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德生
(北京大學,北京 100871)
學習是人的一種存在方式
朱德生
(北京大學,北京 100871)
人是在改造外部環境中存在和發展的,不學習便無法成為外部環境的改造者。因為學習是人的存在方式的表現。人依存于環境,又改造著外部環境,或者說,人把對外部環境的依存關系,變成了為我服務的關系,這種為我關系即辯證關系。這是人們在認識和實踐中都應堅持的方法論根據。學習不僅是一種科學文化建設和思想理論建設,同時也是一種政治文明建設。只有這樣才能保證學習研究步入創造性的大道。創新學習不僅為保證我們找出符合中國特色的生存發展道路,同時也為世界文明的發展作出自己特殊的貢獻。
存在方式;辯證法;讀書做官論;讀書貧困論;創新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我生活在蘇南農村。常聽農民叔伯們說:“養兒不讀書,不如養小豬。”因為,豬崽養大了,身上什么部位都有用,即使糞便也能肥田。人如果不學習,長大了肯定是個廢物,甚至可能是社會的禍害。這么說來,農民是很懂得學習了。其實,在他們眼中,學習便是為了認識幾個字,能辨認和書寫自己的名字,記點生活中的豆腐賬,目的便達到了。我爸爸便是如此。他上過兩年私塾,但報紙讀不下來。媽媽沒有上過學,是文盲,但自己孩子的名字,她是認識的。可能因為自己是文盲,體會到了文盲的苦處,所以她主張讓自己的孩子多讀一點書,就這樣我便上了小學和初中。高中時(1946-1949),適逢內戰在即,據說在讀高中生可以免抽壯丁,因此,爸媽又借債送我上了高中。我和父母都沒有想過上大學的事。1951年暑假,有同學來鼓動我去參加高考,我沒有想過此事的利弊得失,也沒有作任何準備,抬腳便走了,就這樣不知不覺走上了知識分子的道路。學習工作了幾十年,也沒有反省過自己的“學習”。現在全社會都在談論學習,促使我不得不反省一下這個問題。
一
學習作為一個問題,是哲學家們早就注意到了的。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學》一書中,便專門談論過這問題。他說:“求知是所有人的本性。 ”[1]
為什么“求知”是人的本性呢?亞里士多德認為,這是出于人的好奇心。但是,為什么人有這種好奇心而其他動物就沒有呢?亞里士多德沒有回答,而且在往后的一千多年里,也沒有人來回答這個問題。其實所謂本性者,從現代人的認識來看,不如說,學習是人的一種存在方式,或者說,學習是人對自己存在方式的醒悟。
為什么說學習是人的一種存在方式呢?這是因為人不是簡單地適應自然而存在發展的,他主要是在改造自然環境中求得生存發展的。要改造自然,便要認識自然。所謂認識,即不僅要知其然,而且要知其所以然。即不僅要知道對象如此這般存在,而且要知道它為什么能如此這般存在的必然性與規律性。正是這種認識,才使人在實踐中有了進一步肯定對象或否定對象的主動性。從而使人有了超越客觀必然性,走上超越自然的獨立發展的道路,或者說,從自然界中分化出來,走上了社會發展的道路。
始之于認識的這種超越性,到底是如何發生的呢?大家知道,人類是經由感官通向認識外部世界的,或者說,感官是人類認識世界的門戶。在感覺中,任何一種對象都是以個體的形態呈現出來的。但是,個別的對象不能直接成為思維的內容,否則就會像貝克萊在污蔑唯物主義者時所說的那樣,把物嵌到人的頭腦中去了。使個別對象成為思維內容的是自我意識,即在我感知時,我便意識到我在感知了。在這里,我意識到(想到)的對象是“我”(正在感知的我)。“我”本來是一個類概念,正在感知的活動,使這個類概念獲得了具體的內容。因此,形式上它是一個無所特指的類概念,在這里卻成了有所特指的具體概念,即形式上它指的是一個類,實際上它指的卻是這個類中的一個個體。思維活動把握到的永遠是個別中的一般,但在實踐中,人們又將頭腦中的-般轉化成了個別。正是這種分裂統一的活動,才形成了如上所說的改造世界的可能性,才形成了人的存在方式中特有的矛盾,即現實與理想的矛盾。現實之所以叫現實,它永遠是不理想的,必須不斷前進,但是,千萬不要以為有一天它能完全理想化了,那是有害的幻想;理想之所以叫理想,它永遠不等于現實,如果以為有一天理想會等于現實,那就是世界末日到了。理想與現實都是在不斷發展中的,都是歷史性的。人類的文明發展史,就是這一矛盾演進的歷史。
