樓,還要等我自己上樓摁亮。我常常會在院門口呆站一會兒,那時候抬頭,看見淡白的月亮已經從參差不齊的幽暗碉堡樓間升起,貼在幽藍的天幕上,仿佛襯衫撕扯時落下來的一粒紐扣。

早晨,媽媽起床已經沒有從前早,六點半,洗衣機在轟隆轟隆地響,其間夾雜著抽水馬桶的嘩嘩沖水聲,廚房里鍋在噗噗冒著白汽,媽媽一嘴白沫,蹲在梅花樹下刷牙。只有在早晨,在混雜的聲音里,我們家才難得展露出一點人間的生動與熱鬧。但是,爸爸媽媽各自不言,使得這一點生動也近似老電影里二三十年代的火車,在蒼黃天地之間,滯重而緩慢地挪行。

天氣漸涼起來,白菊花和紫菊花在院墻邊開得東倒西歪,爸爸的黑白格子圍巾又搭上了脖子。媽媽戴著軟膠手套在廚房里洗碗,爸爸晚上不大回來吃,媽媽偶爾抬頭看窗外,臉陰得怕人。有時候,我從半夜的恍惚夢中,聽見爸爸的腳步聲一級一級自樓梯下升上來,爸爸回家真遲!

媽媽終于不再做飯,我在學校食堂吃,中午和放晚學的一段時間,會和馬小鹿在手機上花前月下地聊天,慢慢忘記家里的冷寂。他問我上課時想不想他,我沒急于回,反問他想不想我,他說想,恨不得把每天的24小時掰成48小時來想,這樣想得就可以多些了。我心里被他灌滿了沉甸甸的甜蜜。放學后約見,一起在一家茶餐廳吃了晚飯,拉著手到護城河邊溜達,晚涼風冷,受不住,只好牽手回來。馬小鹿說,到他房間去坐坐,晚自習還來得及。他搬到校外,自己租房子了,很僻靜。進到屋里,布置簡陋,一床一桌一椅,忽然想起黃梅戲里七仙女隨董永去了他的破家,把自己幸福嫁掉。我坐在馬小鹿的床沿上,他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拉著我的手。后來到底也移到了床沿上坐著,點了一根煙,沒抽完,撂地下踩滅,把臉蹭過來,吹熱氣,又呲牙問我想不想他,然后用他毛茸茸的嘴巴蓋在我的嘴巴上。舌頭混亂絞在一起,像雨后車轍里存活的一對泥鰍游動。就這樣絞著吧!我心里嘆。他的手也探到了我的毛衣里面,涼涼的,仿佛草叢里的一條蛇。我閉了眼。像寓言里的那個農夫,我愿意用我的身體把他冰涼的手指焐熱。或者說,我愿意他冰涼的手指像一根根藤蔓,把我纏一纏,我覺得自己是一棵沒有枝椏沒有葉子的樹,光禿禿的好寂寞。

回學校上自習,已經遲到,低頭跟班主任找了個借口,班主任將信將疑,勉強躲過他的審問。

晚自習回家,聽見媽媽在房間里小聲地哭,進去問她怎么啦,媽媽沒有說。只好打電話給爸爸,爸爸關機。于是低頭爬進自己房間。講義完成一半,瞌睡襲擊,倒床睡過去。半夜醒來,聽到樓上雜亂的聲音,似乎還有媽媽的哭聲。披衣起來,躡腳爬上去,貼著門縫看,爸爸的圍巾一長一短胡亂垂下來,媽媽頭發散亂,還在捶爸爸的背。“我都快死了,我都快死了,你還這樣逍遙!”媽媽沙啞著嗓子哭訴。“死不了!明天我陪你再換個醫院檢查還不行嗎?還吵什么吵!”爸爸已經不耐煩,粗暴回著媽媽。聽了一會兒,見媽媽和爸爸的聲音都小了,于是進去。我拉著媽媽的手說,媽,你到底怎么啦?媽媽沒吱聲,然后用手把額頭邊被淚水濡濕的頭發理到耳后去,出了爸爸的這間臨時臥室,我趕忙攙她。

第二天,爸爸和媽媽去省城了,晚上回來,都沒有話。此后又斷斷續續好像在跑醫院檢查,因為不時見家里的茶幾上會放著套了白色膠袋的片子,也常見媽媽在吃藥,臉很黃。

約莫個把月過去,媽媽叫我去小姨家,叫小姨搬回我家住。我本來不想去的,我不想小姨再住進我們家,于是跟媽說:不是說我們這里快拆了嗎?拆不了,沒那么快!媽媽低著嗓子說,仿佛已經沒有力氣。我去了小姨家,門關著,問房東,才知道小姨搬走了。

打電話,小姨說已經回了小鎮。小表弟已經報名入伍,通過,就差一個星期就要戴大紅花出發了。大表弟高三,堅持要住回學校,說是可以節省上學放學路上的時間。我跟小姨說了我媽的意思,小姨回掉了。回頭跟我媽說,我媽已經站在院子里低聲罵起來:這個騷貨,她不作興請,就作興偷!罵過,媽媽又低聲嗚咽。我不知道如何是好。爸爸在廚房里忙著,姿勢笨拙。

