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性

　　江大昆是個殺羊賣肉的。甭看他這名字起得怪唬人，職業也陽剛，實際上他是出了名的小膽，連他那嬌小得不到他肩膀高的俏媳婦都怕。可有一點，他家世代殺羊，到了他這一代更是把個殺羊的技藝耍出花來。
　　這天，江大昆正在市場上賣羊肉，忽聽得一陣喧嘩聲，抬頭一看，可不得了，一頭巨大的白色怪獸橫行而來，頭上一雙長角如鋒利的鋼錐，所到之處像開了鍋一樣人仰馬翻叫聲連天。再一看，這頭怪獸不是別個，卻是一頭巨大的公羊。只見這羊身長體高，一身腱子肉，一雙小眼睛噴射出藐視一切的寒光來。
　　又見有人哭喪著臉舞著手大叫道：“老少爺們，我可不是存心的啊！我請了好幾個壯漢好不容易把它綁了拖到這兒來，本想賣了，不想它竟掙脫了拇指粗的麻繩，這才驚擾了大伙。各位大爺，你們倒是出手啊，只要制服了它，我寧愿少算點錢。”
　　這么說羊就是這人養的了。有人忍不住插了句話：“我說這只羊怎么養得這么大啊？”
　　那人答道：“養了好幾年了，本來也舍不得賣，準備做種羊賺點錢的，可現在八國聯軍打進來了，日子實在沒法過，這才賣掉。各位屠夫大爺，對你們來說殺只羊還不是小菜一碟嗎？”
　　可是，那些平日里威風凜凜的殺羊佬們此刻卻一個個搖起了頭。這樣的羊快成精了，萬一撞著它那兩只角，可是擦上一點點也得皮破肉綻。就在這時，有個精壯的漢子拎起把閃亮的尖刀，攔住了那只不可一世的公羊，他就是江大昆。大伙一看是他，一起拍手叫好：“妙啊，久聞江大昆有兩絕，估羊、殺羊，今天正好開下眼界！”
　　羊一看竟然有人擋道，頓時把小眼睛瞪得血紅，“呼”的一下子立起來，好家伙，個頭竟跟江大昆不分高低。有好事的人見縫插針快嘴了：“江大昆暫別動手，先估一下這羊有多重？”
　　江大昆握刀的手青筋直冒，全神貫注之下仍不忘回了一句：“毛重一百四十八斤零一兩！”話音剛落出手了。眾人只見得眼前刀光一閃，卻已是人退刀收，再看江大昆好整以暇負手而立，像什么事也沒發生一樣，而眼前的羊像給施了定身法，動也不動，一雙小眼內滿是不信。
　　眾人正納悶，猛聽得那羊從胸腔深處發出一聲悶吼，龐大的身形晃了晃一頭栽倒在地，“通”的一聲地動山搖塵土飛揚，原來剛才眾人一眨眼的功夫，江大昆已給這巨大的畜牲點了刀。
　　早有人給死羊過了秤，隨即大叫起來：“正是一百四十八斤零一兩！”
　　片刻功夫眾人目睹了江大昆的兩大絕技，人人大呼過癮歡呼聲四起。就在這時有人怪腔怪調地說話了：“殺羊的，你敢跟我比試比試嗎？”
　　整個菜市場一下子寒冰似的冷。原來不知何時竟冒出一個人高馬大金發碧眼的老毛子，身后還跟著兩個老毛子，三人全挎著槍，這些家伙一來竟比剛才那頭公羊還讓人害怕。
　　江大昆剛露了一手，正意氣風發，一見到老毛子臉色“刷”的一下就變了。這也難怪他，這年頭有幾個見到老毛子不害怕的，即使連老佛爺都嚇得屁滾尿流連夜出逃哩。
　　見江大昆害怕得說不出話來，領頭的老毛子一臉不屑地搖搖頭，語調生硬地說：“你要是害怕不比的話，從此后就滾得遠遠的，別在這擺攤了。”
　　江大昆心想這金毛畜牲都要砸自個的飯碗了，看樣子不比不行了，當即一哈腰，說：“那就比唄，怎么比？”
