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塘夜色靜如水

　　抵達西塘的時候，正值下午四點鐘光景。下了車，穿過鎮子中心一條站滿香樟樹的小街，古鎮青檐灰瓦的純樸色調一下子砸進眼里，期盼許久的江南水鄉便像一個靜候多時的少女，搖擺著婀娜身姿浮現在面前了。
　　
　　天空飄蕩起淅淅瀝瀝的小雨，如蠶絲，如細柳，如薄霧，悄無聲息地為古鎮頭頂的天空鑲上了一片片潔白領邊。一條狹長巷弄筆直通向前方，下面鋪著厚實的青石板，而分列兩邊的墻，自然是一律的白，有些石灰已脫落，露出內里斑駁的青灰色泥磚。古老歲月在此沉淀，徒留這滿眼寧靜的繁華；悠悠時光在此靜止，仿佛進入了一個亙古不變的安穩塵世。而當這江南蒙蒙煙雨乍起，古鎮便顯出更耐人尋味的一面了。
　　在西塘度過一個安穩寧靜的秋夜，本是先前計劃中的事情。于是乎，穿過巷子進入古鎮中心，第一件事便是找尋一個上好的去處。沿河巷道兩旁，客棧倒有的是，然合適的并不多。不是價錢不合理，便是房間太普通。誰都知道，若是古鎮里的客棧和城里的并無二致，那是沒有一絲情韻的，不住也罷。好在這個世界的有心人，終究還是存在的。最終進得一家名為‘小鎮故事’的客棧，只開門晃悠一圈便迫不及待地住了進來。
　　房間處在第二層閣樓，墻面全被鉑金粗布覆蓋著，淡淡的黃色入眼即給人溫暖清新之感。盤腿坐在窗邊，看藍白相間的瓷杯里沉睡許久的干枯的杭白菊在熱水浸潤下如花般緩緩綻放，等花睜開惺忪的眼都開好了，托起杯子呷一口清茶，不經意間抬眼望見樓下古樸巷道和遠處煙蘢霧照的潔凈天空，暗藏在心底的愜意與歡欣，別提有多濃烈。
　　擱下簡單的行李，一切收拾妥當，我和友人靠窗坐下，開始泡起菊花茶來。等杭白菊在水底靜靜開放的間隙，我們不約而同從各自包里掏出一本書來，我拿出的是白色封面的《納蘭詞傳》，他則是綠皮包裝的《詩經》。我們相視一笑，便各自看起書來。木格窗子是開著的，雨不知疲倦地飄落，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濕意，樓下青石板鋪就的巷道里鮮有人撐傘走過，傍晚的古鎮格外安靜，只聽得見窗欞外斷斷續續的雨滴敲打青石板的聲音，恰似一首幽怨的鄉村民歌，有著溫婉輕柔而又古樸華麗的曲調。就這樣品茶看書，時光仿佛靜止不動卻又跑得飛快，猛然一抬頭，天際已暗了下來。
　　夜幕悄然降臨，水鄉顯盡她的嫵媚妖嬈與溫婉安寧。我們拿了傘，下樓推開院門出去，雨卻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停了。到了古鎮，縱使沒有江南煙雨霏霏，懷著一顆安靜的心到處走走，也還是不錯的。
　　沒走多久，兩人都覺著有些餓了。西塘不大，要找間吃飯的去處，隨便你在哪條街哪個角落，不消找尋，抬眼環顧左右，或三五步，或七八米，總有合意稱眼的。在一座嬌小玲瓏的石板橋旁，我們信步踏進“江南人家”。餐館的裝潢延續了古鎮一貫的風格，踩著飯點，來吃飯的人卻不多，這正是我們意料之中的事情，專挑星期一人少的日子，好細細體會古鎮本來的模樣。選了個臨窗也靠河的位置，和友人面對面坐下來。