星期天,我媽讓我陪她一道到小鎮上去,是去小姨家。

坐大巴,水泥路。車子行得快,前面有人把窗子開了小縫,蝸牛一樣趴在玻璃上不動,估計是暈車。窗外的田野上,莊稼與草木的成熟氣息夾雜著灰塵的味道撲進來,我媽把衣服緊了緊,閉著眼睛小寐。我看著窗外,太陽像面粉團捏碎了,覆蓋在路邊泛黃泛紅的楊樹葉子上,在媽媽臉上扇下一頁頁或明或暗的樹影子。

下車,要走一截石子路,陽光鋪在路邊玉米葉子上,飽滿得如同新出爐的面包。只是寂靜得很,即使蜿蜒進入村子里,碰到的人比迎著我們亂吠的狗還要少。河邊的人家門關著,門前好大一棵柿子樹,葉子已稀,可透得進陽光,那些柿子青中泛黃,像剛剛點亮的燈籠。從前也來過幾次小姨家,風景似乎不是這樣的。可是想想,是我自己長大了,高了,視野不一樣了。到小姨家門口,我走在前面,小姨家是三間青磚平房,西墻上長了青苔,房子也舊了。探頭看,悄無人聲,叫聲小姨,沒有人應,一只花貓從桌子上跳下來,躥進椅子底下臥著,警惕地投來綠熒熒的目光。河邊有水聲,媽指指,示意我去看看。果然是小姨,在洗菜,碎葉子在水上漂著蕩到遠處去,小姨彎著腰,努力把菜籃子往河中間伸去,想勾著遠處更清的水吧,帶出紅色內衣又露出一角,露出藕白色的一截腰來。小姨腰長。我忽然想起,她一干活就露出腰。小姨——我沖著河邊喊。她回頭,怔了一下,我揮手望著她笑,她站起來。小姨,我和我媽一道來了!我喊道。小姨蹲下來,將籃子在水里淘幾遍,提著爬上坡來。媽媽走過去,接了一個籃子,說:洗菜呢,這菜新鮮水靈!小姨笑笑。

進家后,我媽在小姨家巡看了幾遍,然后坐下來,小姨端了茶,看看我媽,她說:姐,你臉色難看得很,又吵了?我媽輕輕說:沒呢!我插進去說:小姨,我媽最近好像身體不好……小姨把自己坐的椅子挪近我媽了,急切地問:怎么啦?怎么啦?我走的時候不是好好的么!所以現在請你再到我家里去,你去我就好了。我媽勉強笑著說。小姨低下頭陪著喝茶,沒吱聲。

小表弟在河邊釣魚。小姨說的,叫我去看看,順便囑咐小表弟多釣幾條回來。我就出門去,陽光更見濃度了,又亮又暖,野薔薇長到河埂上來,攀得牛仔褲刷刷地響,偶爾還要彎下身子來理。小表弟蹲在一棵水桶粗細的榆樹下,樹木陰翳如城墻,小表弟蹲成了古老的守城人。

回小姨家,小姨和媽還在說著話,是在廚房里了,我放輕步子想聽聽。我媽似乎在罵我爸,說我爸要是再窮點再什么官也不是,大概這輩子也不會和那么多的女人纏上。她說自己這輩子賠盡青春并沒有賺來幸福的婚姻,一樁折本的生意!我小姨嘆了口氣說:我家的倒沒錢也沒官,可是,不也和我離得遠,一年能見幾次啊,我是個連哭的時候都找不著肩膀來靠的人。我站在墻外聽著她們說話,心里生出踏實和溫暖的感覺,她們是姐妹!我心里嘆……當初,你要是不急著嫁,興許還能等來一個疼自己的人,唉呀,都太急了,都是急慌慌往前趕的人,哪里舍得停下來。還是小姨在說。她為媽媽的命運作另外一種揣測與設想,她是關心她的。

我裝著匆匆進了廚房,拿了刀和籃子要去河邊剖魚,小姨忙攔住,她說我是客呢,到底自己去了。我和我媽跟在后面,半路慢下來,媽拽住我小聲說:你要幫我勸勸你小姨,叫她到我們家去住一年,就說我身體不好需要人照顧……我抿抿嘴角。我不想說,其實我真的不想小姨再住回我們家去。

吃飯的時候,我媽向我使了好幾個眼色,我躲過去,沒看她臉。我就和小表弟談當兵的事,我說哪天我也要當兵去,呵,其實是瞎吹牛,說實話,我還真的沒怎么想過未來的事,我似乎一直就是念書,念書成了我的生活慣性,雖然已經念得不好,但還會念下去。小表弟說:畢業了你就來部隊吧!我聽了有點怕,就是說,我會畢業,面臨選擇,我潛意識里似乎一直是等著爸媽來安排的。媽顯然對我偏離主題的談話不感興趣,她用腳在桌子底下抵抵我的腳,看著我,再次提示。我低頭又抿了抿嘴角,然后用舉筷子的手托著下巴問小姨道:小姨,小表弟當兵去,大表弟也住校不用你管了,你打算怎么辦?要不去……我去北京,去你小姨夫那里。小姨打斷我的話說道。我想這樣最好的,我不用再追了。媽轉過臉看著小姨,怔了一會。

