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輝
所謂當代意識,就是以當代的思維能力、價值判斷和認知視角來看待和分析事理,以當代的藝術觀念、審美追求去把握藝術創作,或者說站在當代社會文化發展的高度來審視社會與歷史,揭示其精神內涵,對社會、歷史及藝術作出富有當代精神的闡述。而所謂歷史精神,就是要在歷史唯物主義的基礎上,尊重歷史、承認歷史和把握歷史,將歷史人物和事件放歸到歷史大背景中去,并與社會歷史的整個進程聯系起來,具體全面地進行考察,理性、客觀地進行評價。
對于藝術創作,特別是歷史題材的文藝創作來說,在作品中灌注當代意識和歷史精神是十分必要的。這要求既不能脫離歷史史實和歷史背景主觀臆斷地以當代意識觀念來曲解和重構歷史,也不能沉溺在歷史中以一種僵化的姿態來理解和定位歷史。只有將二者結合起來,在相互關照與映射中,才能達到歷史與現實的某種統一,從而為未來發展提供有益的啟示。可以看到,新世紀誕生的一批軍事題材電視劇,如《長征》、《八路軍》、《新四軍》、《歷史的天空》、《亮劍》和《解放》等,在高揚英雄主義、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的同時,都實現了當代意識和歷史精神的有機結合,從而不僅在還原歷史真實上達到了一定的高度,而且塑造出了眾多既符合歷史原貌又充滿人性色彩的歷史人物形象,使得這些作品呈現出強烈的精神感召力和巨大的藝術魅力。
概括起來,新世紀我國軍事題材電視劇在敘事層面上呈現出來的當代意識和歷史精神的融合表現如下:
當代意識和歷史精神的融合首先體現在作品對革命歷史的深層認知和深刻理解上,這種認知和理解更加客觀,更加符合歷史史實,創作者不再刻意回避某些歷史真實,其中很多內容體現出了當代史學研究的價值深度。如電視劇《長征》不再把長征當作一種革命神話來描寫,而是將其還原成中國紅軍的一次被迫戰略轉移的歷史史實,這正如美國人索爾茲伯里在他的《長征——前所未聞的故事》中所寫的:“(長征)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行軍’,不是戰役,不是勝利。它是一曲人類求生存的凱歌,是為避開蔣介石的魔爪進行的一次生死攸關、征途漫漫的撤退,是一場險象環生、危在旦夕的戰斗。”[1]之前反映長征的為人們所熟知的電影《萬水千山》、《突破烏江》、《四渡赤水》、《遵義會議》等等,這些作品一方面由于只選取了長征的局部進行反映,缺乏對長征歷史的再現,同時又由于創作上歷史精神的缺乏,因而長征歷史部分地被曲解或神化。電視劇《長征》則以更為客觀的歷史精神將長征進行了全程再現,其中沒有回避重要歷史史實,如該劇對1934年4月紅軍第五次反“圍剿”廣昌戰役失利以及湘江之戰慘烈失利的真實表現,以及對這一時期圍繞長征黨內不同軍事思想、不同政治路線尖銳斗爭的史實的再現等。再如,毛澤東在遵義會議上取得軍權后直接指揮的第一仗“土城戰役”竟然大敗作結;而毛澤東的愛將林彪在“會理會議”后曾懷疑過他的軍事才能,甚至致電中央要求讓彭德懷替代毛澤東等,這些內容在以往的此類影視作品中都是空白的。應該說,這種對于長征的認知和反映,體現出當代意識和歷史精神的結合,體現出一種與時俱進的思維方式,因而更顯全面和深刻。當然,電視劇《長征》并沒有否定長征以及長征精神的偉大之處,該劇高度贊揚了長征精神,正如該劇導演在導演闡述中所說:“紅軍在艱苦卓絕的斗爭中,面臨艱難險阻、流血犧牲,以大無畏的無產階級精神,戰勝敵人,戰勝困難,敢于斗爭,敢于勝利。這種精神是長征精神的氣質核心。我們要讓這種情緒浸透全劇的始終。”[2]正是沿著這樣的思路,電視劇《八路軍》的創作者通過請教歷史專家以及反復考察史實,決定恢復歷史的真實,在國內影視作品中頭一次出現了八路軍的軍帽上不再只是兩顆扣子,而綴上了國民革命軍帽徽的形象;而電視劇《解放》中也首次披露了一些歷史事實:如國民黨國防部第三廳廳長郭魯圭,不斷將蔣介石的作戰方案送給毛澤東;國民黨師長韓練成,在萊蕪協助我軍3天殲滅5萬多國民黨軍隊,并活捉第二綏靖區副司令長官李仙洲等。
