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一層

　　1
　　
　　她從人頭攢動的應征者中擠出來，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看來這次又要無功而返。她的目光落在那個趴在人才市場門口的乞丐身上，心里一陣恐慌，要是再找不到工作，她恐怕就要淪落得和那人一樣了。
　　“李雅南，你真是世界上最可悲的罪犯！”她在心里恨恨地自嘲道。是啊，本來一切都計劃得很周密，可當她去銀行要將局里剛到賬的那筆巨款提出來，準備潛逃的時候，卻被告知，那筆錢十幾分鐘前剛被轉走了，賬上只剩下不足兩萬元。她頓時感到天旋地轉，但這時她已經沒有了退路，真是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不知報上有沒有登出新聞——“電業局出納，利用職務之便欲吞公家巨款未遂，倉皇攜帶一萬余元出逃”。想來警察都不會為了這點錢去賣力地通緝她，所以她在遠遠地逃到這個小城后，倒是沒有擔心過來自警方的威脅。只是如今她冒險弄到的那點錢已經所剩無幾，雖然這一個多月她頻繁地出入于各個招聘會，但每次都失望而回。
　　“小姐，想要找工作嗎？”就在她感到絕望的時候，身后傳來低低的聲音，李雅南連忙回過頭，一個帽子壓得很低的男人站在拐角處的陰影里看著她。
　　她像抓住了根救命稻草一般，連忙點頭，又跟著補充道：“什么活都行，我不怕吃苦的。”
　　那人點點頭，依然壓著嗓子說：“跟我來吧。”說完轉身向前走去。她心里忽然涌起種異樣的感覺，這個人連問都不問一下她的基本情況，而且，他全身裹得嚴嚴實實的，頭上那頂帽子遮住了大半張臉，她全然看不清他的樣貌，會不會有什么危險？但現實的窘迫讓她沒有時間去思考其他的東西，稍一遲疑，便加快腳步跟了上去。
　　令李雅南沒有想到的是，那人領著她來到海威大廈的后面，并推開一扇小門走進去，李雅南不由一陣狂喜，要知道，這座二十八層的大樓是整個小城里最高的建筑，這里面云集著城里最有實力的公司。
　　冷不丁從陽光燦爛的室外走進昏暗的樓內，李雅南眼前有些發花，只有迷迷糊糊地緊跟在那人身后，待幾秒鐘后眼睛適應過來，才看清他們正穿過一條狹長的過道。沒想到在海威光鮮的背后也隱藏著這么陰霾的角落，頭頂油膩膩的燈泡發出晦暗的微光，墻壁斑斑駁駁，空氣中散發著濃重的霉腐味，陰冷逼仄的壓迫感瞬間將李雅南包圍，她心中越發地惶恐不安起來。
　　在轉過幾個彎后，那人推開樓梯間的門，指著墻上兩扇草綠色的大鐵門淡淡地說：“這就是你的新工作。”
　　李雅南就這樣稀里糊涂地成了海威大廈里一名貨梯工，那人自我介紹說他是這里物業管理處的主任，姓張，可李雅南始終也沒能看清這位張主任的長相，因為他總是站在陰影里，臉深埋在衣領與帽子下。他對李雅南簡單地培訓了幾句，便讓她開始工作了。
　　這么輕易地得到了一份工作，李雅南總感覺有些怪怪地。工作了幾天后，除了每天乘坐貨梯的人，她竟從沒見過別的同事，最初的那份不安感變得強烈起來。
　　
　　2
　　
　　李雅南的工作很簡單，就是坐在貨梯的角落里，根據人們的指示按下他們要去樓層的按鈕，這些日子，她聽到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地下一層。”
　　地下一層是個巨大的倉庫，每天都有不同的貨物運進運出。李雅南對它的了解僅限于從貨梯口望出去的那一小片視角，那里佇立著一間間從上到下用鐵柵欄嚴嚴遮閉起來的庫房。
