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族〕孔慶武
尋找消逝的歲月
〔滿族〕孔慶武
生命中有多少次感動,就有多少收獲。平凡的世界,給我們留下了不平凡的歲月。
有一天,晚飯后閑來無事去散步。穿過橫七豎八的街道和熙攘的人群,避開像螞蟻一樣爬行的擁擠車輛,獨自漫步河畔長堤上。偶然抬頭看見,西邊天空一抹晚霞,緊貼在大山的脊背上。夕陽多像一個頑皮的孩子,正扮著鬼臉。嬉鬧了一天,從紅暈的臉上,可以看出來。夜晚必然要打開燈盞,關閉一天的陽光,像是一張老照片。
正沉吟間,河面上“撲啦啦”飛起一只水鳥。這突然發出的聲響,攪了我的思緒。蕩的水波,一圈圈涌向岸邊。瞬間,河面又恢復了平靜。沾滿水珠的翅尖,多像不留神消逝的歲月。投影在記憶的照片上,僅剩“長河落日圓”在眼前定格。
每次搬家都有一些新的變化,唯有不變的是那些老照片,燈光下,撫摸照片,一張張面孔,一個個故事,多么熟悉,又多么陌生。在燈光中,逐漸昏黃然后變得柔和明亮。
桂花嶺是和她的名字一樣美的小山莊。
上學前,除了我的名字,我只會寫“桂花嶺”三個字。后來常常讀到“金秋十月,桂花飄香。”心里格外增添了對家鄉的愛戀。印象中桂花嶺是一派北國之秋,豐滿亮麗,樸實自然。看一眼就難忘。難怪桂花嶺會牽掛我一生的夢。
故鄉的四周都是山,山和山之間相連的脊梁就是嶺。
傳說中:桂花嶺是外鄉的商隊聯合鄉親鑿山劈石打通的一條道路。當年商隊往返運輸貨物常常趕時間,抄近路。早些年,治安不好。荒郊野外深山老林中,土匪強盜經常打劫商隊,商隊損失慘重。后來有一只較大的商隊,召集大家集資打開一條通道。貨務暢通無阻的平安運行。惹惱了土匪,派人用炸藥炸毀了通道,準備伏擊商隊。商隊里打前站的一個小伙計和山上獵戶的女兒連夜喊來鄉親,清理通道。就在通道快要打通時,山上滾落下一塊巨石,重重地壓在小伙計和姑娘的身上。商隊在夜色的掩護下順利脫險。眾人將兩個年輕人葬在一起。第二年秋天,他們的墳墓前開出芬芳的花朵。后來就有了桂花嶺的名字。再后來村里男女青年就有了獨特的示愛方式——送桂花做定情物。
也許是受到愛情魔力的滋養,桂花嶺的桂花,年年常開不敗。
在物資匱乏,商品奇缺的年代,露天電影的興起,促進了人們精神生活質量的提高。很早的時候,村里有一個文化人說書,大伙已經心滿意足了。現在可以看到故事以外的世界,看到有聲有色的動態畫面,不再說千篇一律的——且聽下回分解了。
十里八村的村民,手扯肩背,三五結伴,傾巢出動,趕場去看電影。不必帶些零食,不必關心有沒有座位,那個年代這些都不重要。河卵石壘砌的墻垛上,歪脖子樹樹杈上,柴禾垛上,石滾碾盤上,全都是密壓壓的人。熱鬧勁兒快趕上過年了。也有踩壞了墻、扯斷了樹枝的,也沒有人怪罪,只是照原樣修建或者賠償就是了。這會兒,大伙的心思全在看電影上。
年輕人把看電影當成最浪漫的事情,向意中人,送個定情物,尋沒人的地方嘮幾句。電影散場了忠實的觀眾還沒有盡興,不知誰喊了一句“往回返吧!”明早還得下地哩!
如果有月亮走起來還能快些,沒有月亮只能點上松樹明子當火把照亮。沒有解決溫飽的年代,狼也出奇得多。有一次,電影散場,天黑漆漆的,走在后面的民兵連長肩背著槍,感覺一雙毛茸茸的爪子,搭在他的肩上。不用回頭知道遇見了狼。情急之下,迅速貓腰手指一勾扳機擊中狼的腦袋。晚一點小命兒就沒了。前面的人聞聲趕來,真替民兵連長捏了一把汗。倒是連長膽子大,扛起狼的尸體,告訴大家伙,明天各家各戶到生產隊會餐。老弱病殘不能來的,每家分一小包,挨家挨戶都嘗一嘗狼肉的味道。后來隊長常說:“從前狼吃人,今天人吃狼。”以后民兵連長當上了村長,后來山上再也看不見狼的身影,只剩野狼洞掩藏在山石荒草中。
現在農民辦喜事,農業豐收自家請人放“喜慶場”。遠沒有了以前的那份熱鬧勁。電影院里看的不是三維、四維電影,就是賀歲大片,剩下的坐在家里看“家庭影院”。
現在想想,上學是一件苦差事。每天天不亮,就爬起來,洗臉吃飯,走幾十里山路去上學。每天早上還要裝飯盒帶中午飯,說起來簡單的事情,做起來麻煩。普通的鋁飯盒,用的年頭久了,底部磨出了眼。需要裝填鍋底稍厚的玉米粥,才能遮擋住縫隙,才能不怕一路上的顛簸。否則,中午的飯只能吃空飯盒。
爐子是用幾塊較平整光滑的河卵石壘起的,篩成均勻顆粒的黃土攪拌在上面。既防竄煙又能保暖。燒柴是從家里背來的劈柴棒和木頭疙瘩。