吃過飯,聊了一會,小姨囑小表弟到樹上找紅一點的柿子摘了讓我們帶走,我跟著去,忙活得好熱鬧。收拾停當,已經近傍晚,小姨送我和媽重又踏上石子路,太陽斜在樹椏上,紅紅的,像個雞蛋黃卡在喉嚨里沒咽下去。送到大路口了,小姨被媽勸著先回去,我和媽站在大路口,等順路回城的出租車。等了一會,媽說:忘記囑你小姨的事了,我去一下就回來,你就在這里等著。我疑惑,怎么還有事啊?可是看著她冷靜而不容拒絕的神情,只好不問。約莫十來分鐘,還不見我媽來,于是迎回去。天啊,在玉米地邊,我媽半跪在地下,拉著小姨的手,小姨站在媽對面,不說話,可是表情似乎也是悲傷的。我聽見我媽還在小聲哭,邊哭邊說:就一年,要是請保姆,哪里都能找到,我就是要你幫我看著他,再說,你們又不是沒有……

我走近媽媽身后:媽,怎么回事,你們?小姨慌忙將我媽扶起來,我媽邊擦淚邊說:不瞞你了丫頭,媽快要做手術了,叫你小姨去我家服侍我呢!

回去,天色已經暗下來,西邊還殘留幾大片紅云懸在遠處的樹木和房舍之上,仿佛誰家的廚房著火了。我和媽坐在車子上,彼此都沒有說話,窗外漏進一絲絲晚風,夜賊的黑影子一樣,讓人心里發冷。

我已經知道,我媽得的是宮頸癌,處于什么階段我不清楚。不過,看得出我媽是焦慮的,人恍恍惚惚,手上拿著剪刀還到處找剪刀,說話時說著說著沒詞了,她自己都忘記了要說什么,只好瞪著空洞的眼對著墻壁的磨砂燈罩發呆。我爸偶爾也安慰,但顯然,那安慰的話是生硬的,不溫暖也不可信。什么好多人得過這病啦,什么某某也做手術現在已經在廣場跳舞啦,說的時候他都沒有看我媽的臉,簡直像背誦干巴巴的古文。爸有時候會圍著漂亮的圍巾下樓來,但不是進媽媽的房間,是出去。媽仰面躺在沙發上抱著南瓜黃的絲絨靠背喃喃道:鬼混!媽的憤怒里有無力扭轉局面的傷心。她似乎從來沒有這樣頹敗過——從前她多驕傲啊,常常將在外喝酒的爸爸從桌子邊提前“等”回來,那時我看見她摔著胳膊大步走在前面,微怒的神情里更多的是威武不可侵犯的自豪和得意,爸爸低頭跟在后面,像個被老師逮到辦公室去依然不服氣的學生,可是還是跟她回了家,跌坐在門口小凳上看天,半日不語。

媽做了半個多月的術前準備,終于被推進手術室,我和爸推她進去的,小姨也來了,臨進手術室,媽的手從白被子里伸出來,小姨也伸過手去,她們的手握在一起,媽閉著眼,小姨的眼睛也似乎是潮濕的。我心里好難過。在門外等候的漫長的三個多小時里,我靠著小姨,身上發冷。爸抽出煙,準備打火,被護士示意停止了,于是揣回兜里,來回緩緩踱著步子。

手術后,住院十來天就出院了,一家人歡喜。回家路過院子門口,看見伶仃的幾根夾竹桃已經枯死,于是猜原因,一致認為是前面人家的碉堡樓也蓋到三層,可憐的夾竹桃再也難見陽光終于絕望死掉。于是大家感慨一番,盼著房子早點拆掉。媽回家后不愿意再住一樓,堅決要住到樓上去,她說我們的房子擠在一群碉堡里,一樓陽光少,潮氣重,她一個病人住樓上曬太陽方便,她可不要做了夾竹桃。小姨呸她亂說。然后家里簡單搬了一下,我挪到三樓去,我媽住我的二樓,小姨仍然住一樓她原來的房子。小姨伺候我媽這個病人,還有一家人衣食,樓上樓下地跑,初時忙得夠嗆,后來漸漸從容。周末我早上如果起來早,偶爾會幫她把洗衣機桶里的衣服抱到二樓的曬臺上一件件晾起來。那時媽媽已經起來,人裹在厚厚的衣服里,靠在墊了被子的躺椅上,看我手里的一件件衣服被衣架撐起來在風里搖擺,偶爾會發會兒愣。那時我偶爾回頭看她,她像個襁褓中的嬰兒,可是又不像,她難以像嬰兒簡單,她像是有心思的;那么是繭子里的蠶蛹,她會破繭嗎?她只會在樓叢間漏進來的陽光里坐著,越坐越老。我忽然心底悲傷。

爸爸也是住在樓下,這是我后來知道的。自從媽媽出院回家身體好些后,我又住回學校,別人都在忙著迎接高考,我覺得我起碼也要裝得很珍惜時間的樣子。星期六晚自習后挾著一包臟衣服回家,看見一樓爸媽房間的燈亮著,小姨的燈也亮著,就知道爸爸也住一樓了,陪著小姨住一樓。兩間黃暈暈的房間相對,像剝開的兩瓣橘子,酸一半甜一半的橘子。

回家一住,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就堵得慌。有時候晚上忘記帶水上來,半夜口渴,不想下樓找水喝,怕會聽到爸爸的或者小姨的聲音,怕看見燈光中微微漾起的窗簾……我晚上到媽媽房間聊天,裝著問爸爸在哪,媽說在樓下。那讓爸爸也住到樓上來陪你吧,我說。我媽舉起右手擺擺,臉在燈光里低下去,幽暗的面孔,如國畫里的殘荷。她說:讓他住下面吧,他自在,我也自在。