　　一個星期平靜度過，李雅南卻已對這種生活產生了厭倦，她覺得自己像是困守在這不足兩平米空間中的老鼠，全身套在制服里，一頂帽子遮住了大半張臉，每天坐在角落里機械地按動電鈕，上去，下來，反反復復，單調而刻板，沒有人在意她。她已經忘記了陽光的味道，在這狹小的空間里根本沒有白天和黑夜的概念，過去的生活遙遠得像是一場夢。
　　她每天都會想到林強，那個曾占據了她整個生命的男人，若不是為了他，她又怎么會鋌而走險。可結果呢？她把悔恨悄悄咽下，她的嘆息回蕩在密閉的貨梯中，盤旋然后消匿，沒有人聽到。
　　她和林強因一次偶然而邂逅，雖知道他有妻室，但愛情沖昏了頭腦，李雅南不滿足于這種見不得天日的來往，她想完全占有他，于是在林強的提示下，他們有了這個完美的計劃，本來他們計劃好在李雅南取出巨款后，兩人先找個小城市躲一陣子，假身份證都做好了，飛機票也買好了，可是他卻沒有來。
　　他一定是最后時刻害怕了，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解釋。
　　這時二十三層的燈亮了，李雅南懶懶地將貨梯開上去，從外面照例由老虎車推進來一大堆貨物，后面跟著兩個人，李雅南從不抬頭看這些陌生人的臉，她的眼里只有一雙雙男人和女人的腳。
　　“地下一層。”那個男人說。
　　李雅南心頭猛地一震，這聲音好耳熟！
　　看到電梯工居然沒有反應，那男人略帶慍意地提高聲音又重復了一遍。
　　李雅南忙按下開關，然后努力抑制著激動，微微抬起頭，從帽檐下偷偷瞟了一眼那個男人的臉，接著她感到大腦轟地一下像炸開了一般。
　　真的是他！這不是在做夢吧！
　　地下一層到了，李雅南微抬起頭，視線追隨著那個曾令她意亂神迷的背影。忽然林強停下了腳步，仿佛有感應似的，他回過頭看了一眼李雅南，李雅南感覺有一股電流擊中了心臟，但林強很快漠然地轉身走了出去。
　　他認出自己來了嗎？李雅南激動得渾身發抖，鬼使神差的，她突然站起身跨出貨梯，第一次走進了地下貨場。
　　這里好大！縱橫交錯的過道一直延伸進無邊的黑暗，兩旁的鐵柵欄陰沉而緘默，像一只只蹲在那里的怪獸。林強去哪里了？李雅南向里走出十幾米，就遲疑地停住了腳步，這陰森巨大的空間里一片死寂，林強和那個女人仿佛一下子蒸發掉了，恐懼攝住了她的心，她忽然想掉頭逃跑。
　　就在這時，左前方傳來模糊的聲響，他們在那里！
　　懷著極其復雜的感情，李雅南悄悄向響聲方向靠近。然后她聽到了兩個人的低語。
　　“你真的看清是她嗎？”那個女人問，林強沉悶地哼了一聲，“那你打算拿她怎么辦？”李雅南的心猛地一震，原來他認出自己來了，那么他會拿她怎么辦呢？是假裝不認識，還是去報警，抑或可以重續前緣？李雅南焦急地支起耳朵等待著林強的答案。
　　出乎意料的，林強咬牙恨恨地說道：“我要讓她在這個世界上消失！”
　　
　　3
　　
　　李雅南哆嗦著手將電梯升到地面上。她萬萬沒有想到林強竟如此絕情，而且她還聽到了一個令她震驚的消息：原來林強偷走了她的印章搶先一步去銀行提走了那筆巨款。天可憐見，讓她無意中聽到了他們要除掉自己的計劃。可是她該怎么做呢？報警嗎？不！那樣她也會被抓起來的。
　　看了看腕上的表，還有十幾分鐘整幢大樓的人就該下班了，林強預備要實施計劃的時間也就到了，她該立刻逃走嗎？她忽然覺得有些不甘心，她今天所受的苦都是拜林強所賜，不能就這樣便宜了他。一個念頭突然浮現在她的腦海中，李雅南的嘴角慢慢向上翹起一個殘忍的弧度，她在電梯上做了手腳，伸手按動電梯，演示了幾次，是的，就這么辦！此時她心里反而平靜下來。
