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愛情無法復制

　　１這次車展拍的好些照片里都有同一個人在邊角或背景里出現——有時是背影，有時是側臉，有時是半個肩膀，最醒目的，是他手里相當專業(yè)的單反相機。
　　嘉瑩非常氣憤。不光為了他老在前面搶鏡頭，影響了靚車名模的效果，更因為他的相機——那是嘉瑩夢寐以求正在省吃儉用存錢要買的。
　　作為一名攝影愛好者，讓嘉瑩經常覺得苦惱的，除了相機不夠專業(yè)，還有自己的技術不夠好。身邊沒有人可以給她指導和交流，好在有網絡，她可以在網上找到大量的資料，埋頭鉆研光圈、快門、角度、構圖、色彩。考慮到藝術的相通原則，她還報名去學書法、學油畫、學古箏。在她的同事朋友們打麻將、喝茶、逛街的時候，她一個人看畫展、車展、花展、燈展、攝影展，一個人去江邊拍雪白的浪花和茂密的蘆葦叢，一個人在鄉(xiāng)村擁擠嘈雜的集市上拍嫩黃的小雞仔和破舊的貨車……
　　這個人，為什么這樣眼熟？對了，好幾次大型活動中似乎都看見他拿著相機的樣子。
　　２市郊一家農莊搞油菜花節(jié)，嘉瑩早晨七點鐘就去了。薄靄初散的田野上靜寂無人，一望無際的金黃油菜花在晨光中如同童話里巨大的生日蛋糕般華麗，空氣清涼，春風拂面，嘉瑩開心得像個孩子，拿著自己的卡片機咔嚓咔嚓按個不停。
　　正對準油菜花上一小滴晶瑩閃爍的露珠，忽然，嘉瑩感到身后有輕微響動，猛然回頭，繁花叢中一個鏡頭。
　　原來是他。
　　第一反應是勇敢地維護自己的神圣權益：“侵犯我的肖像權，刪掉！”那人咧嘴一笑，把相機遞給她。
　　天哪，同樣一片油菜地，同樣的油菜花，他拍出來竟然那么美！相比之下，自己拍的簡直就是幼兒園水平。嘉瑩在幾張照片上看到了自己：簡單的花苞頭，白襯衫袖子卷得老高，淺藍牛仔褲和藍白相間的運動鞋，看起來非常精神、非常有職業(yè)味道。很美很美的照片，她當然舍不得刪。
　　“把你的ＱＱ號給我，我把照片發(fā)給你。”那人樣子還算和善。
　　“我憑什么相信你？”能拍出這種水平照片的人，應該不是等閑之輩。嘉瑩已對他隱隱生出好感，卻沒法一下子變過臉來，仍然橫眉冷對。
　　那人掏出證件。
　　記者證。市報的攝影記者。肖茫。
　　原來是專業(yè)人士。嘉瑩釋然。
　　３有時在網上遇到，就會聊聊最近的作品；偶然在一些活動的場合不期而遇，也會互相看看拍的照片，各自點評幾句。有肖茫的指點，嘉瑩進步飛快。
　　教古箏的老師參加一個慶典表演，嘉瑩也去了，不料，又遇上肖茫。
　　休息的時候，兩人坐在街心花園的長椅上喝可樂。肖茫淺平頭，洗舊的灰藍Ｔ恤散發(fā)著洗衣粉和陽光的味道，手指細長，指甲干凈。這樣一個簡練從容的男人，他讀過什么樣的書、認識些什么樣的人、經過了怎樣漫長的道路才來到這里？嘉瑩心里是滿滿的好奇，卻一個問題也問不出來，只有低頭看相機里的照片，無比專注。
　　“為什么喜歡攝影？”肖茫自問自答。
　　“因為，美？”肖茫挑了個最普遍、最簡單的理由。
　　“什么是美什么是丑？”嘉瑩反問。
　　“那……”肖茫來了興趣。
　　“我拍的，是我自己的內心。”嘉瑩拈一片石榴樹葉子嗅嗅，“花也好，動物也好，場景也好，都不過是攝影者自己內心情感的表達。”嘉瑩想起自己在網上搜他的作品、他的簡歷，網絡時代，要了解一個人是如此簡單。她吹一口氣，薄透如紙的石榴樹葉飄飄蕩蕩隨風而去。
　　４每次的相逢都很愉快，平時話語很少的嘉瑩在肖茫面前變得健談，甚至是喋喋不休。
　　肖茫總是微笑著傾聽，偶爾也說說自己。整天奔跑忙碌于報社和新聞現場，最大的心愿是能去更專業(yè)一點的機構進修。也曾經陸續(xù)交往過四五位女友，都因為不能忍受聚少離多而無法在一起。現實和理想如同兩條河流，不時交匯或者分道揚鑣。
　　嘉瑩有時覺得看肖茫就像在看一面鏡子，仿佛肖茫是男性的、專業(yè)版本的自己，要不世界上怎么會有這樣興趣、愛好、品位都相似的人呢。但是她也清楚，太過相似的人是不能靠得太近的，現在的距離，也許剛剛好。
　　都不是年少的人了，都懂得，都知曉，卻都只會把千頭萬緒放在心的森林里兜兜轉轉，而不肯把沒用的話說出來。
