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層疊交錯,卻讓我無限驚詫地發現,詩,在此刻,怎么就像是什么人給我預留的一封又一封的書信?
時光層疊交錯,當年無人能夠預知卻早已寫在詩中的景象,如今在我眼前在我身旁一一呈現——故土變貌,恩愛成灰,原鄉與我素面相見……
我并不想在此一一舉例,但是,重新回望之時,真是震懾于詩中那些“逼真精確”的預言。是何人?早在一切發生的10年、20年,甚至50年之前,就已經為我這現有之身寫出了歷歷如繪的此刻的生命場景了。(是那個另有所本的自己嗎?)
原來,50年的時光,在詩中,真有可能是層疊交錯的。
原來,窮50年的時光,也不過就只是讓我明白了“我的不能明白”。
原來,關于寫詩這件事,我所知的是多么表面!多么微小!
可是,盡管如此,在今天這篇文字的最后,我還是忍不住想為我這現有之身與“詩”的關聯多說幾句話,譬如那詩中的原鄉。
向溥老師交出的作業“天涯鴻雁幾時還,拭淚話陰山”,應該是1962年秋天之后的填詞習作。1979年,我寫了一首《狂風沙》,這首詩的最后一段,是這樣寫的:
一個從沒見過的地方竟是故鄉
所有的知識只有一個名字
在灰暗的城市里我找不到方向
父親啊母親
那名字是我心中的刺
這首詩寫成之后的10年,1989年8月1日,臺灣當局解除了公教人員不得前往中國大陸的禁令,我在8月下旬就又搭飛機,又坐火車,又轉乘吉普車的終于站在我父親的草原上了。盤桓了幾天之后,再轉往母親的河源故里。然后,然后就此展開了我往后這二十多年在蒙古高原上的探尋和行走,一如有些朋友所說的“瘋狂”或者“詭異”的原鄉之旅。
朋友的評語其實并無惡意,他們只是覺得在這一代的還鄉經驗里,我實在“太超過了現實”而已。
我的朋友,我們這一代人,生在亂世,生在年輕父母流離生涯中的某一個驛站,真是“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完全來不及為自己準備一個故鄉。
我們終于在臺灣尋到一處家鄉,得以定居,得以成長,甚至得以為早逝的母親(或者父親)構筑了一處墓地。所以,在幾十年之后,這突然獲得的所謂“回鄉”,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說,回的都只是父母的故鄉而已。不管是陪著父母,或者只能自己一個人回去,也都只是去認一認地方,修一修祖墳,了了一樁心愿,也就很可以了。朋友說,沒見過像我這樣一去再去,回個沒完沒了的。
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我為的是什么,所以,只好保持沉默。一直到今年,2011年的春天,我寫出了《英雄哲別》、《鎖兒罕·失刺》,與去年完成的《英雄噶爾丹》一起,放進這本《以詩之名》的詩集里,成為書中的第九輯,篇名定為《英雄組曲》,在那種完成了什么的興奮與快樂里,我好像才終于得到了解答。
我發現,這三首詩放在一起之后,我最大的快樂,并不在于是不是寫了一首可以重現歷史現場的詩,更不是他人所說的什么使命感的完成,不是,完全不是。我發現,我最大的快樂是一種可以稱之為“竊喜”的滿足和愉悅。
只因為,在這三首詩里,在詩中的某些細節上,我可以放進了自己的親身體驗。
我終于可以與詩中的那個自己攜手合作,寫出了屬于我們的可以觸摸可以感受的故鄉。
靠著一次又一次的行走,我終于可以把草原上那明亮的月光引入詩行。我還知道斡難河水在夏夜里依舊冰涼,我知道河岸邊上雜樹林的茂密以及林下水流溫潤的光影,我知道黎明前草尖上的露水忽然會變成一大片模糊的灰白,我知道破曉前東方天穹之上那逼人的彤紅,我甚至也知道了一面歷經滄桑的旌旗,或者一尊供奉了800年的神圣蘇力德,在族人心中的分量,有多么沉重……
這些以我這現有之身所獲得的關于原鄉的經驗,雖然依舊是有限的表面和微小,可是,無論如何,在此刻,那個名字再也不會是只能躲在我的心中,卻又時時讓我疼痛的那一根刺了。
靠著不斷的行走與書寫,當然,還有上天的厚賜,我終于得以在心中,在詩里找到了屬于我自己的故鄉。這對于許多人來說是天經地義的存在,因而是毫不費力的擁有。可是,對于我這個遠離族群遠離了自己的歷史和文化的蒙古人,卻始終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故鄉啊!
原來,我要的就是這個。
經過了這么多年的尋找,我現在終于明白,我要的就是這個。
而且,我還希望能夠再多要一些。
我多么希望,能像好友蔣勛寫給我的那幾句話一樣:
“書寫者回頭省視自己一路走來,可能忽然發現,原來走了那么久,現在才正要開始。”
我多么希望是如此!
我多么希望能如此。
李中一摘自《文匯報》2011-09-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