　　時間到了，該走的人都離開了，張主任規定她要比其他人正常下班時間晚十分鐘再走，以防有緊急事件。但這么長時間來，李雅南都沒有碰到過所謂的緊急事件。
　　今天果然不同。兩分鐘后，二十三層的燈亮了。是林強！他要行動了。
　　李雅南略微鎮定了一下，將電梯緩緩升上去。
　　二十三層到了，電梯門滑動著打開，電梯卻沒有停下來，而是繼續向上升，在門開的一瞬間，李雅南看到電梯口立著一只巨大的貨箱子，可真像一口棺材，是的，這就是林強的計劃了。
　　林強說他會推著一只大貨箱上電梯，然后在電梯運行過程中將李雅南殺死塞進貨箱里，那女人就在地下的倉庫中等他，他們將貨箱混在其他貨物中間，明天一起運出去，再找個地方把尸體處理掉。對于一個外來打工者的突然失蹤，是不會有人在意的，何況李雅南用的還是假身份證。
　　
　　李雅南將電梯停在二十四層，側耳凝聽，腳下隱約傳來一聲悶響，看來她的計劃成功了。那口為李雅南準備的“棺材”擋住了林強的視線，他怎么也不會想到，在他前面敞開的是一條通往地獄的大門，從二十三層高處跌下去，不摔個粉身碎骨才怪。哼哼，想來那個女人即使發現了林強失蹤也不敢報警，因為他們和自己一樣，也有著不敢讓人知道的秘密。
　　又等了片刻，李雅南才又回到二十三層，電梯門大開著，走廊里靜悄悄地，那只大貨箱連同林強都已不見了蹤影。
　　一種愉悅感傳遍了李雅南全身，她將電梯降到一樓，然后從容地鎖好電梯，下班了！
　　
　　4
　　
　　接下來的幾天，大廈里并沒有什么異常，人們照樣忙忙碌碌地工作掙錢，林強這個人仿佛從來沒有在世界上存在過。
　　就在李雅南忐忑的心慢慢平復下來的時候，怪異的事情發生了，還是在那個時間，二十三層的燈亮了，李雅南突然有了種很不好的預感，她覺得那里一定有什么可怕的東西在等著自己。
　　她努力想置之不理，可是那燈卻固執地閃爍不停，最后她壯起膽子決定看個究竟。隨著頭頂數字的變化，李雅南緊張得心都要跳出來了。
　　門一點點打開，一個觸目驚心的大貨箱出現在她眼前，接著貨箱后面飄出一個陰冷的聲音：“地下一層。”
　　李雅南大叫一聲，疾速地關上了電梯門。
　　從那天開始，每到這個時刻，二十三層的燈都會準時亮起來，李雅南卻再也不敢上去看了。而且電梯也似乎有些異樣，在到達地下一層時都會輕微地震動一下，好像電梯的鋼繩上有什么牽絆。這讓心懷鬼胎的李雅南不得不假想出這樣一副情景：林強血淋淋地從電梯井底爬起來，沿著鋼絲繩一點點地向上攀爬，就在這時頭頂上電梯的轎廂疾速落下來……
　　每天經受著心靈的煎熬和恐懼的折磨，李雅南迅速地憔悴下去，她整日精神恍惚，總是出錯，引起了眾多的不滿。為了得到解脫，她給林強燒了很多紙錢，希望他能忘卻這段仇恨趕快轉世投胎，但是卻毫無效果。
　　每晚夢到林強血淋淋的臉和那口巨大的“棺材”！她的神經已經繃到了極致，這樣的日子真是一天都不想再過下去了，還有三天就可以領到工資，然后無論如何也要離開這里，否則自己真的要瘋了，李雅南暗暗地想。
　　又到了那個時間，今天很意外，二十三層的燈沒有亮。李雅南剛松了口氣，十五層卻亮起了燈，李雅南猶豫了一下，強作鎮定，把電梯開上了去。還好，進來的是一個陌生男人，推著一車貨，對她微微一笑說：“地下一層。”
　　難道燒的那些紙錢起了作用？希望今天可以平安無事地度過。李雅南暗自祈禱著。
　　電梯在地下一層還沒有落定的時候，頭頂的燈突然撲的一下滅了，電梯也戛然止住，周圍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黑暗之中，電梯外有什么東西在輕輕地撓門，那茲拉茲拉的聲音像是撓到了李雅南的心里，令她全身的汗毛孔都張了起來，她輕輕叫著旁邊的男子，希望能從他那里獲得些安全感，但是對方似乎消失了。電梯里一片死寂，門外的聲響越來越大，她聽到林強的聲音在外面凄厲地叫著：“雅南——雅南——”
