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塘，少年的軍號聲（組詩）

花語

題記：多年前，我家在北方一個名叫北塘的海邊小鎮，軍營里生活，當時，陸軍大院的隔壁就是海軍大院，那時有許多部隊的孩子，是我少年的玩伴。2010年北塘整體拆遷，從前的部隊營房也被拆。但是，在部隊大院生活八年的記憶，常常讓我在夢里重溫美好的年少時光。也許，許多人和我一樣，有著不可磨滅的軍旅情，但是一個不穿軍裝的人用白描的手法，寫下她對軍號、軍帽、五星的留戀，即是一個不穿軍裝的人，對軍人、父輩、生活的愛。

用百度搜索：北塘

你會發現，當年

這個八國聯軍侵略中國的入海口

自古，就是一個

魚蝦肥美的地方

而80年代，北塘

人民解放軍駐守的營房，卻是我

少年的樂園

古炮臺就在我們居住的院子里

水泥掩體，鐵絲網

都是當年戰爭遺留的痕跡

我是吹著海風，聽著軍號

在黃蓿菜茂盛的鹽堿灘奔跑著

長大的孩子

部隊的營房實質離海堤不到三百米

站在院子門口，就能看到海邊來來往往

的人流和船只

飄動的三角旗

冬天的海邊蕭索而落寞

冬天的陽光，反射大地鹽堿的白光

招腳褲漁民豐收的喜悅是一船船的魚

蝦或蛤蜊

每一天，我和弟妹都會被清晨嘹亮的軍

號聲叫醒

隨著戰士們的操練，開始新的一天

有時，我們在院子里小跑

有時，跑到海邊，一個賣炸糕的攤子前

聞一聞炸糕的香氣再回來

炸糕和扎著紅綢的部隊的軍號

是我的羊角辮年代，高貴

而不可磨滅的記憶

軍帽和軍用地圖

父親

親手把他的的軍帽泡上

洗凈，甩一甩

鼓起腮幫子，把帽子吹得鼓漲

用夾子，夾在門前的鐵絲上

綠色的軍帽

有著潔白的襯里

在鐵絲上晃動的父親的軍帽

是母親的城堡

在離軍帽不遠的鐵絲網上

曬著綠色的軍用褥子

弟弟尿炕所畫的地圖

是母親的草原

她的馬匹發育不良，吃黑豆卻跑不出千

里的

弟弟，外號老PIA

考試不及格，打架，叫家長

帶來的災難，讓他在同伴面前

常常低人三分

但是，他依然是母親版圖上最不忍割舍

的一部分

他是徐家傳宗接代的獨苗

是父母吵架的導火索

是北塘中學教導主任在喇叭里幫教的

對象：

初中了，他還尿炕！

陽光中的軍用褥子常年的尿跡

一摞一摞

是母親的軍用地圖

海邊，少年的丁香花兒

少年的丁香花兒，開在北塘中學的院子里

少年的丁香花兒，淡紫，細碎

面露羞慚。我從海冬青前走過

打三毛球，羊角辮兒

毽子一樣，被海風吹散

那時候，我瘦小佝腰

害怕發育和陌生人

乳房，像丁香花一樣弱小

但是在夢里，我聞到的花香

一會淡，一會濃

彎度，來自貧瘠的少年夢和土壤

北塘中學的操場

我是南方來的講湖北話的圓臉女孩兒

甩大辮子的天津班長，老是叫我南蠻子

上體育課的時候，我最痛恨跳馬

我曾掛在寬大的跳馬箱上手足無措，一

陣哄笑之后

用刮破的襯衫，擦嘴角的血漬

我最喜歡的運動是跳高

助跑、跳躍、橫跨欄桿

但是多數時間，體育老師會扔給我們

一個足球

踢吧，狠狠的踢吧

我跟著一幫人瞎跑

操場邊的蘆葦叢，幽深神密

我常常懷疑那里是不是藏著一些野獸

或別的什么

茂盛的黃蓿菜長著太陽花一樣的臉孔，

它們是鹽堿灘上的王

一年又一年

被海水倒灌過的土地，泛著銀光

金色的秋天，它們深綠的葉片

汁水豐滿，風吹葦絮飄

我跟著一幫人瞎跑

但是心里時時覬覦著，臨門起腳

跟海軍一起去打靶

草綠色的嘎斯車把我們帶到郊外

我和同學衛東混在一群解放軍戰士中間

大卡車一路顛簸

那時候，海軍戰士潔白的飄帶

總是在春天的心海，蕩起一葉白帆

我們趴在墳堆上

我們趴在軍用雨衣上

三點一線

眼睛，準星，目標

我的眼睛穿過北方綠色的葦叢

穿過雞飛狗跳，唐山大地震劫后的滄桑

穿過

防震棚搖擺的屋頂，和青澀的懵懂相撞

我們打完步槍，打手槍

打完手槍，是機關槍

第二天，我的肩膀是紅腫的

第三天，我的肩膀是紅腫的

青春的后座力，是我小小的13歲還沒有

足夠能力去承受的

那唯一的一次實戰

衛東打了六環。我得了

雞蛋

搬離北塘和衛東告別

初三那年，我家搬到了塘沽國防路的另

一個團部大院兒

離開北塘，告別了和我一墻之隔的海軍

大院

告別摯友衛東，我獨自穿行在鐵軌與枕

木之間

我的惆悵是書里過期的花香，我再也不

能和衛東一起打三毛球

去她家寫作業了，我再也不能和她侃王

朔的《空中小姐》

談蔣子龍的《赤橙黃綠青藍紫》

吃她媽媽烙的韭菜合子了

衛東是海軍站長的女兒，是北塘中學成

績最好的學生