月亮瘦成一根清白的綠豆芽,孤零零盛在空闊的靛藍盤子里,霜意無邊,秋深了。我靠在被窩里翻書,夜里起了風,嗚嗚的,樹葉簌簌,應該是巷口梧桐樹的葉子,被風裹挾著在巷子里到處轉,流浪狗一樣沒有方向。恍惚入夢,燈燭昏沉。夢中,我站在一樓的院子里摘葡萄,葡萄葉子和梅花葉子,還有許多其他的葉子,全從枝頭上簌簌落下來,化作黑黃相間的蟲子,在水泥地上蠕動,地上留下一道道蜿蜒的黏液印子,潮濕而腥……爸爸摟著小姨爬上高高的竹竿,纏成金銀花的藤蔓……

馬小鹿依然經常約我,不想翻書的時候就去他的小窩里。冬天冷,偶爾在那里過夜,夜長,懵懂做愛,說話,餓了起來煮方便面吃。吃過,枕他瘦長的胳膊看著黑暗聽他說話。他媽看上有錢男人,拋下他爸和他,走了,已經是好幾年的事了。過年的時候,會回來看一眼他,帶錢過來,也帶衣服和吃的。心酸的故事,可是經過缺少文采的馬小鹿之口,干巴巴缺少感染力。他不悲傷,我也不悲傷。

寒假已經到來,我縮在三樓頂上,翻書時候少,曬太陽時候多。二樓的曬臺上,曬了一溜衣服,紅的黃的藍的白的,媽媽在那里翻,是想把衣服間距整理均勻吧,好讓陽光透進來,冬天衣服難干,曬幾天了。天!媽媽手里拿著剪刀在剪衣服,一件胸罩,粉紅的,還有一條內褲,淡藕紅色。媽媽瘋了?晾得好好的衣服,為什么用剪刀剪碎?紅色藕色的布條子被剪出來,在風里擺著,然后落下來,像哭泣的花朵……不是我的衣服,那么是小姨還是媽媽自己的?媽媽還在那里剪,喀嚓喀嚓。我不敢看,披著灰色羊絨大衣戴著灰色線帽的媽媽,舉著閃亮的剪刀,那背影像童話里的巫婆,我趕緊縮回房間里。我感覺自己呼吸微微發緊,隔壁人家的樓頂上蘿卜干的味道在冷風里飄散,咸咸澀澀還雜著辣氣。

那是小姨的衣服。第二天晚上小姨疊衣服時候就在翻,后來又跑到曬臺邊找。找什么呢,小姨?我怯怯地問。內衣,我的內衣,明明一道洗的,疊的時候就是找不到!哦——我附和道。我媽從里屋走出來,淡淡地說:這幾天風大,興許被刮了,別找了,這內衣掉到樓下臟地方即使找到也不能要了,明天陪我上街我給你買兩身新的……小姨依然不死心,走進媽媽的屋子里弓腰翻,平時衣服晚上收都是暫放在二樓屋子里的。媽媽跟進來,往床上一靠,看起電視來。她大腿交疊在床沿上,順手抽出毛毯搭在腿腳上。電視里,那個穿著淡藍色西服方臉的天氣預報播報員在顯示屏上指點,西北,華北,東北,華中大部,全是雪花繽紛。大半張地圖都凍成冰糕了吧,冷氣從電視機里漫溢出來。媽媽依然定定地望著電視機,也不管小姨找不找。

媽媽恨小姨的內衣!應該是,媽媽恨小姨的吧?可是,她又不讓小姨走。

年底,街上盡是置辦年貨的人,喧鬧震天,無端心煩,只好繼續守著書桌。月經遲遲不來,張皇不迭,會懷孕嗎?心里祈禱不會。冒著寒風與馬小鹿約會,約會在教堂后門口,心里又祈禱萬萬遍。

他說,他下學期可能不念書了,可以躲掉高考,反正也考不上,不如自己知趣提前開溜,也算風度。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我爸媽大約是不允許我這樣干的。但我也心里惶惶,除了語文課不用聽不用學,靠著老底子我依然能寫幾篇好文章外,其他的課程我自己都說不清差到什么程度,反正是很差吧,我能考上什么呢?我很想跟馬小鹿說我可能懷孕了,不如我們兩個人躲到天涯盡頭安個窩,像一對鳥擠在一個巢里一起孵一窩小鳥,可是開不了口。風蕭蕭兮易水寒,我們此時差不多這境遇了。天黑,踩著行人漸稀垃圾還未及清掃的街道回去,褲管子里灌滿了冷風,彼此心里沉重,仿佛末日來臨的荒涼。

晚上,小姨在收拾東西要回去,我媽說,收拾那么多干什么,年一過就來了,少帶幾件吧!小姨猶豫著,塞塞又抽出來。爸說,少帶點吧,缺什么打電話,我送過去。小姨笑。

雪已經倒下來,早上翹頭看見窗臺子上臥著只毛絨絨白貓似的,是雪。外面很靜,難得的靜,大家都在雪天里睡懶覺,誰都不想打擾了別人似的。我臥在被窩里,撫摩自己扁平的小腹,然后發短信給馬小鹿:很想跟你到天涯海角!很想跟你生個寶寶,像雪一樣白胖的寶寶!