但是,這種改造世界的認識,并不是個人的實踐能實現的,而是經全人類的共同努力的結果,知識就是在這一歷史發展中積淀起來的精神財富。
所以,學習是人之所以為人的一種內在要求,是人的存在方式的表現,不是可有可無的娛樂活動。隨著文明的進步和發展,這種內在要求越來越明確。如果說,在人類文明的童年時代,一個幼兒不必經過十分復雜的學習就能成長為一個勞動力,但在高科技的今天,便不可能成為一個有用的勞動力。所以,上世紀80年代,在討論教育經費時,我曾提出學校不是個消費單位,是個生產單位,而且是最重要的生產單位,即生產勞動力的單位。
但是,生活在今天的青年朋友們,大概很難體會到,獲得現在這樣自由讀書的機會是多么不容易啊!從上世紀50年代初的思想改造運動開始,知識分子時不時受到“讀書無用論”、“知識有害論”的侵襲,內心曾充滿了惶恐和不安。“文化大革命”初,我真心誠意地對自然辯證法教研室的一位老同志說,我們真的是時代的落伍者了,而且也看不到出路何在。因為報刊上正在宣傳有實踐經驗的工人農民才是最有學問的,只有書本知識的知識分子是最沒有學問的。知識不僅無用,甚至可以說越多越反動。所以,教師學生都要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在這種觀念盛行的一段時間內,大學不招生了,有的學校甚至解散了,中小學的教學秩序也全打亂了。教師們除了留下《毛澤東選集》1-4卷外,把自己的藏書都賣了。我也不例外。不過廢品收購站在收購時為了少算分量,竟然把精裝本的硬紙封皮都撕掉。我是實在舍不得撕毀這些歷史上的經典著作,就留下了部分,不過,當時也沒有想過到哪一天還能用上。其實,我內心并不相信讀書真的無用。因為,每一個頭腦正常的人都會說:如果最有經驗的便是最有學問的,那么不要說大學不用辦,甚至連中小學也不要辦。有經驗能等同于有學問嗎?古代的亞里士多德便說過:“有經驗的,只知道其然,而不知道其所以然,有技術的人則知道其所以然,知道原因”。所以,后者比前者“懂得更多,更加智慧”[2]。生活在現代文明社會中的人,反而認為有經驗的人比有學問的人更智慧,豈非可笑。后來,隨著實踐的發展,人們才逐漸明白了,為什么有人會提出這種觀點,無非是愚民政策的需要。他們認為自己是明察秋毫、洞悉一切的救世主,普世大眾便不用學習,一切只要按他們的指示事事照辦、步步緊跟就可以了。
過去,我們常說,沒有革命的理論,就沒有革命的實踐。我認為這種看法是對的。因為改造客觀世界的實踐活動,既不是單純適應外部世界的本能活動,也不是不顧前因后果的盲目行動,而是有著明確目的性的自覺活動。這種自覺性既能成為實踐活動的起點,便不是主觀自生的,而是在充分認識了客觀對象的必然性的基礎上產生的。所以,歷史上每一次重大的社會變革前,都會有一次激烈的思想運動,如法國大革命前的啟蒙運動,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的“五四運動”,等等。通過這些運動,人們認識了客觀進程的必然性,卻沒有被這種必然性所束縛,而是超越了這種必然性,實現了實踐者自身的目的。這就是實踐者利用了關于必然性的知識,創建了新的世界。例如,以往我們常說,曇花一現,但是,現在我們的園藝工人,掌握了曇花的開花規律,卻能使曇花常開,四季呈艷。
所以,這次全民的學習運動,不僅僅是為了提高全民的科學文化知識,更主要的是要通過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途徑,來認識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社會的道路,即認識我們自身的存在方式和發展方式。
二
抽象地說,一切動物都有一個學習問題,不學習就難以生存。不過,人以外的動物的學習,是個體對屬類本能的繼承,并不是它們生存方式的一種獨立的表現形式與一個獨立的活動部門。求知活動的內容,根本不同于本能的活動。本能活動是重復前輩的追求,求知活動的根本目的是在于創新,即不僅僅是重復前輩的活動,不是去生產自然界已有的東西,而是要去創造自然界還沒有的。正因為如此,人才從自然界中分化了出來,不再是自然界的一個簡單的部分,而是組成了社會,有了自己獨立發展的歷史。