作為中國革命歷史的重要組成部分,對抗日戰爭的反映成為我國軍事題材電視劇相當重要的內容,這不僅因為這段歷史是中華民族無法磨滅的傷痛,更因為這段歷史也彰顯著中華民族英勇不屈的民族精神和愛國情懷。因此,有關抗戰內容的電視劇涌現出來不少優秀作品,如老版《鐵道游擊隊》、《野火春風斗古城》、《黃土嶺1939》、《趙尚志》等等。但在這些作品中,對于曾經擔負正面戰場的國民黨軍隊的抗戰史實卻鮮有正面的表現,從歷史的客觀性來說,這不能不是一種遺憾。而新世紀誕生的涉及抗戰內容的電視劇作品則在這方面有了較大突破。因為抗日戰爭是全民族的,抗日戰爭的勝利也是屬于整個中華民族的,積極正視這段歷史,才是唯物史觀的歷史意識和歷史精神的體現。新世紀誕生的涉及抗戰內容的眾多電視劇,在表現共產黨帶領人民進行艱苦抗戰的同時,較為客觀公正地表現了國民黨軍隊抗戰的歷史,并塑造出一批特定背景下個性鮮明的國民黨將士形象。如電視劇《八路軍》,就有相當的篇幅描寫了國民黨抗戰的內容,且對一些戰斗的描寫相當感人,如劇中一處細節:國民黨某部陣地,在血戰到僅剩數人的情況下,旅長對幾個國民黨士兵說:“弟兄們,我從軍二十余年,打仗從沒當過孬種,更何況這回打的是小鬼子。人家八路軍能打平型關,難道我們連一個小小的南懷化也守不住嗎?你們給我記住,在民族面前,哪怕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眾將士齊聲宣誓:“與陣地同殉!誓死保衛陣地!”該劇對國民黨軍長郝夢齡捐軀沙場的表現也相當感人。此外,電視劇《八路軍》對抗戰背景下閻錫山、衛立煌的刻畫也不再是一味地丑化和批判,而是較為客觀地呈現出特定歷史背景下的真實人物狀態。該劇多處表現出衛立煌與朱德之間的友誼。仲呈祥先生在電視劇《八路軍》的審片會上也談到:“過去,我們是簡單的、二元對立的、非此即彼的單向思維,藝術作品對抗戰時期國共兩黨的表現,也有簡單化的地方。現在,在唯物史觀的指導下,把這段歷史的復雜性全面真實地表現出來了。”[3]
當代意識與歷史精神的結合,并非是物化地照搬歷史,也并非機械地堆積歷史史料,無論對于歷史學還是對于藝術來說,“止于純然形式的歷史的精確和忠實”(黑格爾語)都不是科學的歷史態度。新世紀誕生的軍事題材電視劇當代意識和歷史精神的結合體現在注重挖掘特定歷史中人物的內在真實,體現在對歷史人物首先作為一個人的個體的尊重上,而不再僅僅將其作為一個歷史符號。“不是外在于歷史形象的某種刻板的政治說教,而是一種對歷史的審美凝視、審美體察和審美熔鑄,經過自身生命對于某一特定歷史進程的體悟而被獨特化、個性化,進而融會貫通于歷史形象血肉里的思考或思緒的一種外化;在歷史性沖突中塑造‘歷史的性格’”[4],以此來觀照電視劇《長征》中毛澤東、周恩來等眾多人物形象,在關系到中國革命前途命運的抉擇中,他們每個人都呈現出“歷史性”沖突中的“歷史性格”:正確主張得不到擁護,眼見紅軍一再慘敗而無力拯救的毛澤東的壓抑、苦悶,周旋在復雜的政治關系中既妥協又斗爭的周恩來的無奈和寬厚等,甚至就連蔣介石的形象也突破了以往停留于表面的“娘希匹”之類的淺薄丑化與圖解,多了一些政治謀略及人格化的表現,如為死難士兵親自抬棺、對愛將薛岳的恩威并用以及面對以李宗仁、白崇禧等“桂系”為代表的地方軍閥陽奉陰違、明爭暗斗等無奈發出的慨嘆“是他們讓我精疲力竭!”。
再如電視劇《新四軍》,這部全面反映新四軍軍史的電視劇,不但如實再現了較為敏感的“皖南事變”,而且生動而細膩地刻畫出了兩位在我軍歷史上帶有悲劇性的新四軍將領:葉挺和項英。對于葉挺這位曾經的“北伐名將”,該劇既表現出了他灑脫不羈、剛烈嚴整的獨特個性,也如實寫出了他當年因為廣州起義失敗不堪黨內懲辦主義負氣離黨造成了在任新四軍軍長時的自卑妥協,而恰恰就因為他對項英錯誤路線的一再忍讓,導致了新四軍無法挽回的慘重損失,這樣就把對葉挺的性格的展示與新四軍的歷史很好地結合在一起,從而也使這段歷史滲透出發人深省的力量;而對于項英的刻畫,該劇也采取了在歷史背景下摹寫人物歷史性格的方式。他是黨的高級領導人,新四軍的政委。他對黨忠誠、勤于政務、艱苦樸素、關心同志,但他在工作上較為主觀、獨斷,過分強調統一戰線而忽視了潛在的危險,對皖南事變負有主要責任,這些都通過了人物性格的描寫而得到了充分的呈現。正如有評論者所指出的那樣:“盡管他犯下了嚴重的政治錯誤,但他仍然是一個忠誠的革命者,也依然受到人們的尊敬。我想,這便是歷史唯物主義的勝利,是思想解放的成果。隨著時代的不斷進步,對歷史人物與歷史事件的評價會越來越客觀,越來越理性。”[5]