是的,我的愿望就是這樣簡單,很老土,但我以為很潔凈,我不喜歡復雜,不喜歡亂糟糟曖昧不清。馬小鹿沒有回。大約還在睡覺吧。一個小時后,再摁了一個過去,直白的:我想,我可能懷孕了!大約半個小時吧,丁鈴回過來:那去醫院吧!最好等上學后,這樣你可以住我那里。我難過得快要掉下淚來,說不清為什么難過,我是感到委屈和恐懼吧?

過年,哥回來只吃了年三十的晚飯,初一蒙睡至午,起來吃飯后被同學約去打牌,初二打理光鮮去女朋友家,直到假期結束,回家照一面,然后拎包走人。我大部分時間躲在屋子里,自己的屋子,不想見人,不想說話。我只覺得自己是一顆定時炸彈,隨時會爆炸,是的,我的肚子,它讓我害怕。還有孤單。

家里雖是過年,到底顯得冷清。媽媽在樓上老尼坐禪一般,日日和電視機相伴。中央臺的春晚看過,第二天、第三天依然坐在電視邊復習著看。乃至跟著電視機一起,回看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春晚,馮鞏的皺紋還沒有,馬蘭胖乎乎在唱《誰料黃榜中狀元》……媽媽那時候在干什么?年輕吧,那是肯定了,不過,會不會像我此刻,為著肚子里窩藏的秘密寢食不安?寂靜的房子里,百無聊賴中,我的這些想法像一只蝴蝶,飛出來,從心底飛出來,半空里兜一圈,又飛回來,在心底斂住翅膀。到中午看完,飯桌邊媽長嘆一聲說:哎呀,想當年看他們演出,家里沒有電視機,我們一幫地毯廠女工統統擠到廠長家里看,半夜看完,廠長真好,端了五香茶雞蛋讓我們熱熱吃了回家。后來,地毯廠倒閉,廠里欠我們三個月工資,沒錢發,就因為那晚的五香茶雞蛋,都沒好意思再逼著廠長要了。媽媽那時候是廠花,估計那一幫女工都跟著媽媽沾光吃雞蛋了。爸笑說:廠倒閉了多可惜,否則,也許你有可能當了廠長夫人哦!我媽低頭繼續吃飯,沒理我爸。

爸爸偶爾出去打牌,或者會友,喝酒,但是不用媽去尋找,他基本按時回來,像小姨在的時候一樣。回來,依然鎮守他的一樓。小姨其間來過一次,取衣服。媽媽沒有下樓,只站樓上扶著欄桿簡單招呼就又貓進小屋子里看電視。我站在三樓的窗口邊,看見院子里,爸爸把拎包出門的小姨劫回來,嬌小的小姨半攬半挾在爸爸的臂彎里,嚶嚶嗡嗡像只小蜜蜂在扇著翅,不知道在低聲說什么,反正是小臉貼著爸爸的圍巾又折返回來了。半個多小時后,聽見水龍頭嘩嘩放水聲,爸爸低低的說話聲,笑聲。小姨再次離去,院子鐵門被順便關起來的哐啷聲。然后寂靜,然后電視機聲音大起來,掌聲喧嘩……

終于開學,長舒一口氣。周五下午跟馬小鹿一道,去醫院,不出名不起眼的醫院,藏在小街上。馬小鹿等候在婦產科病房門外,我坐在白色手術床上,中年冷臉的女醫生言語儉省:脫褲子!于是,懵懂地脫,躺下,叉開腿,心里想哭。多想此刻,有巫婆駕云貼在對面的天花板上,口念咒語,頃刻間,我肚子里的家伙化作一團黑煙離去。可是,當我閉上眼,一陣金屬器具落進盤子里的聲音之后,冰冷的器具已經進入我的體內。我是一只出水的蚌,被強行開啟。此前,這個地方秘密到只有馬小鹿來過,他來的時候是溫暖的,火熱的,讓我感到安慰和充滿希望的。現在,是翻江倒海的冰冷與疼痛,這疼痛只有我自己知道,馬小鹿單薄地站在遙遠的門外。手攥床單,咬牙,淚水滾下,我忽然覺得自己仿佛蒙受巨大的恥辱和諷刺。是啊,我曾經以為,我的世界被城南的嘈雜與混亂打開了一個缺口,我想堵上,我想馬小鹿可以幫我堵上,再筑起一截安穩厚實的城墻,可是,還是要坍塌。

手術結束,我躺了一會,馬小鹿扶我起來,出醫院,他要牽我的手,我把自己的手抽出來了,我不想被牽,牽與不牽都是一樣。馬小鹿可能在說著什么,但是我都沒有聽清,應該是沒有聽。大街上,人潮滾滾,車水馬龍,喧囂如遠古狂歡。可是,我感覺身上冷。還覺得孤單,是獨立于莽莽大荒中的孤單。

其實,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是孤獨的,誰也救不了誰,任何狂歡之類的儀式都是徒勞。

在馬小鹿屋子里住了一天,就搬回我的學校宿舍。馬小鹿留下新手機號,他去美發廳工作了。我沒有撥他,一直沒有。是疼痛讓我對他有了戒心,還是,我沉陷于茫茫孤單中寧愿獨行,我也不是很清楚。