　　李雅南聲嘶力竭地尖叫道：“林強，我已經燒了很多紙給你了，求你不要再纏著我了。”
　　外面的聲音驟然消失，周圍又恢復到一片死寂，李雅南在黑暗中瑟瑟發抖，她勉強支著墻壁站起身，想挪到門口，一雙冰冷的手出其不意地扼住了她的脖子，那是一雙只有骨骼的手，她聽到林強在耳邊喘息地呻吟道：“還我命來，雅南！”
　　李雅南大叫一聲昏倒在地！
　　
　　5
　　
　　海威大廈的貨梯工瘋了！警方意外發現她的真實身份竟然是一名通緝犯，幾個月前，她卷走大筆公款后潛逃，警方一直在全力追查她的下落。
　　發現李雅南時，她正在電梯里又哭又叫，模模糊糊地能聽到她嘴里咕噥著什么“林強”“地下一層”“摔死了”，后來人們在電梯井底找到了一具被摔得血肉模糊的尸體。這里究竟發生了什么，人們無從知曉，而且那筆巨款哪里去了，警方從李雅南的嘴里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一問到錢，李雅南就嘿嘿地笑著說：“燒了，全燒給他了，他還不放過我。”
　　案子就這樣懸了起來，李雅南被送進了精神病院，但醫生對她的康復不抱樂觀態度，她似乎曾受到過極大的刺激。
　　等一切塵埃落定之后，海威大廈物業管理處的張主任突然辭了職，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其實他是和一個女人走了，李雅南如果能看到他們，也許會發現他們很面熟，那個她一直沒看到廬山真面目的張主任其實是最后乘坐電梯的陌生男子，他用假的骷髏爪子扼住了她的脖子，而那個叫衛艷的女人在電梯門外制造了鬼魂抓門的假象。
　　衛艷是銀行的職員，李雅南所在電業局的賬戶就設在這里，看到李雅南經常來支取大筆現金，衛艷就產生了邪念，于是她與自己的網上戀人共同商定了一個計劃。
　　衛艷找到一直對自己有好感的林強，林強也正好陷入經濟危機中，兩人一拍即合，于是他們策劃了一次偶遇，使林強和李雅南擦出愛的火花。林強謊稱自己有妻子，要求李雅南不要公開他們的關系，后來李雅南不甘心這種來往，林強就趁機鼓動她，李雅南果然上當。但沒想到林強已先她一步將巨款提走，而衛艷利用職務之便，將罪名轉嫁到李雅南頭上，說是李雅南從銀行提走了這筆錢。
　　在衛艷的建議下，林強與她一起來到了這個小城。其實海威大廈的張主任就是衛艷的網上戀人，這一切都是他們事先商量好的，本來他們計劃找個時機再把林強除掉，那么這筆錢就可以落在他們的手里了。
　　誰知偶然間，衛艷發現李雅南也來到了小城，并且在不停地找工作，于是他們的計劃就有了更改。他們決定借李雅南的手除去林強。于是張主任利用職務之便將李雅南安排做了貨梯工，并有意讓他們兩人同時發現對方，確定李雅南在偷偷跟蹤他們時，衛艷引導著林強設計出殺害李雅南的計劃。于是被逼無奈的李雅南害死了林強。之后，他們又裝神弄鬼地將李雅南逼瘋。
　　現在林強死了，根本沒人知道他們兩人的存在，而李雅南又瘋了，更沒有人知道那筆錢去了哪里。
　　此時張主任與衛艷正懷揣巨款坐在飛機上，他們時不時相視而笑，眼內似乎蘊含著無限柔情。只是誰也不知道在對方的心底都不約而同冒出了一個念頭：
　　“要是這筆錢只屬于我一個人豈不更好？”
　　（責編/朱近插圖/安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