歷史是需要回顧的,但應該以一種思辨的精神去回顧;傳統是需要繼承的,但應該以一種批判的精神去繼承。只有這樣,回顧和繼承才可以更好地指引未來。新世紀誕生的軍事題材電視劇在這方面正體現出當代意識與歷史精神的交融。
作為成功塑造了另類革命英雄形象的電視劇《亮劍》和《歷史的天空》,兩劇都在劇情的結尾做了富有意味的設計:草莽出身的李云龍在軍事學校的論文答辯中,將帶有武俠意味的“亮劍精神”闡述為一種具有軍事科學內涵的戰斗精神,從而表現出他從歷史走來遠望未來的氣度;而已經功成名就的姜大牙則在接受軍區司令之職的第二天,就提交了辭職的申請,以自己的實際行動響應軍隊年輕化、正規化建設的要求,這樣的劇情設計體現出創作者對歷史與現實的清醒的思辨意識。
這種繼承與批判精神,在現實題材的電視劇中也有所呈現。這表現于在和平環境中,面對世界新軍事變革,從硝煙中走來的我軍如何在革命傳統的繼承和當代軍事變革的開拓中實現軍隊建設的現代化、正規化,如何在回望歷史、關照現實中思索未來發展。如2000年的《突出重圍》這部電視劇在很多方面都呈現出“突破”的力度,而其中對于武器與人的思考相當深入。該劇通過兩支演習部隊的反復較量,闡明了這樣的一個事實:在現代戰爭中,打贏需要勇敢,但更需要科學,這是對以往我們在戰爭中將“人”的因素強調過高,而忽略了武器應有作用的一種反思。在這部電視劇中,擔任演習紅方的A師就是一支有著光榮革命傳統的英勇善戰的部隊,但是在與高科技裝備起來的C師的對抗中多次失利,甚至指揮部都被對方端掉,而A師最終的一次勝利也恰恰是在提高了部隊的高技術武器裝備之后獲得的,這樣的劇情設計充分傳達出了創作者對于“武器與人”這一命題的富有時代特色的思考。
如果說電視劇《突出重圍》、《D A師》、《導彈旅長》等劇在科技強軍、科技建軍的主旨下強調了新型武器裝備以及信息化建設對于提高我軍戰斗力的重要性的話,那么電視劇《沙場點兵》、《士兵突擊》等劇則辯證地突出了“人”的因素在現代戰爭中的作用。這似乎是回到了問題的原點,但這種回是辯證的,不是非此即彼的,因而具有較為深刻的現實意義。電視劇《沙場點兵》中,不但兩支部隊分別以富含“攻擊性”的動物:猛虎和野狼來命名,而且在劇中還將猛虎團團長康凱的身上加入了蒙古人的血脈,以強化這部電視劇對于部隊“戰斗精神”與“虎狼精神”的呼喚。“相對于《突出重圍》勇敢的觀念突圍,相對于《D A師》豪邁的突前虛擬,《沙場點兵》回到了現實的原點,尋找到了本屬于軍人的精神歸宿。”[6]
總之,當代意識和歷史精神的交融使得新世紀的軍事題材電視劇無論在思想性還是在藝術性上都呈現出了較之以前的同類作品所不具有的深度。
注釋:
[1] [美]哈里森·索爾茲伯里:《長征——前所未聞的故事》,過家鼎、程鎮球譯,解放軍出版社2001年版,第1頁。
[2] 金韜、唐國強:《長征精神永放光芒——電視劇<長征>導演闡述》,《當代電視》2001年第11期。
[3] 張志敏:《展現蕩氣回腸的歷史畫卷,鑄造不屈不撓的民族精神——電視劇<八路軍>審片會議紀要》,《電視研究》2005年第9期。
[4] 黃式憲:《宏大敘事:藝術主體與歷史精神的莊嚴遇合——論李前寬、肖桂云銀幕耕耘》,《電影》2002年第6期。
[5] 李興葉:《軍史·英雄譜·鐵血柔情——簡評電視劇<新四軍>》,《中國電視》2003年第10期。
[6] 甘文謹:《李洋訪談當代軍事影視(一)》,《中國電影報》2006年11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