十一

年過之后,小姨來了,帶來消息說他們家在鎮子上買房子了。哪來的錢呢?小姨有點黯然,說她的代課老師工作被辭,這一次是徹底被辭,教育局的文件已經下來,遵照執行的。按文件規定,一年可以補償三千塊,小姨在林河中學代了16年課,可以拿到近五萬塊的補償金。同時,他們家河埂邊那一片土地被電纜廠買下,要投資建廠房,于是房子拆遷,又可以得到一筆錢。給大表弟留下一筆讀大學,花了八萬塊買了一套沒有房產證的商品房,六月拿鑰匙。我媽聽了,替小姨高興,以至簡直要嫉妒,說我們這里拆了多少年都沒拆掉,小姨倒好,提前住新房子了!爸倒是沒有太興奮,慢慢呷一口茶,說:老房子賣了有點可惜,那里環境多好,樹、草、花、水,還有那么敞亮的院子與陽光,住到鴿子籠里就不自在了。小姨沉吟道:是呵,我也有這感覺!本來,準備孩子都走了之后回家教書的,現在,回家沒事干了……笑話!住新房子還住出憂傷來了!你們這些人啊,就是閑得沒事找煩惱!我媽忽然很生氣,很強悍地打斷了小姨和爸爸的談話。爸爸也很生氣:你以為每個人都像你,就想做城里人,就想住樓房!不想的人都是神經病!我媽再次反駁。小姨忙站起來,給我媽倒水端點心,說別說了別說了,姐說得對!

高考結束,心意懶懶,無處可去,日日在家里樓上樓下地枯坐,或者聽媽媽和小姨聊天。又是梅雨季節,空氣濕重纏人。院子里爸爸的并蒂花端莊開在花盆里像一幅古畫,醬紅色的陶缽,綠葉紅花,并列的兩朵,依然像從前,相互依襯又相互疏離。風過風息之間,清清淡淡的花香若遠若近,蠶絲一般將周遭的空間纏繞。媽媽躺在竹椅上,小姨在擇菜。媽媽說,那橘紅色的花好艷——我喜歡艷麗的色彩,最好濃得像吵架。那一年,我穿橘紅的A字裙,上面是白色的確良褂子,系得腰不粗不細,頭發也是用橘紅的手帕松松扎起來,去婷婷爸單位看他,惹得他的學生轟然跑出來伸著脖子看,他爸也說好看。媽媽說時一臉自豪。小姨依然低頭擇菜,淡淡地說,年輕總是好的。媽媽沒做聲,頭貼到椅背上閉了眼,大約是有點失落吧,說年輕,說明已不年輕。小姨將一綹韭菜舉到臉邊嗅,說,我以前做姑娘時,有一會早上被自己的體香熏醒!媽媽轉過頭奇怪地看小姨,小姨似乎沒在意,繼續說:是真的,呵,我以前身上真的好香,沒人的時候,我常常喜歡拎起衣領低頭聞一聞。還有。我那時候,不管什么花開,只要是香的花,就喜歡摘下來偷偷塞進胸里,金銀花,梔子花……我喜歡我的身體更加香香的。畢業拍照,同學擠幾排,他們說我身上奇怪地香。小姨說得滿臉開了紅花,她的開心里也摻滿得意。我媽閉著眼繼續躺著,說:現在不香了吧?女人結了婚,身子就散不出來體香啦!小姨狡黠一笑說:以前我也這樣以為,結婚后好像不香了,后來,他爸出門后,我一個人睡,早晚穿衣脫衣時還聞到香味,有時淡有時濃,原來結婚后不是沒有,而是被男人身上的氣味掩蓋沖散……小姨依然開心地說,像個懷春少女一樣羞澀和喜悅。我媽似乎不耐煩,高聲道:別是香皂香吧,還真的香一輩子啊!小姨呵呵笑著,起身去洗菜。我忍不住低下頭來掀開衣領聞聞自己,做女人也有這般美好的時候,體香幽幽,自我陶醉。

抬眼的剎那,看見媽媽蜷在竹椅上,細長的胳膊從袖子里垂下來,垂到竹椅下,上面汗毛比從前更密更長。媽媽瘦了,依然寬的骨架,生硬地撐著暗黃單薄的身體,像夏天柳樹枝上的蟬蛻。想起某日在《讀者》上讀過的一首詩,說每個女人都是一朵花轉世。我相信小姨是一朵花,是裊裊飄散著香氣的茉莉,在小庭小院里,不招眼,一生一世,直至把所有迷途的蜜蜂招返。但媽媽應該不是,她急得很,沒耐心只做一朵花。她是花朵的轉世再轉世,她是蝴蝶,像花朵一樣好看,但是,可以飛,可以上下穿越,從鄉村到城市。但是現在,這蝴蝶折了翅,斑斕的鱗粉掉落,直至露出蒼灰色的空空翅架。