　　老毛子伸出毛茸茸的大手，指向旁邊的一頭羊，說：“先估這頭羊的重量，再比殺羊。”這頭羊捆扎得好好的，想是有人準備宰殺了賣的。
　　江大昆心里擂鼓似的跳，這就不僅僅是場簡單的比賽了，現場有好多雙眼睛盯著哩，要是輸了以后就甭想在這地兒混了。他瞟了一眼，立即本能地脫口而出：“一百零七斤整！”這數字絕不會錯的。
　　老毛子卻搖搖頭，拿腔拿調地說：“不，應該是一百零六斤整。”
　　立即有人過來要把羊鉤上大桿秤，老毛子卻一擺手：“等一下！”眾人一愣神，卻見老毛子大步走到那羊面前，一雙鬼火似的眼睛死死盯著羊的眼睛，猛地怪叫一聲，也不知叫的啥，眾人只聽得“噼里啪啦”一陣響，那羊竟撒下一泡尿來。
　　江大昆和大伙大吃一驚，這老毛子施了什么魔法竟使羊撒下尿來，這下輸定了！
　　這時老毛子得意地叫道：“快稱啊！”
　　稱的結果是：一百零六斤，老毛子勝。
　　老毛子仰頭哈哈大笑起來：“看樣子不僅僅是你們這些留豬尾巴的大煙鬼怕我們，就連你們的畜牲也怕。”
　　江大昆一聽這才知道輸在哪，原來老毛子并不會估羊，他只是根據江大昆估算的數字再減去一泡尿。老毛子說得不錯，就連大清朝的羊都怕兇狠如魔鬼的老毛子，連尿都嚇出來了。
　　江大昆又羞又愧，這時老毛子又說了：“現在比第二項，殺羊。”
　　江大昆心這才稍定，心想這一項絕不會輸給你的，他剛握起刀，老毛子咂咂嘴又說了：“你殺羊的那一套剛才我已看過了，不過如此，還是看我的吧！”
　　江大昆一聽頓住了，心想難道你殺羊的招數比我還曼妙？卻見老毛子取下挎在肩上的槍來，眾人一驚，老毛子這是要殺人？就在這時只聽得“砰”的一聲巨響，眾人嚇得捂耳失聲驚呼，幾乎就在同時那羊發出一聲慘叫。
　　只見羊的心臟處綻開了一朵血花，原來老毛子一槍打死了羊，此刻他的槍口還冒著煙。
　　望著眾人瞠目結舌的樣子，老毛子一臉的得意，說：“我這殺羊比你的如何？”
　　現場除了羊最后的哀鳴聲，死一般的靜，人家殺羊姿勢雖不及江大昆好看，但更實用、更快捷。江大昆心如死灰，第二場又輸了。
　　老毛子還沒完，還有鬼點子，他拿起江大昆肉案上的一塊羊肉，說：“咱們再比試比試，你說，這塊肉有多重？”
　　江大昆有氣無力地答道：“三斤八兩。”這下絕不會錯了。
　　誰知老毛子又搖起頭來，說：“你又錯了，是三斤六兩，”說著一伸手抄起殺羊刀，“哧”的一聲割下一條，然后血紅的大嘴一張，竟把那條肉扔了進去，一番咀嚼后再“咕咚”一聲咽下，說，“現在稱稱，是不是三斤六兩？大煙鬼們，你們有我這腸胃嗎？你們敢嗎？”
　　眾人這下全都驚呆了，三個老毛子哈哈大笑，一起抓起江大昆肉案上所有的肉，往肩上一甩掉頭就走。江大昆臉色蒼白，一時間只恨地上沒條縫，眾人更是無地自容。就在這時身后有人尖叫起來：“江大昆，你這個孬種！”
　　眾人吃驚地一看，尖叫的是個嬌小美貌的女子，正是江大昆的媳婦。原來她來看看江大昆為什么到現在還不回家。江大昆媳婦她爹曾是位響當當的義和團壯士，見老毛子必殺之，而她的性格更是嫉惡如仇剛烈無比，比其父有過之而無不及，此刻一見這樣的羞辱頓時發作起來。