　　荷葉粉蒸肉，醬爆螺螄，清蒸白水魚以及梅菜扣肉。菜點好了，那酒呢?身在西塘，當然要品嘗品嘗西塘自釀的黃酒了。所謂入鄉隨俗，大抵說的就是這個意思。等菜的間隙，老板娘提了紫砂壺親自過來為我們倒茶，我道了聲謝，她擺擺手笑道，就這點小事兒，犯不著的，有什么要求你們只消招個手我就過來。說完留下茶壺轉身走到柜臺前，忙她自己的事去了。我們于是邊喝茶邊欣賞外面的稀疏人流和朦朧燈影，也斷斷續續說些細碎的言語，間或有船娘搖櫓擺著烏篷船魚兒般從窗前游過，窗外不遠處就立著永寧橋，站在橋上大致可以望見整個古鎮緊促的輪廓，所以總有過往的游客在橋上駐足片刻，留影后滿足地離開。
　　熱氣騰騰的菜上來了，我和友人對望一眼，拿起筷子狼一般開始了這頓饕餮盛宴，雖則我知道，跟隨古鎮的節奏，飯得慢慢吃，菜也是要慢慢品的。撥開荷葉，粉蒸肉里蘊藏著淡淡綿長的薄荷香味；醬爆螺螄顯得太過甜膩，許是身在江南的緣故，菜里面多放些糖總是必不可少的；白水魚清蒸得恰到好處，魚肉色澤鮮艷嫩滑爽口；扣肉肥瘦適當，肥而不膩，再配上被歲月和陽光風干過的梅干菜，個中美味自是不言而喻。再時不時碰杯呷幾口西塘黃酒，看看窗外倒映在河水里的一排排燈籠，說幾句閑話，更是完美中的完美。
　　等到酒足飯飽，該好好散散步，在木屋灰瓦檐下到處走走。這樣身體和胃享了福，心靈也得到些許撫慰，豈不快哉。正走間，右前方有輕盈的歌聲和著年輕的歡呼聲水波般蕩漾開來，走過安境橋到跟前才看清，原來是三五間小酒吧。古色古香的木屋里，暗淡霓虹燈并不如城市里的那般明晃刺眼，吧臺邊長發飄飄的小伙子吉他擱置在腿上，指尖夾著煙，一邊輕彈一邊低聲淺唱著時下流行的情歌。臺下，年輕人們干杯喝酒也邊跟著唱，嗓音也是輕輕的，并不似城里燈紅酒綠的夜生活那般瘋狂放肆。歌聲從屋里跑出來，飄蕩在古鎮東邊，在這靜謐時空里，掙脫了一切世俗的繁蕪，顯得特別干凈，帶有丹桂輕柔綿長的香氣，聽過后余味駐留心間竟是久久不肯散去。
　　就這樣站在酒吧門前石板路上靜靜聽了幾首歌，我們回頭去往碼頭邊的煙雨長廊。
　　西塘與其它水鄉古鎮最大的不同就在于那近千米的煙雨長廊。所謂廊棚，就是平而直地伸展出去、頗具規模的屋檐，既能觀賞，又能遮風避雨，它們順河而建，傍河而走，成為獨具西塘特色的代表建筑。夜色下的煙雨長廊燈籠高掛，少了些白日人來人往的嘈雜，多的是恬靜和閑適，就連百米外酒吧街上的歌聲也聽不見。古鎮西邊是生活休閑區，東邊則是娛樂餐飲區，兩者遙相呼應而又互不相擾。坐在長廊木椅上，看著廊下水里搖曳的燈影，我不禁驚異于古鎮合理的布局和居民靜謐安寧的生活習性，手托著腮幫子兀自感嘆起來。
　　最美的風景，總是愈往深處走，愈動容。往西走，長廊中段有座橋，名為“送子來鳳橋”。上世紀末重建時，采用了古典園林中“復廊”的形式，中間有隔墻花窗，兩邊通道，南側階梯，北邊則為平緩小坡。男子當然上臺階步步高升，女子則三寸金蓮小邁步走斜坡，持家穩穩當當。老人們說：“新婚夫婦走一走，南則送子，北則來鳳。”國際影星《廊橋遺夢》的女主角梅利爾來到西塘，也走了這座廊橋。
　　在木椅上歇息片刻，從橋上走下去，晃到一間雜貨店里。我買了兩盒芡實糕，友人買了一條紅綠相間的披肩說是要送人。而那樣華美妖嬈的披肩，怕是定要穿在某個女子身上漫步在這古鎮靜謐月色里，才會散發出它本該有的純艷魅力。我先前也見過有女子披這樣色彩濃重的披肩在喧鬧都市街道上匆匆行過，那感覺，那氣場，那步調和節奏，離了古鎮靜美的夜色，竟是顯得那樣輕浮與匆忙，看不出一絲動人的嫵媚來。