六月中旬,媽媽到醫院復查過一次,醫生皺眉說恢復的不是很好。于是又拎回來一大包藥,本來答應小姨,復查之后就讓她去北京小姨夫那里,現在只能變卦。

七月出梅。老習慣,媽媽總會在大晴天把衣櫥里所有的衣物搬到二樓曬臺上暴曬,從小到大,我依然喜歡看媽媽曬霉。那時,在媽媽的花裙子旁邊,常能驚奇地看到我自己小時候穿的花衣服,拎起來在身上比畫,覺得像魔術一般不可思議。那時候,空氣里漫溢著衣服上殘留的洗衣粉的香,和梅雨季節里衣服沾上的滑滑涼涼的潮霉氣,還有衣服久居木櫥染上的木頭香。混合后的空氣芳香而曖昧,到黃昏,一捧衣物抱在懷里,埋下臉去,只有干爽和太陽的香味了。我喜歡這個過程,破繭成蝶一般。今年曬霉,跑上跑下的是小姨,還有我,媽媽坐在曬臺邊捏著衣叉指點江山:這件放上面,這件放陰涼的地方吹風,這件厚了要平攤開……其實她說的時候小姨已經那么做了,小姨也是當家會過日子的女人,甚至比媽還會打理日子。

中午吃過飯后又爬上來,翻翻,媽媽用衣叉挑起一件淺灰色羊毛線衫來,那是哥的。媽媽拿到手上拍拍,說:這件羊毛衫啊,是儀偉當年剛上高中我給他織的,一針一線戳,半個月不到我就戳完,現在他嫌舊就不肯穿了,你瞧瞧,還多新!媽遞給小姨看,指著上面織出來的暗花,似乎想炫耀自己的手巧。我心里想,前兩年拿出來給大小表弟穿倒是可以的,只是媽媽沒拿,也不知道是忘記還是舍不得。小姨接過線衫翻翻說,這么好的羊毛,可惜了,要不現在拆了,給姐夫織條毛褲吧,姐夫去年冬天就說腿冷。媽媽說:你記性還真是好,還記得他腿冷!我現在坐長了身體就難受,不知道還能不能織得了,好,拆吧。于是兩個人坐下來,一個在那頭拆,一個在這頭繞。第二天早上,小姨就將羊毛線洗了晾在院子里,羊毛線不能暴曬。沒過幾天,客廳沙發邊的小團籃里,竟看見兩三寸長的毛褲半成品了。媽媽揀出來看,說:不聲不響竟織這一大截了!還真快!然后舉起來端詳,說:不行,這個腰身肯定大了,到底不是自己男人,怎么可能把握好尺寸大小,拆了拆了。說著,媽媽自己快速拆出一堆彎彎曲曲的灰色毛線。小姨端盤子進來,看見媽媽拆,臉色漲紅,沒做聲,繼續往客廳角落去,打開冰箱,放進盤子。回頭路過媽媽腿邊,翻翻毛線,說,那你織吧!半個月左右吧,媽織的已經分襠了,遞給小姨看,小姨接過來,兩手伸進去繃一繃,復又拉一拉,說:你這恐怕更不行,太小太緊。姐夫過幾年就五十了,人老了穿衣服講究舒服自在,你這還不把他捆死!媽媽接過來看,也繃繃拉拉,很泄氣地往沙發上一扔,仰面靠下沙發,不做聲。小姨笑笑。媽媽長嘆一聲,忽然說:你說婷婷爸當初要是沒和我結婚,他會娶了誰呢?今天這衣服又是誰在給他織呢?

十二

但是小姨在我家只住到八月底就要走。那時,院墻根下的蛐蛐有一聲沒一聲地開始叫起來,夏天就要結束,薄涼的秋天就要來臨。病人怕冷,小姨提前給媽媽的床換秋天的薄墊絮,叫我幫忙,結果幾下搬動,在媽媽的海綿墊子底下撿出一包東西來。打開看,碎布一團,扔進垃圾桶。床鋪好后,小姨忽然好奇,重新在垃圾桶里又撿出來,一辨認,盡是小姨丟失的內衣,已經被剪碎如豆腐渣。當時小姨就怔住了,我趕緊找借口開溜。我以為,小姨一定會跟我媽大吵的,但是沒有,一天過去,兩天過去,波瀾不驚。我想,她可能看在我媽還是病人的分上,所以選擇沉默。她一貫的沉默。但是,第三天晚飯后,小姨說她要走,回去,很堅定的態度。爸爸沒有做聲,轉出去了。媽媽很意外,還想強留,小姨提來垃圾桶,撂在媽腳邊,媽低頭一看,臉色漲紅,仿佛皮球充足了氣,幾乎要啪地爆裂。無話可說。她們倆都覺得無話可說。我媽也真是,怎么不早早扔掉呢!估計她也是忘已了。自從病后,她就記性差,一直差,沒好過。

小姨走了。爸爸沒送,他一個人呆在自己的一樓房子里,除了家務,他很少露面。媽媽氣色反倒好些,搬下一樓,開始和爸爸一起做事情。

元旦,小姨家搬新房子,我去了,幫小姨收拾東西。墻上掛的,櫥里藏的,一件一件,放進包里,小姨拿起一件說一件,仿佛歲月不曾流逝,都存在一堆物什里了。柜子最深處,小姨掏出一個大大的牛皮紙信封來,很舊,邊沿碎得起了毛邊,小姨捧在手里沒放包里,像是在想心思。快點啦,還磨蹭什么呀!小姨夫在門外催。我問:什么呢?小姨?都是舊東西,是我讀書時候的東西,小姨低聲說。我看看,我說,我很好奇。打開,有作文本,是小姨的,翻開,里面一篇篇文章后面是紅筆寫的評語,頗為贊賞的話,倒像爸爸的字跡。還有幾張照片,都是黑白的,泛黃如煙熏。林河中學85屆畢業生集體合影,一張合影照,頭像模糊,看不清,仿佛一畦畦蘿卜陷在爛泥里,拔不出來。問小姨誰是她?小姨指指,羞澀笑笑。再抽,一朵干花從信封里飄落下來,干成枯黃。好奇問小姨,答說是薔薇。我忽然覺得小姨是一個渾身藏著謎的人。