　　５盛夏時節(jié)，大雨傾盆，街道內澇，城市頓成一片澤國。汪洋之中，嘉瑩趟著齊膝深的水繞道下班，忽然瞥見背巷深處，斜斜一枝艷粉薔薇橫曳而出，滿枝繁花盡被雨打風吹去——正是她記憶中曾經覆蓋了整個小城的薔薇呀，如今卻碩果僅存、一枝獨秀——當即大喜，從包里拿出相機，趟著水慢慢靠過去，完全不曉得前面有一條巨大的暗溝。
　　肖茫正從街對面的新聞采訪車上下來，一眼看見，嚇得臉都白了，高喊：“嘉瑩，別動，危險！”
　　風雨之中，嘉瑩哪里聽得見。她腳下一滑，整個人向前倒去。
　　肖茫疾步沖進水里，波翻浪涌手忙腳亂中奮力抓住嘉瑩的衣角……
　　這一晚，全城的交通在疾風暴雨和洪水洶涌中癱瘓。
　　沒法回家，嘉瑩和肖茫在街角商鋪的臺階上坐了一夜。肖茫一改往日的沉默寡言，話癆一樣反復嘮叨，憤怒控訴嘉瑩的不知深淺、不顧危險、不分輕重，而嘉瑩，始終無言。
　　忽然間，肖茫的話語都消失了。黑暗中雪亮的閃電迅速劃過，那一剎那，他清楚地看見嘉瑩臉上的淚珠，還有微微揚起的嘴角。
　　巨大空洞的雷聲驚天動地接踵而至。
　　他緊緊握住嘉瑩的手。
　　６這年冬天的第一場雪在半夜里下來。早晨起來，街道、樹木、車輛都籠罩在一片晶瑩雪白之中。嘉瑩當然不會錯過這樣的好機會，拿起相機就出了門。
　　拍夠了，去街頭的百年老店吃著名的手工餛飩。剛坐下，身邊有人招呼。
　　“咦，你也在這里？”
　　肖茫：“剛加完班，餓了。”
　　餛飩端上來，靛藍鏤花的小碗里蔥花碧綠，半透明面皮里透出粉色肉餡，如同春風中大朵粉牡丹冉冉而開，真是美輪美奐。肖茫看來確實餓極了，拿起湯匙就吃。嘉瑩伸手攔住：“等等，先拍照。”閃了幾張微距。
　　肖茫啞然失笑。接過相機，按回放看她拍的效果，看了剛拍的餛飩又看早晨拍的雪景。
　　“不錯。或者應該說，很好。”肖茫稱贊。
　　“你是說照片還是這剛買的單反？”嘉瑩調皮地笑。
　　“都好。”肖茫也笑。
　　“我拍靜物還勉強，動態(tài)抓拍就不行了，尤其是突發(fā)事件啦、大場面啦，完全沒有章法。”嘉瑩輕輕嘆息。
　　“多練習就好了。”肖茫道，“動態(tài)事件嘛，如果你拍得不夠好，那是因為你離得不夠近。”
　　老生常談的一句話。不知為什么，今天嘉瑩聽了，心里竟沒來由一顫。
　　吃到一半，肖茫手機響。晃眼看到，他的待機屏幕用的是那日在油菜花地里給自己拍的一張照片。嘉瑩想就此說句話，但，說什么呢？
　　“有新聞，走了。”肖茫丟下碗，幫她買單，招呼一聲就走——他們之間，原無更多客套。嘉瑩倒也習以為常。
　　晚上看電視，偶然看到，鄰市一家工廠發(fā)生火災，現場采訪的攝影記者在二次爆炸中殉職。
　　７嘉瑩的生活一如既往。她繼續(xù)一個人看畫展、車展、花展、燈展、攝影展，一個人扛著沉重的三腳架去江邊拍飛濺的浪花和沉默的蘆葦叢，一個人在鄉(xiāng)村擁擠嘈雜的集市上拍毛茸茸的小雞仔和灰撲撲的貨車……只是，再也遇不到那個人了。有時習慣性地回頭張望，以為身后會出現那個熟悉的鏡頭，然而瞬間清醒，只有胸口疼痛排山倒海。
　　另外有點變化的，是她在一次相親中認識了一位比她大三歲的公務員，開始試著交往。公務員相貌端正、性格平和，擅長做飯卻不太喝酒，平時的娛樂是打打小游戲、斗斗小地主。雖然不懂攝影，但對嘉瑩的愛好卻很支持：“女孩子喜歡這個好，比打麻將強。”
　　嘉瑩經常翻看自己拍的照片。她慢慢明白，以前千辛萬苦追求的那些技巧性的東西其實從某種角度來說是完全不必要的，很多看似平淡的照片比刻意營造的影像更經得起揣摩。也就是說，攝影的意義并不完全在于用構圖、光影、沖擊力和創(chuàng)意等手段設計出一種風格，因為風格是容易嘗試的，而人的感情卻永遠無法設計，就像她忽然發(fā)現，肖茫的眼睛穿過時空的千山萬水遙遙地透過鏡頭向她的世界凝視——車模的臉上掛著肖茫散淡的微笑、搖曳的蘆葦仿佛肖茫的背影、河流上融化的冰雪散發(fā)著肖茫的氣息……嘉瑩再次想起他經常講的那句話：對于一名好的攝影師來說，畫面向他走來，與他的情感正好相逢。
　　我們只是相逢。嘉瑩想，原來有些愛情是無法復制的。
　　編輯 / 尤 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