因此,人與自然界的關系,不同于其他動物與自然界的關系。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說,這是為我關系。在這種關系中,人既來之于自然,又超越于自然;人類有賴于自然,卻又能支配自然。簡單點說,在這種關系中,人既是主體,又是客體;既是主動的,又是被動的。這種二重性的關系,可以用“我”字來表達。因為一個人自稱為“我”,他當然是主動的、是主體;但這個主體所欲指稱的客體是誰呢?仍然是“我”。但這個“我”是客體,是被動的。簡單地說,人把自己對對象的依存關系,變成了一切對象為我服務的關系。無論人們在認知對象的認識活動中,還是在改造對象的實踐活動中,主客體的關系都是如此。這種為我關系也就是辯證的關系。只有從這種辯證的觀點入手,我們才能在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的活動中達到自己的目的。
但是,在我國理論界,對辯證法一直存在著多種誤解。最主要的是按經驗主義觀點來了解辯證法,即認為辯證法是在直觀中給定的自在的規則。撇開了主體能動性的原則來談辯證法,實際上就把辯證法當成了形而上學方法。有的朋友總是害怕說 “能動性”,認為這會動搖唯物主義原則。這種擔心完全是多余的。認識和照鏡子不同,后者是受動的,前者是能動的。沒有這種能動性,便不可能有認識。大家都同意,人是經由感官認識了外部世界的,但直接的感覺材料能成為認識嗎?正如古語所說,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也就是說,直接感覺到的是不可能傳達給別人、不可能與人交流的。它僅僅是個人的體驗,還不是知識。感覺材料怎么才成為知識的呢?是在自我意識參與進來后才成為知識的。即在我意識到我感知了什么什么的時候,感知才成了認識的起點和內容的。在這里,主體并不完全是受動的,相反的,它在這堆感覺材料面前是有主動性的。有時發生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等等現象便是最明顯的例證。不過,思維的現實性卻仍然來之于感官提供的事實。因此我們常說,客觀之所以叫客觀,并不是要完全排斥主觀,而只是否定了主觀的外在獨立性,使之成為客觀的內在環節。相反的,主觀之所以叫做主觀,并不是要完全排斥客觀,而僅僅是暫時否定了客觀的外在獨立性,使之成了主觀的內容。
同時,也不要認為辯證法是客觀世界中最高的普遍規律。因為這種看法無異于把辯證法當做了放之四海而皆準、行之萬世而不衰的絕對真理。絕對真理是蘊含在相對真理中的,絕對真理即相對真理無止境的發展過程。認為絕對真理可以脫離了相對真理而單獨存在的主張便不是科學,而是神學。客觀世界是無限的世界,直到今天為止,我們對它的認識,還是十分有限的,怎么可能說已經窮盡了對它的認識呢?這是一種典型的形而上學思維方式,即認為對的和錯的是絕不相容的,也就是說,真理是超歷史的。事實恰恰相反,按現在的認識水平和實踐水平被判定為真理的認識成果,在認識和實踐的進一步深入發展中,人們一定會發現已有的認識,尚不夠全面、不夠準確等等。這就是說,我們原來以為真理在握,現在看來,已經掌握的真理是有相對性的,而且這種進步是無止境的,也就是說,真理性的認識是不可能有最終完成的一天。真理是個過程,它的生命力就在它的無限發展中。這種無限的發展,并不是說,我們所把握到的真理,永遠只可能是相對的,恰恰相反,這種相對真理的發展過程,本身便是絕對真理的表現。所以,相對真理和絕對真理并不是絕然不同的兩件事,而是相互蘊含的一件事。
這就是我們學習前人、學習西方一切優秀的科學與理論成果時應有的態度和方法。沒有這樣的態度和方法,我們就不能在前人(包括東方和西方)的基礎上不斷前進。
馬克思曾說過,希臘的藝術有永久的魔力,其實,希臘的科學,希臘的哲學,不同樣如此嗎?否則,為什么我們至今仍然要學習亞里士多德的著作呢?至于我們自己老祖宗的成果,當然更應如此對待了。例如,中國特有的書法藝術,哪一個國家博物館都把它視為珍寶,都以之能收藏為榮。我這個人是新舊學交替時代成長起來的,上中學以后再沒有學過書法,一直因為寫不好漢字而內心不安,但是,我每次到西安去,必到碑林博物館去,從自己不懂的藝術中,卻感受到無限的享受。為什么?按理說,藝術作品和科學技術、思想理論一樣,都是時代的產物,但是,它們的魔力都超越了自己的時代,就是因為這些歷史性的優秀成就都蘊含著對永恒真理和價值的某種揭示。
