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歪到我家的那天晚上,地上是白茫茫的積雪,夜是出奇的冷。
老歪縮成一團蹲在墻角一個勁地抽著略質(zhì)煙。老歪不說話,娘也不說話,我不說話,空氣出奇的沉悶,沉悶得讓人直想仰著頭沖破陋的屋頂怒吼,怒吼得將瓦片震開去。但是,誰也不敢放肆自己。
外面又一次響起大風(fēng)刮光禿禿的樹枝的聲音。老歪終于說話了,他咽了口沫說,我還是回吧。說完就要挾他帶來的行李。老歪,今夜就住在這兒吧。娘說。但在說這話時卻在用眼看著我。我用眼盯著老歪說,老歪。嗯!老歪本能地答應(yīng)了,這些我們孩子們叫順了口,他也答應(yīng)順了口。我說,老歪,你就住在這兒吧。老歪一聽,臉上陡地浮出喜色,然后就嬉笑將行李放在我和娘的床上。我猛地把眼一瞪叫了一聲,老歪。老歪也猛地意識到了自己的舉動差點得罪了我,他又一回頭,笑嬉嬉地將鋪蓋鋪在4條板登上。
那一晚,45歲的老歪來到了我家,名義上成了我的繼父,這一天,我剛滿10歲。
第二天,我沒有看見老歪,就問娘。娘一嘆氣,但沒有解釋老歪的去向。
臨近中午,老歪滿臉被凍得通紅的回來了,他用手搓了搓臉后,從懷中掏出一雙小皮鞋往我跟前一遞說,昨天是你的生日,今天給你補上。我看了一眼,并沒有用手去接,而是白了他一眼后繼續(xù)埋頭吃飯菜。一旁的娘有些責(zé)怪地說,那來的錢,給他買這么好的鞋干嗎?老歪嘿嘿一笑說,我把那邊的一點土特產(chǎn)給賣了。母親一聽,忙問,你就不給自己留個底,萬一……母親說到這兒望了我一眼就把那半截話咽了下去。我知道娘那沒說出來的話是什么話,我也回望了娘一眼。這時老歪說,我既然來了,就沒有回去的打算。娘聽到這兒,眼眶里潮潮的。一旁的我想,娘也真是,被老歪那句好話就給俘虜了?
第二天,我還是偷偷地穿著老歪的皮鞋上學(xué)了,的確比娘做的布鞋暖和,不過從學(xué)校回到家的那一刻,我還是會偷偷地脫下,再換上原先常穿的布鞋。
自從老歪從進門的第一天起,他就一直將板登當(dāng)床。有幾次娘趕我求他,但他始終沒有挪“床”,因為我沒有允許。
第二年春,娘病倒了,很嚴(yán)重。老歪忙前忙后地照顧娘,照顧我。有幾次見娘很痛苦,我就不想去學(xué)校了。老歪一聽,只用輕輕的聲音說,你娘有我,別誤了學(xué)習(xí)。雖然只是又輕又簡單的話語,卻令我納悶地服從了。
娘走了,那天地里的油菜花開得很艷,我的哭聲卻讓油菜花下了頭。我跪在娘的墳前,任由螞蟻往脖子里爬,它們可曾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我沒有一個親人,孤兒的身份是一個多么讓人心酸的詞。
天越來越黑了,和我一樣在墳前呆了幾乎一天的老歪走上前來拍了拍我的肩頭說,有我老歪在!
晚上,老歪沒經(jīng)過我的同意就搬上了床,和我同床而眠。在床上,我和老歪怎么也不能入睡。此時,我陡地明白了娘為什么讓他為自己留條后路的話,其實老歪早知道娘有很嚴(yán)重的病,但他還是來了,踏進著堅定的腳步來了。可他自從進我家后就沒有親近過這張床,更沒有親近過娘。我想到這兒,用手輕輕地摸了一下老歪那有些干癟的腿,老歪以為自己腿影響了我,本能地往床外挪了挪。利用月光,我看見老歪的大半個身子裸露在被子外。看到這兒,我的淚水無聲地流了下來。
老歪實現(xiàn)著他的諾言,一邊拼命地在地里勞作,一邊悉心地照料我。
我知道在背后有人勸老歪這樣對我不值,老歪就只是嘿嘿地笑。我想,這笑聲代表著千言萬語,這笑聲能讓別人慚愧地默默走開。
上初中的頭一年冬季,我得了一場怪病,身子出奇的瘦。醫(yī)生說,沒別的,多吃點有營養(yǎng)的東西。
從醫(yī)院回來的那天,天開始飄雪花,老歪背著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家走去。
此時正值春節(jié)來臨,一路上有不少魚販穿著長雨褲在抽干水的池塘里捉魚。
當(dāng)路過一口正在抽水的池塘?xí)r,老歪忽然停住了腳步,他輕輕地放下我,沖我一笑說,我手掌有臟東西,我去洗洗。說完就走下池塘,伸手去夠那已不滿的水,突然“咚”的一聲,老歪一頭栽入并不是很多水的水凼里,我和在池塘里忙著捉魚的人都愣了。很快,老歪就翻起身來,他大聲地自言自語地說,眼花了,怎么就栽了下來。老歪的話讓其他人大笑不止,而我的臉卻紅了。真丟人,我說著就徑直向家跑去,老歪雙手抱胸濕著身跟著我跑。
當(dāng)我氣呼呼地一頭扎入被子中時,老歪笑著拿開胸前的雙手,然后從濕漉漉的衣服里抓出一只足有1斤重的甲魚來。我從被子的縫隙里看見了老歪手中的那只甲魚,一把掀開被子說,老歪,你……老歪一笑說,我故意栽進水里的,因為我看到了這個好東西。