她有兩個妹妹

如果把她們的名字列在一塊兒

分別是衛東，衛芳，衛紅

縮寫，東方紅

鹽巴

用高梁桿圍成錐形的白色的鹽堆

是戰士們日夜守衛的，祖國的一部分

毒毒的日頭，使海水蒸發

使鹽粒結晶

鹽灘附近，被海水倒灌過的土地

除了黃蓿菜，不長莊稼

在這里

鹽就是花朵

鹽就是綠芽

鹽，是天地之間

太陽的牧師，翻開大海這本圣經

篩漏的，過咸的話

我從鹽池走過

我是鹽咸灘，被海風腌漬的浪花

我被吹到塵世的籬岸，我叫鹽巴

釣魚

戴著草帽，拎著馬扎

背著軍用水壺

和弟弟一起去部隊的鹽場釣魚

毒毒的日頭下

一邊是白色的鹽灘，一邊是被淡水凈

化過的養殖場

用蚯蚓，可以釣傻瓜魚，或蝦

用蝦，可以釣到櫨 板魚

用耐心，可以釣來海鷗嘶鳴

穿鏤空紗低飛的綠蜻蜓，從眼前掠過

是一份意外的好心情

多年前那些甩桿垂釣，拉桿雀躍的剪影

回首時，已變成一份珍貴的記憶

人生，我們用花開

釣來了結果

用結果，釣來了遲暮

和父親去深秋的海邊

和父親去釣魚，是深秋的晚上

用那種卷在梭子上的地釣，放長長的魚線

到海里

借著碼頭的星光

放上蚯蚓作誘餌，釣

海黃鲴（也叫傻瓜魚）

海風陣陣

海浪聲聲

船帆上，漁火點點

父親頭上的五角星，閃閃發亮

嘴里的煙頭，明明滅滅

我在距父親不遠的地方，放地鉤

我坐在馬扎上釣魚，只是那時

還不會寫詩的我不知

我才是父親魚桿上，最大的一條魚

這么多年了，掙扎，游走

也沒游出父親，關切的目光

海葵花

我也叫你海星星

每一只腳

都長著吸盤的海葵花

是大海的眼睛

他們在海里打轉

用吸盤吐納海水

他們的腮長在腳上

像母親的愛，長在淚腺里

海葵花

是夜的航線上，隱形的羅盤

而我，是父母眼中

永遠的浪

站在板凳上揉面的孩子

那個板凳，實質是母親從電機廠拿回來

摘菜

工廠繞過漆包線的工具

那時候，我在解答追及、相遇之類的難

題之后

總是站在那個圓圓的木轱轆上揉面

把老面捏碎，讓老面里混合的酵母分散

兌入新鮮的面粉和水

案板上，我揉啊揉，使出渾身解數

桌子過高，我必須站在木轱轆上以增加

自已的高度和力量

我個子太矮，底氣不足

端坐教室的第一排，我常常看到女老師

長及腰際的大辮子

矜持地甩來甩去

她笑容可拘，新婚燕爾

臉上的雀斑像幸福的孔雀開屏，我聞到

她身上清新的胰子香味兒

對成長的向往不知不覺

可是想到天天要揉面才能讓弟妹

吃上飽飯，就懷揣一份責任和抗拒，上

課走神

對那只板凳，又愛又恨

它大約要占去我每天至少一個小時的

時間

我把面揉成橢圓型，拍實

用白紗布蒙好放在爐旁

冬天的北方，馬群哈著白氣打著響鼻

而我像另一頭掉了隊沒有方向的騾子

穿過少年的丁香花叢和北方蒼茫的原野

在不斷的砥勵中，四蹄閃亮

海濤陣陣，我的細胳膊細腿

總是被腥咸的海風拉扯著，在原地轉

上幾圈，才能走得更遠

我揉面的功夫還是太嫩，那些發酵過的

面團總是藏著很多莫名的黑洞

要兌入適量的食用咸和面粉才能填實

我用沾滿面粉的雙手去解方程，順帶

替弟妹出頭和人打架

我蒸的饅頭、花卷、肉包子和茴香菜包

表面上和母親蒸的如出一轍，事實上真

正的差距在哪

我概念模糊，那些案板上不小心灑落

的面粉

都被我悄悄掃到了簸箕里。為了得到慣

常的表揚

那些揉面的時光，我還揉碎了一些什么

自已也不知道

這些都是我十歲左右的故事

必須承認，少年的歲月

離家帶兵的父親和早出晚歸在國營單

位工作的母親讓我過早的承擔了家庭

的重擔

一朵早熟的花

被生活逼迫著提早品嘗人世的艱辛，無

奈透著悲壯

在缺水的北塘，渤海灣缺鈣的一角，黃

昏我挑過的最早的扁擔和小桶

沒有讓我長得更高。我常常看著北塘土

生土長的同學

因含氟量過重而長出老玉米般泛黃的

牙齒而發呆

幸好，我并不整齊的牙齒，還算潔白

幸好，他們橫七豎八堅固牢靠

幸好，一個月六斤大米憑票供應的日子

終于一去不返

可是昨天，當我和母親說起這些

當我流浪多年終于返家，和她說起往

事

母親說她不記得了，母親居然說她不記

得了

那些“激情燃燒的歲月”最重要的細節

她居然全部忘記！這——讓我悲傷

我這個從小就不被命運恩寵的孩子，像

《資本論》里的一個名詞

“一個廉 價的勞動力”，在被青春榨干

最后一滴眼淚之后

又被母親拋棄了一次

黃昏，我看到遺忘的刀鋒，從我心口劃

過的暗傷

如夏夜的梔子，一分憂郁

兩分淡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