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落到斯里蘭卡的一個中國老兵

　　去年，我外派到希臘的一艘船上當水手。
　　這艘船的船員來自五個不同的國家。船過了紅海，進入人們談虎色變的亞丁灣，我們人不離崗，連續幾個晝夜防海盜。最終確認船駛離海盜區、進入印度洋后，大家飽飽地吃了一頓，不當班的船員回房間睡覺去了。
　　就在這時，我突然胃疼起來。疼痛不斷加劇，疼得我直冒大汗。有經驗的三副斷定，不是胃疼，是闌尾炎。
　　航海人都知道，陸地上不算病的闌尾炎、胃穿孔、膽道蛔蟲在海上是會致命的，因為船上缺醫少藥，闌尾炎急性發作，一旦穿孔，后果不堪設想。
　　茫茫印度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同行的中國水手寸步不離開我，希臘船長動員所有船員捐獻消炎藥控制我的病情。過了馬爾代夫水域，船長悄悄改變航線，人道地將我送到科倫坡就醫。
　　臨下船時，三副鄭重其事地告訴我，要做好思想準備，船上沒人下去陪同護理，科倫坡華人又少，沒有直達民航回國。我一句話也說不出。
　　我被當地急救中心送到一家醫院，中午住院，晚上就進了手術室。
　　我住的病房有三張病床，一個年輕的女人護理著丈夫，一個年紀不小的男子護理著一位年越古稀的老人。那位老人是個重癥患者，昏迷的時候多，清醒的時候少，醫護人員總是不放心地進進出出到老人的床前。
　　護理老人的男子，知道我是中國海員后，對我異常熱情，上廁所時他扶我去，喝水時他遞給我。在異國他鄉，遇到一個會講華語的人，作為語言溝通的使者，使我心里踏實了許多。他說，他父親是中國的東北人，等天亮他清醒后，你們可以交談。
　　這家醫院，白天是不允許家屬護理的，但老人屬于癌癥晚期彌留之際，所以天亮后，老人又來了幾位親人。早8點查房時，老人清醒了。老人的兒子請求醫生給老人注射最好的藥物，因為老人可能有話要說。
　　醫護人員離去后，兒子趴在老人耳邊說：“你老家來人了，你有什么話要說的嗎？”
　　我爬起來，細看老人，年邁的老人被病痛折磨得骨瘦如柴。應老人兒子的請求，我大聲自我介紹：“我是中國海員，遼寧人。”
　　老人慢慢睜大眼睛，既喜悅又驚訝，艱難地問：“你是遼寧哪旮噠的？備不住我們還是老鄉呢？”
　　我一聽，這不是我們遼西的方言嘛，老人會說遼西方言，一定也是遼西人。我如實地告訴老人，我老家是錦州東石山的。我怕老人不知道這個小地方，特意解釋說，石山是京沈線的一個火車站名。老人費力地抬起手，兒子忙扶著我站起來，握住老人微微發抖的手。
　　兩行混濁的淚水從老人的眼里奪眶而出，他像見到了久違的親人，讓子女們扶他坐起來，斷斷續續地說道，他老家是大虎山的，與我老家只有兩站火車的距離。
　　原來，老人的老家是遼寧省黑山縣大虎山鎮的鄉下，老人年輕時加入東北軍，曾在當年東北軍張學良部下五十三軍服役。“九·一八”事變后，東北軍易旗，開進關內抗戰。西安事變后，東北軍瓦解。后來五十三軍被編入遠征軍進入緬甸，同日軍進行了艱苦卓絕的戰斗。
　　1944年，在一次戰斗中，已經是連長的他負了傷，流落當地民間多年，受過各種苦難。在這其間，他千方百計尋找回國的路。1950年，在一個好心人的幫助下，他流落到仰光，藏在一艘船上。老人幻想船能開往中國，誰知此船向西開到了斯里蘭卡的科倫坡。船到港后，他怕被抓住，找了個機會逃離碼頭，從此開始了他漫長的異國之旅。又經過多年打拼，他娶了當地一個女子為妻，后來又有了兒女，總算有了家。老人生活并不富裕，一直沒有經濟實力回到生養自己的國家。老人病重后，深感自己來日不多，總是不斷說起自己的家鄉，兒女們只知道這是老人的一樁心事，卻對遙遠的中國沒有絲毫印象。
　　老人斷斷續續說了一個上午。到下午，老人顯然力不從心，多是聽我介紹家鄉的一些變化。我盡己所知，向他介紹了改革開放后祖國的大好形勢，遼寧和錦州老工業基地的巨大變化，黑山和大虎山的今昔，并在老人一再追問下，向他介紹了當年五十三軍最后的歸宿。
　　我向老人說，全國人民不會忘記五十三軍作為遠征軍對日作戰，為打通中國云南至緬甸的國際交通線滇緬公路作出的突出貢獻。1948年，軍長周福成在遼沈戰役中率五十三軍官兵投誠；原53軍副軍長黃顯聲在西安事變后為營救張學良將軍奔走呼號， 1949年在重慶被國民黨特務殺害；原五十三軍下屬的一個團長呂正操于1937年在華北戰役中完成掩護主力部隊撤退任務后，與大部隊失去聯系，毅然北上，在冀中平原打游擊。后來這支部隊正式編為八路軍序列，創建了冀中平原抗日根據地。
　　我還向老人介紹說，1955年，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一次授銜時，原東北軍出身的將領有25名被授予將銜，上將有呂正操，中將有萬毅，少將有解方等23人。
　　老人聽我說完，不禁熱淚盈眶。
　　老人最后勉強地說著什么，我基本聽不清了，老人的兒子趴在他耳邊聽，然后鄭重地轉告我，老人說請我回國后代他去家鄉看看。
　　這天晚上，老人安詳地離去了，沒了痛苦，沒有遺憾。
　　料理完老人的后事，老人的兒子來醫院看我，并幫我聯系中國駐斯里蘭卡大使館。
　　七天后，我康復出院。老人的兒子早早就來到醫院，幫我辦理了出院手續，并執意用私家車送我到機場候機室，與使館來的工作人員共同幫我辦理離境和登機手續。
　　我一邊感謝他的幫助，一邊向他保證，一定要到老人的家鄉，走一走，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