我沒有說話,因為我不知道說什么了,在喝老歪燉的甲魚湯時,我第一次當(dāng)著老歪的面流了淚,直把個老歪嚇得直搓手,連連說,別……別……
我上了中學(xué)后,老歪的艱辛勞作并不能滿足日益增加的學(xué)習(xí)費用。讀初二的那年暑假,我和老歪到鎮(zhèn)上的建筑工地打工,準(zhǔn)備我開學(xué)的費用。工地上的工作是很繁重的,但我總是在干活時偷偷地從口袋里拿出書本溫習(xí)一下。每當(dāng)我躲在腳手架下溫習(xí)時,老歪總愛站在我身旁,時不時地沖我笑,但最多的時候是東張西望的,特別是朝頭頂上望。我想老歪是怕我被工頭發(fā)現(xiàn)吧。不過我倒沒被捉到,倒是老歪常常被找不到他的工頭罵,很侮辱的那種。但老歪不惱,只是笑。
一天,我又一次偷著溫習(xí)課本,老歪又偷偷地走了過來。我說,老歪你去忙吧,我不會被捉住的。老歪只是笑,但沒挪步。沒辦法,我只得背過身不搭理他,就在我沉迷在知識的海洋中時,只聽見老歪大喊一聲“躲開”。緊接著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挪了位,隨即傳來“啊”的一聲。
老歪受傷了,是被腳手架上墜下的一截鋼管砸中頭部的,幸好偏了一點,只在他額頭上留下了一塊傷疤。
在醫(yī)院簡單處理了一下后,老歪就回到了工地干活。在一次老歪和工友的談話中我才得知在我偷學(xué)溫習(xí)時,老歪為啥老站在我身旁,一是怕工頭發(fā)現(xiàn),但最主要的是為我查看隨時發(fā)生的險情,以便他及時上來堵“槍眼”。我聽到這兒,眼淚又一次流了出來,嘴里輕輕地說,老歪啊,老歪啊……就哽咽了。
在老歪一路保護中,我上了重點高中,但高額的學(xué)費始終壓得老歪喘不過氣來。當(dāng)然,老歪是不會讓我看出的,在我面前從來就是樂呵呵的,而我卻真的是被壓得喘不過氣來。
又是為錢讓我和老歪吵了第一次架。那天我從城里回家,老歪知道我是為啥回來。這次還不等我開口,他就給我300元錢,說在學(xué)校別苦著自己。這段時間老歪一直在地里忙活,而且還不是莊稼出錢的時候,這錢……老歪在廚房里忙活時,我發(fā)現(xiàn)了一張單子,一張賣血的單。我什么都明白了,我站在老歪背后,看見才50多歲的他卻很蒼老,花白的頭發(fā)在墻縫射進來的陽光下是那么的扎眼……
第二天,我給老歪留下一張紙條,就離家出走了。
那里最來錢?煤礦!對,去煤礦。
我在離家好幾百里的煤礦干挖煤的工作。可在我干活的第5天,老歪就找來了,他的面容更蒼老,老歪說,跟我回去!不,我說著就下了礦。
在礦底剛干了一會兒,老歪也下來了。他也加入了挖煤工作。他沒有說一句話,我也不說一句話。
命運總喜歡捉弄我和老歪,那天本不是多人下礦的日子,但為了錢,我和老歪下了礦。
災(zāi)難來了,來得很突然,透水事件!我和老歪在漆黑一片的礦底背靠背地坐著,都能聽見彼此心跳,水還在一點點地漲,空氣越來越稀薄。我們只能坐在一處土丘的地方,礦底漆黑,眼前的世界漆黑,內(nèi)心也越來越漆黑。我說,老歪,我怕!老歪說,別怕,有老……老歪在,他差點將老爸說出口。
時間不知是怎么在走,我感到呼吸困難了。我問老歪,難受不?老歪說,有我老歪在,你不會難受的。胸被無形的壓力擠壓得喘不過氣來,在這個時候就想說話,很強烈的那種。我說,老歪你還記得給我買的第一雙皮鞋嗎?很暖和!我明顯感到老歪的身子一抖,在短暫的停頓后他很嚴(yán)肅地命令,別說話,節(jié)省養(yǎng)氣。我明顯感到老歪聲音有些顫抖。
深深的地層,窄小的空間,只聽見自己微弱的呼吸,真像天邊的森林,到處是潛伏的野獸,想跳出來吃我,我蜷縮,漸漸癱軟下去……
這時有一片又厚又粗糙的嘴對準(zhǔn)了我的嘴唇,一團團帶有養(yǎng)份的熱氣傳到我的嘴里,傳輸?shù)酱竽X,送入肺腔……
這是一場沒有硝煙,兵不血刃的戰(zhàn)斗。我和老歪把死神趕走了,確切地說,是老歪發(fā)揮了“力量”。
我和老歪被蒙住雙眼抬出洞口時,老歪用微弱的聲音問:怎么樣?我流著淚說,老歪爸,感覺好極了。接著一陣響徹天際的哭聲響起,那是老歪。
我咬著牙又回到了教室。老歪沒送我,他說,死都不怕,貧窮還有啥好怕的!
我拿到了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的一瞬間,我抱住老歪放聲痛哭,我吼道:老歪,老歪爸,爸,你是我生命里的一盞長明燈!有了你這盞燈,我會一路翱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