　　只見她大步跑到江大昆面前，戟指怒罵：“姓江的，你枉為七尺男兒，不僅丟了你江家祖宗八代的臉，還把咱爹、咱大清朝的臉都丟光了！老毛子使詐勝你，還搶了你的肉，你為什么不跟他據理力爭？”
　　這時那三個老毛子還沒走遠，一聽這話個個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眼里直噴出餓狼似兇狠的光來。這下可把眾人嚇壞了，因為其中領頭的老毛子懂得天朝的話。
　　江大昆拼命地捂媳婦的嘴，說：“小聲點，有話咱回家說……”
　　誰知那媳婦一蹦三尺高，罵聲更是直戳耳朵：“我就是讓老毛子聽到！你們這么多人被三個老毛子欺侮，卻連個屁也不敢放，我要是你們干脆一頭撞死算了！要不是你們這些沒用的男人，咱大清朝會讓老毛子隨意糟蹋嗎？江大昆，我真瞎了眼嫁了你！”
　　這時那三個老毛子慢慢走了過來，江大昆嚇得渾身直抖，要知道老毛子隨時都會殺人的啊！他正要拉媳婦，卻早有另一只手拉住了她，那是只毛茸茸的手。
　　那領頭的老毛子眼里閃著異樣的光，說：“你跟我來！”說著用力把江大昆媳婦往旁邊一間民房里拉，那媳婦一下子明白老毛子要做什么了，頓時尖叫起來，又抓又撓的，可她哪里掙脫得了黑熊似的老毛子，眼看著腳不沾地給拉走了。
　　眾人頓時騷亂起來，江大昆胸脯氣得直起伏，剛要動，“嘩啦”兩聲響，另兩個老毛子已把槍頂住了他的胸口，江大昆剛沸騰的血一下子冷了，老毛子手指只一摳，自個就完了蛋。
　　那邊媳婦的尖叫聲直入云霄，江大昆臉如潑血，忽又蹲下身，雙手捂住兩耳，整個身子抖得快要散架了，眾人眼睛全充血似的紅，這時那媳婦不叫了。
　　過了好一會老毛子出來了，一邊走一邊整理著褲子，然后江大昆媳婦也出來了，頭發散亂臉色如雪。江大昆跳將起來，叫道：“媳婦……”
　　“啪”的一聲響，媳婦一個大嘴巴重重抽在他臉上，然后媳婦箭一般的目光直射過來，朝著江大昆的臉“呸”的一聲喊……江大昆本能地把眼一眨，忽聽眾人尖叫起來，他一看，一柄雪亮的尖刀深深刺入了媳婦的胸膛，是媳婦搶過肉攤上的尖刀自個刺入的。媳婦指著江大昆和所有男人，說：“你們這些軟骨頭……”
　　媳婦倒在地上，江大昆伸手抹媳婦的眼睛，卻怎么也抹不閉，便從媳婦身上慢慢抽出刀來，刀上滿是刺眼的血，他忽然低低說了聲：“毛重二百四十二斤！”
　　眾人一愣，心說江大昆這是瘋了，眼前哪來的羊讓他估啊？就在這時平地刮起一陣旋風，隨即只見刀光一閃，再看江大昆依舊好好地站著。
　　眾人正愣神，忽聽得那領頭的老毛子一聲怪叫，一顆碩大的頭顱齊嶄嶄飛起半空，光禿禿的頸子里污血沖天而起——江大昆突然施展開平生兩大絕技：估羊、殺羊！
　　“砰、砰”兩聲響，另兩個老毛子開了槍，江大昆胸前炸開兩朵血花，一頭倒了下去，可他還是一刀揮去，割下那老毛子碩大頭顱上的一只耳朵，口中說道：“這畜牲的頭原重一十八斤五兩，”然后把耳朵扔進嘴里，狠嚼一口，又說，“現重一十八斤三兩。”
　　又是幾聲槍響，江大昆渾身血洞，可他笑了，說：“媳婦，我現在是男人了……”
　　眾人齊聲吼起來：“還有兩只公羊，毛重……”市場里突然響起一片喊殺聲。
　　（責編/鄧亦敏插圖/陳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