春節在家,翻爸爸的書櫥找書看,卻在一本雪萊詩選里掉下一張照片來,揀起來一看:林河中學85屆畢業生集體合影。這張合影在小姨家里也見過。我忽然想起,爸爸做過老師。是的,慢慢數,第二排左邊第七個,那是爸爸。后面怯怯立著的,正是小姨。爸爸教過小姨。是的,小姨是爸爸的學生。

我總疑心,爸爸和小姨之間,從前就有過故事的,像一方黑白照片的底片,隱隱約約。目光穿過雜亂的老房子,穿過喧囂的市聲,穿過那些擁擠潮濕的歲月,我仿佛看見清清小河邊,蘆葦婆娑,薔薇花開。我總疑心,那個給小姨送書的人就是爸爸,他們站在洪水沖斷的河堤決口兩邊,說話,后來,爸爸借著輔導的名義常來外婆家,于是跟媽媽也混熟了。我總疑心,有過那么一次,在那個槐樹花飄香的五月,照合影照后,人群散去,爸爸從板凳上起身,頭一側,聞到了小姨脖頸處散發出來的少女的體香。他像只蜜蜂:真香啊!他心里嘆。我忍不住又接著往下想,小姨為什么沒有嫁給爸爸呢?是小姨那時候尚小,還要讀高中,爸爸喜歡著喜歡著,漸漸覺得小姨是遠方的人,于是折過身來娶了媽媽。他以為,娶了媽媽,這輩子總有許多機會靠近小姨?或者是另外的一種原因:爸爸喜歡小姨,常來外婆家,和媽媽混熟后,世故的媽媽自己搶了先,逢迎著,終于嫁給了爸爸?還是,小姨那時小的未解風情,等爸爸和媽媽結婚后,她才驚悟爸爸喜歡她,而她也是深深喜歡著爸爸,只是已經遲了……她的愛情便在內心里慢慢耗成一朵干花。

不知道為什么,這些揣測和推想在我的心里擱置久了,就像是真的了——

真的,在媽媽的婚姻背后,還有另一個版本的愛情故事隱秘存在過,像氣味一樣看不見摸不著,但無處不在。

十三

春天,陶罐的缽子里兩大株紅茶花,開得潑潑灑灑,像小和尚擔水,重得走不穩步子,一路水花濺落。春雨已經扯起來,江北的日子開始由冬天的干冷而再次轉為曖昧的潮濕。媽媽已經住院,宮頸癌再次復發。我沒有再回學校,朝夕陪伴,醫生說,再次復發說明已經很危險,治好的希望已經不大。

新建的環城公路上綠化很好,夏日的黃昏,我偶爾攙媽媽在這里散步,綠化帶里的夾竹桃已經開了。可是,濕熱的梅雨季節還沒過完,媽媽去世了。

國慶節后,城南終于拆遷了,我們搬進新房子里,父女相對,落落寡歡。新房子好倒好,就是樓與樓間距不大,陽光不是很足,開發商搞鬼了。從前院子里的花樹也多半送人,因為新房子在六層,養也不方便,只留了一盆并蒂花。閑暇時爸爸不大出門,日日伴坐花邊,就快成了一只黑陶的花盆。在這個南方擁擠的高樓里,陽光在下午三點以后已經照不進窗子,黃昏,爸爸坐在背光的陽臺邊,旁邊是并蒂花。一盆并蒂花,橘紅的花朵已經凋謝,光光的稈也萎下腰身,在背光的幽暗里彎成墨色的剪影。

往事都會成為剪影。

家里已經添置電腦,某日忽然想起查關于宮頸癌的相關知識。網頁真多。

其中一則消息讓我震驚:一個中年女人患宮頸癌,手術之后,醫生囑咐一年內不可以有性生活,這個女人擔心自己的丈夫守不住,最終會拋棄她,于是親自給丈夫招妓。讀起來很讓人心酸。我忽然想起媽媽,想起林蔭覆蓋的石子路上媽媽半跪在小姨腿邊,想起她那么恨小姨和爸爸好,可是,她還是把小姨留在家里。她也是想讓小姨替自己守住爸爸吧?

曬蘿卜干的初冬季節已經來臨,偶爾路過一些老巷子,看見人家門前的水泥地面上攤著白花花一片,蘿卜干的氣味像古老的咒語在風里飄散。再次想起媽媽,手術后在家養病的媽媽,拿著剪刀在冬天的二樓曬臺上,喀嚓,喀嚓,洗衣粉的殘香里繚繞著蘿卜干的咸辣氣味……那時,媽媽已經老了,老弱病殘。她自覺已經做不到像從前,像一只兇猛的老鷹去抓草叢里奔跑的兔子。于是她選擇小姨:在幽冷深邃的洞穴里鉤上一塊美味,誘使野獸夜夜歸來,從此馴良。

責任編輯 魯書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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