當然,學習前人的成果,為的是啟發自己的創新。如果不是從當代新視角來考察前人的成果,也就不可能發現這些成果的超時代的魔力。以往我們常說:半部《論語》治天下,其含義就是指如果把《論語》和新時代的問題結合起來研究,我們仍然能得到啟發。反之,如果我們只能就古代論古代,《論語》對我們就不再會有治天下的作用了。
所以,這里也存在著一個辯證的關系:即只有結合現代來重新學習古代,我們才能進一步理解古代。反之,我們只有結合著古代來深入研究現代,才能發現現代的必然性何在。這就是說,只有通過古今結合的歷史性的研究和探索,我們才能逐步清楚自己要走的道路何在。
不過,我們要重復說一下,假定經過專家和群眾的深入研究,宣布我們弄清楚了自己要走的道路,那也不意味著我們已經把握住了最后的絕對真理了。不是的,它只不過是表明了現階段上我們認識的深度和廣度。正如上面已經說過的,真理的生命力,就在于它是在運動發展中的,它不是僵死的最后結論。
三
在我國傳統的學習理論中,影響最為深遠的,要算“讀書做官論”了。孔子在《論語》中說:“學而優則仕”,便是這種做官論的理論表達。后來,孟子則進一步發揮說:“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這種理論是對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的社會關系及其生存意義的表達。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提倡為人民服務,曾尖銳地批判了“讀書做官論”的思想。這種批判我認為是有積極意義的,今天我們仍應大力提倡為人民服務的精神。但是,今天報刊上宣傳得不多了,似乎想用“以民為本”或“以人為本”的口號來代替它。這是不對的。人是一種社會存在、類存在。脫離了社會和群體,個體便沒法生存發展。所以,每一個人都應該成為社會的積極一員,不應自視特殊。為人民服務指的是人應有的一種精神境界。“以民為本”說的是治國理政的原則,不要官本位,而要以人民為本位。但是,如果沒有為人民服務的精神,以民為本的原則便會落空。經歷過1952年思想改造運動的朋友,都會體會到當年對“讀書做官論”的批判,變成了對知識分子的批判,明確提出了要把“他們”批判得只敢夾著尾巴做人,叫“他們”往東“他們”不敢往西。給人的印象是讀書多了不是件好事,而是一件壞事,甚至是一種罪惡。所以,在一個相當長的時間內,有人把沒有文化當成是一種榮譽。一張嘴就說:我是土包子,沒文化,以示自己革命立場的堅定性。
正是在上述背景下,形成了兩種奇怪的社會現象,我把它稱之為“仕而優則學”,即“官僚真理論”,當了官便是真理的化身了。干什么都要經過一番學習,但是,要成為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似乎是不需要經過學習,只要一當官、特別是當了大官以后,便必然是馬克思主義者了。我認為,這種思想和現象對社會的危害十分巨大。第一,這種思想是與世界民主潮流相反的逆流,阻礙著現代社會的文明進步;第二,它是一切貪污腐化、貪贓枉法等社會毒瘤的保護傘與總后臺。
我認為,一個杰出的政治家和一個杰出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是有某種內在聯系的兩件事,但兩者要承擔的任務是不盡相同的。要求一個領導人在兩個方面都同樣杰出與偉大,是不現實的。
今天在商品經濟大潮沖擊下,官本位的思潮不再那么唯我獨尊了,金錢萬能的病毒卻正在或明或暗地傳播開來。新中國建立之初,賣淫這個行業被取締,解放了一大批婦女,此事曾贏得全民的歡呼。現在卻又死灰復燃,且有越演越烈之勢。如果說 1949年以前,婦女走上賣淫道路是為生活所迫,那么現在呢?有多少人是為生活所迫呢?群眾評價說,現在男的有錢了便變壞了,女的是變壞了就有錢。這不是群眾對我們的社會風氣的一針見血的批評嗎?
