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瓜

　　那個南瓜已經擺放那里很長時間了。幾個月前，朋友把它送給我，瓜太大，模樣太好看了，妻子抱住它稀罕不夠。我們把它擺在一個背陰的地方，指望著它能存放些時日。它也真懂主人的心思，就那么靜悄悄地呆著，不聲不響(它的確不能聲響，如果有聲響就麻煩了)。時間一長，就沒有誰注意它，它的名字好像應該叫南瓜。
　　今天從醫院回來，我說了我的一些情況，引起妻子的憂慮，她忽然想起似的說，聽說吃南瓜治糖尿病，把咱家那南瓜切了吧。我現在對妻子說啥都不敢持反對意見——實踐證明她此前所有對我的規范、限制和建議基本上都是正確的，至少是無害的——我說，怪可惜的。她說，有什么可惜的，早晚得吃。她又說出了一個真理，南瓜是用來吃的。我此前認為它幾乎就是大自然奉獻給我們的一個完美的藝術品，是可以用來觀賞的。
　　一旦什么東西在人類的眼中變得實用，那就糟了，它的厄運就來了。
　　切瓜的任務自然落在我的肩上，這么大的瓜，如何切，如何下手?我也頗費躊躇。
　　我把它放在案板上，它巨大的身軀探出案板，我拿著刀，忽然有一種感覺，我是準備殺了它。
　　它好像渾然不知，它可能對自己的命運早已知曉，早晚是要挨刀的，因此很從容淡定，向我昂起頭顱(這瓜還真像頭顱)，似英雄赴死，準備慨然就義。或者也可以這樣說，它已經很滿足，畢竟這么長時間被供奉著當做藝術品啊!總之我想，它應該滿足——我后來才明白，我這是在尋找殺它的理由。
　　我清晰地聽見瓜被切開的聲音，濕潤又有些沉悶，我看見被切開的瓜露出粉紅色的胸膛，它已經有些發干，那些絲子從四面八方收緊，千絲萬縷地垂掛下來，像榕樹的枝條。它們是被那些籽實拖拽著，生生地抽緊自己。它們有些奮不顧身，緊跟著籽實而去，籽實被壓縮到了局部，它們也跟過去保護，使那些籽實不至于干涸。
　　我伸出手，探進瓜的胸腔，瓜的胸腔里熱乎乎的，仿佛動物的胸腔，我掏那些籽實的時候，就感覺像在掏一個活的、有生命的東西的內臟，它們依然飽滿，依然溫潤。
　　我不由自主地喊妻子，我說，老于，這瓜還是活的呢。
　　其實，妻子就在旁邊，她一直在看著我鼓搗，聽我喊，她也饒有興趣地把手探進去，試了試，說，可不，真的呢，活的，熱乎乎的。
　　我說，我把瓜殺了，這么大個瓜。
　　妻子說，你開什么玩笑，瓜又不是動物，你凈往嚇人了說。
　　我說，我說的是感覺，植物的生命形式可能和動物不一樣，為什么水果從樹上被摘下來，會存留那么長時間?瓜也是一樣，它雖然被從瓜秧上摘下來了，但它并沒有死亡，是以另一種方式延續生命。
　　妻子說，你說的太復雜了。
　　我說一點都不復雜，果實也和人類一樣，它們像母親一樣養育籽實，它們哪怕離開了樹木的枝頭，也要緊緊地抱住自己的籽實，給它們以營養。只要你一天不把它們切開，吃掉，它們就要堅持活著——為那些籽實，為它們的后代。
　　我在想，我們是不應該輕視那些籽實的，倒是應該對它們抱著應有的崇敬——人類之所以能吃到新鮮的水果和瓜，是因為那些果實和瓜其實是為了籽實而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