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常覺得,人對于萬事萬物的熱愛是天生的,仿佛生命內含于自然,是湯顯祖所說的“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情在知之先,情在識之外。
《莊子·大宗師》篇中,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莫逆于心,相知相忘。不久子桑戶死而未葬,孔子派子貢前去助理喪事,卻見孟子反和子琴張一個在編曲,一個在彈琴。子貢大異,回來告訴孔子,孔子頓時自嘆弗如,覺得自己依舊憒憒然追求世俗之禮,不比那三人能游于方域之外,但孔子心底真正的追求,正是那三位高士所具備的“方外之道”。
進而孔子說出了足以令人觸目流淚的一番話,真是大慈悲。他說,“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于孔子而言,真是“一霎時把前情俱已味盡”,頓悟大方。他這樣作聯想:魚適宜于水,人適宜于道。適宜于水的,挖掘水池來供養;適宜于道的,安然無事就天性自得。
所謂“相忘”,其實是一種怡然自得、通透無礙的無我之境,是人生而為人、魚生而為魚的本質,就像春花秋月,就像夏風冬雪,就像南方有嘉木。
人與人的相知,人與萬事萬物的相知,最終總要抵達一種相忘的愉悅,才算真切明白。就像佛祖拈花,迦葉微笑,別有洞天的深意,都在會心一笑里。
相忘,即是不悲不喜、無憂無慮,是活潑潑,是泰山崩于頂而不動聲色,是角兒在臺前閃亮華麗的功夫與臺后扯開袍子遽然暢流的汗水,是以死亡作為終極維度而還原于塵世生活里的貪嗔癡,是“萬籟寂無聲”。
陶淵明說,“心遠地自偏”。走神,就對了。就像孟子反和子琴張對著子桑戶的尸體歌唱,仿佛用鮮花祭奠死亡,訴說的其實是一種由衷的喜悅。只是紅塵中人容易以喜為悲,以悲為喜,是因為格局不夠大,故縲紲于塵世,總在悲喜的交疊中輪回不止,竟不知悲喜亦可彼此無礙,或者兩兩相忘。
到底是凡人,無法純粹地游于方外。但至少能留有天性中的一點純真,用來與自然相愛于知識之先,如此,無論置身怎樣的格局,總能與情境相知,并就此能有一絲“相忘于江湖”的灑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