窮不好,無論是個人還是國家都如此。一個人窮了,有時候做人的尊嚴都保護不住,一個國家窮了,就要挨打,就不可能有真正的獨立。現在我們的國家在經濟上正強大起來,是好事。但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真正要站到世界的最前列去,影響世界歷史的進程,單有經濟上、軍事上的強大是不夠的,更重要的是要有思想理論上的強大。18世紀的法國,在經濟上、軍事上都不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但是,以百科全書派為核心的法蘭西啟蒙思想,卻不僅影響了當時世界歷史的進程,直到今天仍然在影響著我們的思想和行動。至于19世紀的德國,在當時的歐洲,政治上也不是先進的國家,但是,它產生了康德、黑格爾、馬克思、恩格斯等等思想巨人,深刻地影響世界歷史的進程,不僅我們這代人親身感到了,而且我們的兒孫肯定還將受到他們的影響。
中華民族在世界歷史上也曾發揮過巨大的積極作用,可惜近代以來,這種貢獻太少了。現在,正在重新振興中的華夏文明,應該發出比歷史上曾經發出過的光華更為燦爛。所以提倡全黨全民的學習,不僅是為了提高全民的科學文化水平、思想理論水平,同時也是政治制度建設的一種措施,以便使中華民族走上一條有中國特色的文明民主的光明大道。每一個華夏子孫應該為此而驕傲,為此而作出自己的努力。
四
讀書和學習,對一個民族和國家來說,最主要的是要培養出世界性的創新人才來。因為,只有在這個前提下,一個民族才有條件說,他建設起了具有本國特色的生活方式和生活道路,即建設起了具有特殊貢獻的文明發展道路。因此,它所具有的世界性影響,當然也就不言自明了。但是,新中國成立六十多年來,在培養拔尖型人才方面,沒有多少值得自傲的話題可談,為什么呢?
人們常說,我們的科研沒有上去的原因是經費不足。就在最近的報紙上還有人發專文這樣說。我看這條理由是很勉強的。當然,經費充足,科研的設備先進充分,科研人員的生活待遇也很高,這些本來都是好事。但是,如果科研人員整天想的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那么,外在的物質條件再好,也不一定是好事,未必能作出應有的貢獻來。相反的,客觀物質條件較差,科研人員作出了巨大貢獻的例子卻相當不少。例如,抗日戰爭時期的西南聯大,又如三年經濟困難時期從事“兩彈一星”研制的一批科學家……至今人們談起他們的成就時,仍然激動不已。為什么能出現這種奇跡呢?就是因為困難中的中國知識分子,胸中充滿愛國主義激情。他們把個人的生死置之度外,卻把祖國榮譽放到至高無上的地位。正如林則徐詩云:“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這樣強烈的愛國主義思想,從哪里來的呢?是從關門念書中學來的嗎?不,單有讀書還不夠,還要有實踐。例如,抗日戰爭年代,當時全國上下,地不分東西,人不分男女,一致投身反對外來侵略的斗爭。這一斗爭生動而深刻地教育著苦難中的中國人民。記得我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我們就曾被日本侵略者趕著去看他們殺害新四軍、去看他們強暴中國婦女等等罪行,所以在我們幼小的心中埋下了對日本帝國主義侵略者的深深仇恨。初中一年級時,在早上去學校的路上,我和同學們用粉筆在土路上寫下了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等標語。這種反對侵略、要求獨立的愛國主義情緒,影響了我的一生。高中二年級時,作文課上,老師的命題是“冬”,而我寫的作文卻只在第一句談到了冬,即“嚴寒的冬天過去了是春天”,然后便以愉快的心情寫下了,春暖花開、萬物復蘇,未來一片光明的前景。它充分表達了我對祖國光明未來的美好憧憬和堅定信念。1993年,受邀訪日時,我曾友好而開誠布公地表達了八年抗戰時在我胸中涌動的愛國激情。
