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以后,跟人握手,我心里總有種莫名的擔憂,對方伸過來的手,會是涼的嗎?
不期然握過一只冰涼的手,讓我整個冬天都罩在那揮之不去的寒意里,也使我對這只手的主人,多了一份不可捉摸的虛幻。我和她,相識十多年,按照時間的長度,是“世紀之交”。
然而,我們的交情始終隔著一道世紀的門檻,相距遙遙。連握個手,亦不過是傳達一份陌生的隔漠的禮節而已。這些年,我和她握過沒握過,還真沒印象。只那一次,鑄鐵一樣,一下就澆鑄在我心底了。
是我先打電話問候她。那段日子她剛剛離異,仕途不順,諸多失意。想到一向要強的她如何受得了這一打擊,一定需要些真誠來取暖。倘是錦上添花,我還不會費這份心。接到我電話她異常驚喜,大呼我姓名,是那種粗獷的叫法。天下女領導居高臨下一覽眾山小的呼喊。叫完,命我馬上過去,過去吃飯。其時,幾個老部下在宴請她。
我應著聲,卻不肯去赴飯局。理由簡單而正當:婆婆炒了幾樣小菜等我回家吃。她便改了命令:不吃飯也行,晚上喝茶!
再沒有拒絕的理由。飯后,她已命車來接,會合在一家新開張的金光閃閃的歌廳。
街上夜風襲人,裙子風衣都經不起挑撥翻出了老底。室內,卻熱浪滾滾,仿佛是夏日的南昌城。我沖過去與四、五個男子一一相握。最后,才在沙發一角與她相視。我伸出一只手。她從沙發上極不情愿地,抑或是隨意地搖起身來,卻不伸手給我。我只好應變,朝她撲上去來了個夸張的擁抱,否則,我伸出的手,就只能抓住尷尬。
男子們紛叫:也給我來一個。
不理。脫了風衣,挨著她坐下。座中原只有她一個女性,在這做著女王,我來,自然是多了一個女仆。我一向對自己定位很準。伸手為她添了點熱茶。
并坐無語。我還在耿耿于剛才沒握到她的手。而且,我真的是很想主動向她靠近,獻上我能有的,而她也需要的一份親密與熱忱。年少時我們曾有過這樣的時光。此時的她,卻只是矜持地端坐,架著腿,兩只手交叉相疊,塞進腿間。不由細想,我一把拽住她的一只手,從她腿之間拖出來,合在自己的兩只手心里。“好久不見了啊,打你電話無數,你都不接啊!”我說著時,心下驚起了雞皮。天!這么涼的手,這么瘦的手!屋里明明高溫30度,而她,還穿著棉衣。
你冷嗎?我脫口問。不冷。她果決的回答讓我生出三分猶疑。我即刻松手,生恐自己熱汗潮潮的手燙著了她。而她,也迅疾收回手去重新塞回腿間。距離,就明明白白地在我們倆之間生長出來。
忽然就沒什么話說了。在她,好像是自己嚴守的秘密忽然被人偷窺,有點無臉見人,卻還要昂著高貴的頭。在我,是無意侵犯了他人,在自責的同時,卻承受著不期然的打擊。這種打擊,不是來自他人,而是自己。是自己印象的破碎。總認為她是強大的堅不可摧的,是鐵打的牢不可碎的,沒想到,現在要輪到我來在心里憐惜她,為她失了溫度的手而唏噓。
手,是用來抓舉的。
她一心想要抓住我說了算的權力,想抓住前呼后擁的熱鬧,這些當真被她抓住了,但她同時抓住的,還有曲終人盡的落寞,無人與共的孤獨。
她比同齡的女性絲毫不減熱情地想要抓住青春,抓住婉轉的歌喉與想唱就唱的率性。記得在我還只能愛上兩元一盒的百雀羚面霜時,她已在說著“清妃”如何爽,巴黎香水該噴在哪些部位。現在,她卻無法藏住突兀在額頭的蚯蚓,無法疏浚被洋酒補品日漸塞衍的喉道,更無法為自己大膽松綁把身子交給瘋狂蹦迪。
這個時候正是隆冬,天漸加寒,我插在衣兜里的手,不愿輕易伸給別人,不想抓舉身外之物,包括別人的手與他手中握有。然而,就時時想起那只手。
公交車上空著的塑料椅。辦公室門縫里擠進來的一縷北風。天空倏然飄過的一片烏云。早晨接觸的自來水。都讓我想起那只失溫的手。
一只骨感的羊腳。一片失水的菜葉。被車輪卷走北風刮掉了柏油的沙路。流氓狗干澀的眼睛。都讓我想起那只手的瘦。
我一直佩服她,論職務、地位、權力、收入、名氣等等,她什么都強于普通人,強于我。但現在我知道我的富有,那就是,我有一雙時刻溫熱的手。有它,我知道自己擁有這輩子最不能缺失的東西:溫度,與活力。
《江南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