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的錯誤

　　在浩如煙海的中國文學史上，騷人墨客的故事真是不絕如縷。尤其是一些才高八斗的詩人，他們因為自己獨特的稟賦、頑潑的個性，或失態，或逾矩，卻因之留下后人吟詠不盡的華章佳構。
　　李白是不大守“規矩”的一個。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太白灑脫，老杜沉郁，各臻其妙。杜甫稱這位并世而立大他十一歲的詩兄是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著名文人不相輕而真心推崇，足為后世之范。李白釋番國赍書、醉草“嚇蠻書”之后，一時多少喝彩！優游歲月、滿腹豪情的唐玄宗琢磨著把這位腹笥皆詩文者養在身邊，招之能來，來之能誦。誰知太白君婉言謝絕，生不愿封侯拜相，只愿效東方朔。玄宗又想以黃金白碧、古今珍玩為賞，誰知太白君也不覺稀奇，他想過的只是杯中不空、日飲千觴的日子。玄宗嗟其清高，不加責勉，但是寵幸依舊，希望時時看到與聽到他的好詩文。
　　一日，玄宗在庭院里賞玩進貢的牡丹，身邊是三千寵愛在一身的楊貴妃，眼前霓裳鬢影、笙歌艷舞。玄宗忽覺得有些日子沒見到太白了，鮮花美人在側，還得有新詞度曲才好啊，遂命梨園長李龜年去尋找太白。大李沿長安市井一路尋去，終于發現太白在一家酒樓上飲酒唱歌，待得進來，太白早已發巾散落、酩酊成醉，儀容十分不雅。李龜年宣皇帝召，太白兀自不理，還喃喃道什么，我醉欲眠君且去。一邊念，一邊已經薰然成睡。李龜年對這位酒仙沒有辦法，只能發一聲喊，召了七八個漢子，將太白架上馬鞍，前后扶著進宮入店。稍事休整，攙著這位嘴角留涎、半睡半醒的太白來覲見皇上。楊貴妃見狀，眉頭一皺說，聽說冷水撲面可以醒酒，于是讓宮女持玉壺、含水噴吐。太白醒來，不由大驚，趕忙俯身叩拜，請君王恕罪。玄宗扶他起來，說今日與眾人同賞名貴牡丹，無新詞而無趣，所以召他來。讓他做《清平調》三章，以助雅興。
　　太白趁著酒興，略一點頭，便成三首，其中便有那首后世傳頌不衰的“云想衣裳花想容”。其一：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帶露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其二：一枝紅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其三：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欄桿。
　　詩人將美人與名花二而為一，名花與傾國環侍，君王一往情深，意像新穎生動，造語大膽奇特，大得玄宗歡心，激賞太白天才，豈不壓倒眾多翰林學士。首章首句，本意是欲云彩為衣，想花貌為容，卻“錯”成了“云想衣裳花想容”，后人多認為錯得妙。設想，李白如果不是在失態之情之境中，錯而有失，失而有得，哪里會有“云想衣裳花想容”這樣奇妙費猜詳卻又奇崛美麗的詩句！
　　１９７３年，意大利外長梅迪奇率政府代表團訪華，周恩來總理擬當晚帶病會見外賓。與梅迪奇同來的有該國《時代》周刊記者洛蒂，洛蒂是知名的新聞攝影師，尤以拍攝重要場景與人物著名，他渴望參與會見。意國駐華大使深知當時中國限制甚多，再三提醒他，那種場合，千萬不要照相。洛蒂當然答應不迭。接見時，洛蒂技癢難熬，覺得不給周恩來拍一張照太可惜了。待得接見事畢，洛蒂最后一個與周恩來握手，他用法語向周總理提出拍照的要求，請他允許。周恩來微微點頭表示認可。洛蒂迅速請周恩來坐在一把發紅的沙發上，沙發旁的茶幾上放著一只帶蓋的花瓷茶杯。總理甫落座，洛蒂就迫不及待地摁了快門。但覺角度等不甚理想，這時運氣來了，門口有人叫了一聲總理，總理上身微微左轉，目光凝視，洛蒂抓住這千載難逢的瞬間，第二次摁下快門。
　　洛蒂將激動強壓心底，他知道幸運與否還在未知。果然，他的不守規定，引起人民大會堂有關人員的注意。他迅速扎在幾個記者當中，趁警衛人員在尋找他的時候，趕快在桌下換了膠卷，并按了兩下快門。當警衛人員讓他打開相機的時候，他裝出很不情愿的樣子將膠卷曝光了。打倒“四人幫”以后，照片傳回中國，這張周恩來半身像的照片以油畫般的質感，深邃的凝思，加之特有的凝重的時代氛圍，成為曠世經典。鄧穎超在后來會見洛蒂的時候，謝謝他，并說，這是周恩來所有照片中最好的一張。
　　因失態而成華章，因錯誤而鑄經典，這在古今中外都有佳例。當然這是需要才學做鋪墊，膽識當前導的，甚至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然有一遇，當不輕易放棄。
　　 選自《深圳特區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