除了作業,學校經常安排一些所謂的“勤工儉學”什么撿石子,什么采藥草名目繁多。大自然給予我們的太多太多,于是我們就瘋狂地無休無止的索取。放著好好的教室不去上課,用勞動就能改變未來嗎?直到今天,我相信只有知識才能改變命運。
小學的那些青澀時光,在我的記憶中,漸行漸遠。就像黎明和黃昏,每天注定要擦肩而過。讓夢被風吹遠。
“勤工儉學”的日子也給我增添了一些樂趣,除了完成學校和生產隊的公差,到了過年的時候,自己不知不覺攢下了一些私房錢。數著手里花花綠綠的一分錢一角錢,心里有多激動啊!,他們是一顆顆石子,一根根藥草,經過反復挑選、晾曬、過秤,最后裝筐。此時變得多么珍貴啊!幸運的是他們能在歲月的縫隙中殘存下來。
過年是要添新衣的,已經記不得幾年沒有穿新衣服了。從供銷社回來,詳細打聽做一件衣服的尺寸價格。手中的錢還差些。冰天雪地挖不到藥草,揀不到石子,只有上山砍柴賣。這一切只是為了一個心愿——穿上新衣服。
我曾懷疑自己弱小的身體從哪里生出力量,一次次從山中背回柴,然后用斧子劈好,挑在擔子上去趕集。去時擦著汗水苦澀的咸,倘若賣得好價錢,回時自然多了一份微甜。
那一年的春節,身上多了年味。除了年夜飯,初一的飯菜按規矩是要留給客人先吃。客人吃完了我們才能吃。剩下的小半筐年糕、菜丸、黏豆包,需要吊在房梁上一直吃到二月二龍抬頭。余下的日子,我們只能“望梁興嘆。”
冬天屬于北方,北方屬于冰雪,冰雪屬于孩子們的世界。春節是孩子的節日——童真、童趣、童心的樂園。
坐在冰車上四平八穩,像戰車在風中呼嘯。甩鞭子抽陀螺,在冰上舞著一朵朵花。膽大的蹲在“單腿驢上”,從山溝里左轉右拐,一直滑到平緩的冰面。中間稍不留神就會摔個仰八叉。如果這些都沒有,扯來一捆柴禾坐在上面“漂流”而下。玩累了,覺得餓了,索性镩開冰窟窿,缺氧的魚蝦紛紛涌向水面透氣。撈滿了桶,裝滿了盆。回家煮魚烤蝦,品嘗原滋原味香噴噴看得見的綠色食品。現在想起來,真應該感謝那些小生靈,在那個年代,給了我們身體營養和滋補,讓我們健康成長。
過了大年三十,孩子會和家長一起走親戚、訪鄰居,挨家去串門。每家都會拿出儲存一冬天的大山梨、花生、松子、葵花籽、榛子、栗子等,讓大家隨便吃。大人只是客套一下,并沒有隨便吃。孩子嚷著要糖塊吃,走時主人會給孩子的兜里塞得鼓鼓的,孩子高興了也就不鬧了。
春節是一年中最大的節日。村里人在這段時間里盡情玩耍。然后,又早早地開始準備春耕。俗語說:一年之計在于春。直到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村人的臉上犁出一道道田壟。他們把一生留給土地,土地把歲月刻在他們的臉上。
回到老家,看到屋后那口甘泉還在,井泉旁邊的水芹菜蔥綠地生長,心里就踏實了。告訴母親:中午就吃酸湯子吧!一定要選幾瓣紫皮獨頭蒜,放在石臼里搗成蒜泥,放進水芹菜雞蛋醬里。吃著橙黃色酸溜溜的湯面,望著窗外,一縷縷炊煙,變得悠閑恬淡,
終于找回了屬于鄉村的味道。
短暫的停留了一夜,早晨母親早早地起來,小心翼翼地點燈,穿鞋下地,生怕吵醒我。生火、添水、淘米做飯,身影在霧氣氤氳中來回移動。燈光里母親有些衰老,頭發上多了一些銀白色的光亮……
早飯的味道,吃著吃著心里酸起來,有些像酸湯面。我怕母親察覺,轉身擦掉含在眼里的淚花,濕潤的手指,端起碗吃完剩下的飯。
回城的路沒有叫車來接,我喜歡一走寫滿故事的山路。吮吸著香甜的像母乳一樣飄著淡香的空氣。經過敬老院看到,太陽照在新建的二層樓房上。朝陽和小樓同樣年輕。我決定下次說服母親搬到城里來住樓房,享幾天清福。原先的供銷社還是桂花嶺的站點,只是沒有了當年的氣勢了。老舊牌匾在風中晃來晃去,隨時有可能掉下去。
車走了很遠了,我回頭看見母親還站在原地,朝車開走的方向,使勁地揮手。那一刻,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讓那些液體輕輕滑落,在臉上恣意地流淌,濕潤了手掌,濕潤了手帕……
媽媽,下一次,我一定早一點回來接您!
窗外的夜色,淹沒小城,淹沒遠處的村莊和原野。燈光下,翻看著一張張泛黃的照片,思緒萬千——靜靜的山崗,折疊著所有的故事。風聲瀟瀟,尋覓一個彎駝的背影,身后深深淺淺,負重的腳印。干涸的河床,看不見,一點一滴的河水;看不見,心靈上的文字。他們,或許歸入大海,或許藏在靈魂的深處。
〔責任編輯 于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