　　老板是個中年男子，圓臉，留著小平頭。結賬的時候，他說了個價錢，我們也不講價，立馬掏了錢給他。等到找零時，他說道，今天是星期一，也不是節假日，游客雖少，不過萬事總得有個好的開頭。于是多找給我們五塊錢。我們道了謝心情愉悅地踏門出去，身后響起男老板“歡迎下次光臨”的聲音。就連他自己也應該知道，被開發為旅游景區的古鎮，沒有多少游人會千里迢迢再次趕來。而我總是容易被這樣細微卻又真摯樸實的言語和舉動瞬間擊中緊掩的心扉，輕易地就卸下防御面具，由內而外生出汩汩清泉般的感動。就算是陌生人不經意間的幫忙與溫暖，我們也應該打心眼里記得，并且懂得感恩。
　　出得門來，又有歌聲迎面撞入耳膜。嗓音細膩甜美，不用猶豫就知道是鄧麗君的老歌《我只在乎你》。待看得仔細，是一個著五彩披肩的女子站在屋檐下安靜輕緩地唱著。旁邊的男友右手把歌詞攤在她面前，左手擁著她的腰。而左邊，則是一個清瘦小伙子背著吉他在伴奏，腳邊放著一個小音箱，廊檐下就是靜靜流淌的河水。真道是，歌聲隨綠水，余音繞懸梁。屋檐下，一群人圍著他們，都在聆聽這甜美的歌聲。唱到高潮處，女孩把頭偏向男友，朦朧燈影下，我看見她兩眼含情脈脈，滿溢著沉甸甸的期許和幸福。“任時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氣息，人生幾何能夠得到知己，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這樣唱完，周圍響起零零碎碎的掌聲和贊嘆聲。女孩把話筒遞給吉他男子，她男友則把歌詞本擱在音箱上，自口袋里掏出十塊錢交到男子手中。相顧無言，一對情侶相擁向夜色深深處漸行漸遠。
　　或許，在很多人看來，在這個全民奉行經濟至上的國度，每個角落都被強行打上商業的烙印，真正的世外桃源早已不復存在，就連偏安江南一隅的西塘也不例外。可是，當你走過很遠很遠的路，到達一個又一個城市和鄉村，便頓悟，又有哪個角落是商業魔爪所延伸不到的呢?還好，在西塘被商業化的表皮內里，卻也包裹著淳樸的民風和坦誠的心靈，它讓我們有理由相信，這世界上還有簡單的愛，有美，有善，有至純至真。
　　在廊檐下慢慢踱步時，總有人蹲在河岸邊臺階上放河燈。也有女子捧著雙手仰起頭望向無垠夜空暗自許完愿，方才低下頭來，看著自己點亮的河燈在西塘燈籠掩映的河水里晃晃蕩蕩越飄越遠。小小河燈蓮花般盛開，中間點亮的燈芯是她激情盛開的花蕊，是她明滅澄澈的眼眸。這河燈承載著一些人的美好愿景和一些人難以言說的悲傷，隨著河里暗流飄向未知的遠方。而不管你有多少傷痛和悲楚，傷口結痂后，眼淚流干后，也要如這河燈一樣在心中燃起一盞燈，給自己花兒般綻放的希望，然后勇敢奔赴悠悠前程里的下一個路口。
　　夜西塘有種寧靜的美。站在橋上看下面河水靜靜流淌，抬頭即是一輪皓月靜掛夜空，明月倒映在水中，再配上星星點點的河燈，河面上頓時月亮與星輝同在，好一幅水上夜空的繁華勝景。沒有城市里的車水馬龍和閃爍霓虹，沒有永無止盡的喧鬧與狂歡，西塘夜色靜如水，別有一番鮮活滋味，勝景情難卻。這令我想起張若虛《春江花月夜》里的一些詞句來：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夜深了，空氣中霧氣漸漸沉重起來，不覺有些許涼意，遂和友人踩著河岸邊的青石板，踏著歡快的步子回到租住的客棧。倒掉先前泡過幾次的菊花，再新泡一杯。拆開芡實糕，含一口在嘴里，軟綿綿的像要化掉一般，味蕾大開，這甜膩很容易讓人回想起兒時常吃的棉花糖。透過窗欞的木格子，看一眼這夜西塘寧靜如水，就連今晚的夢，一定都是甜甜蜜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