這就是說,具有崇高的理想,是創新人才必備的主觀條件。當然,主觀愿望最好,沒有必要的客觀條件,什么也實現不了。那么,對創新人員來說,最重要的客觀條件是什么呢?是沒有強制性的(如政治的)壓力,能自由自主地從事研究的社會環境。只有在這樣的條件下,憂國憂民的精神才能結出碩果來。懷特海曾經說過:科學研究的概率是999個想法會完全沒有任何結果,可是,第 1000個想法也許會改變世界。但是,上世紀下葉,一直充滿著各種政治運動,而且矛頭所指,常常是知識分子。他們不僅無暇顧及讀書研究,而是整天小心謹慎,以免掉入自己始料不及的政治陷阱。1956年暑假我留校工作后不久,校長找了五六位青年教師座談,批評我們重業務、輕政治是錯誤的。他說,行政工作就是無產階級專政工作:一個共產黨員,對無產階級專政不感興趣,對什么感興趣呢?弄得我們啞口無言,十分緊張。在這種思想指導下,真正的學術研究還能有什么地位呢?從我1956年留校,直到所謂“文化大革命”開始,沒有幾天是讀書生活,不是在工廠農村勞動,便是在單位參加政治運動。只有1961到1962年住在中央黨校參加全國統編教材時,才念了一點書。但同時還得回校參加政治運動。在這種條件下,怎么可能有業務上拔尖人才出現呢?真要有點拔尖的苗頭,也會被掐掉。
現在,一切烏云都已經過去,陽光正在普照大地。全國上下都在呼吁要培養創新型的人才,正如恩格斯所形容的,實踐的需要,將比幾十所大學對科學發展的推動力還要大。不過,現在社會上有不少人認為,這種創新的呼吁,更多地是從科學技術發展的角度說的。因為,從人和自然的關系方面去看,人類需要有一個全新的視角來觀察問題,乃至需要有全新的技術手段來處理和解決這些問題。但是,從人與人的關系的角度來觀察人類社會發展的現實,同樣也處在全新的轉折點上。馬克思曾經指出,在消滅了資本主義的私有制以后,人類的發展將由史前史的時代,轉入人的自由發展的全新時代。但是,今天我們發現馬克思的斷言是把問題理想化了。無論是蘇維埃共和國的實踐,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實踐,都表明這是一個十分復雜的問題。我們還遠沒有把實現這一轉變的條件與途徑完全弄清楚。又如分配問題,據說到了共產主義,物質財富就會像泉水似的涌現出來,所以那時分配就能實行各盡所能,各取所需了。這也是理想化了的產物。人的需要是社會性的,是自己生產出來的。根本不可能有那么一天:人們的需要已經得到最大限度的滿足了。諸如此類復雜的實踐問題將是科研道路上的一架新的動力機,推動我們去建立新的偉業。
兩耳細聽窗外事,潛心更讀圣賢書。有了這種精神,在全民的讀書學習高潮中,定會涌現出世界性的創新人才來。那時我們將興奮地告慰自己的祖先,中華民族對世界文明的發展,再次作出了它應有的貢獻。我自己雖然是已經到了太陽快落山的時候了,但仍應與自己的懶惰作斗爭,努力學習,使自己的晚年的日子過得更充實更愉快些。
[1][2]亞里士多德全集(七)[M].北京:人民大學出版社,1953:27,28.
責任編輯 姚黎君
B023
A
1672-2426(2011)09-0006-04
朱德生(1931- ),男,江蘇武進人,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西方哲學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