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進入文明史以來,醫學一直因為其具有野蠻、殘忍、不夠科學的一面而飽受爭議、備受嘲諷。在《西方文明的另類歷史》一書中,理查德·扎克斯以嘲諷的筆調談論歷史上各種匪夷所思的“醫療手段”。所以當進入現代社會,醫學得以迅速發展時,曾經一度使人歡欣鼓舞。但是伴隨著醫學的進步,醫學本身存在的一些問題又逐漸浮出水面,這些問題在后現代社會中更是凸顯,受到了很多有識之土的普遍關注。對于現代醫學中存在的問題,作為作家的美國黑色幽默小說家約瑟夫·海勒(1923—1999)在接受訪問時也曾這樣說:“在《第22條軍規》中,我可能已經將這一觀念做了深入的探討:即在多大程度上,現代醫學已經變得非自然化了;在多大程度上,現代醫學已經干擾了生物本身的自然進程。”確實,在海勒的代表作品《第22條軍規》中,各式各樣的醫學專家們將其他人的身體毫無理由地分割成瑣碎的部分(其不成理由的理由就是那是他們自己研究的領域),并將這各個部分引向他們各自研究的領域。小說中描寫道:“上校接受了全面檢查。他身上的每一個器官都上了麻醉藥,動過刀,涂過藥粉,清洗干凈,接著又讓人擺弄著照了相,同時亦被挪動過,取出后再放回原先的部位。”在這里,人的身體被醫生們隨意肢解成不成樣子的片段,人不再被看作是完整的人,他被視作僅僅是各種器官的簡單集合,哪里出現病狀,就在哪里開刀,要么割除、要么替換。他成為一部由心、肝、肺、胃等等各種標準化零件組成的機器。對于這種身體不再從屬于自然、從屬于人自身,而是轉而成為現代醫學研究對象的現象,海勒用黑色幽默的手法在作品中表現出了不滿的嘲諷。但是實際上,人并不是身體各個部分、器官的簡單集合,而是一個可以達到自我圓滿的整體。現代醫學一方面在大談醫學模式已經在由生物醫學模式向生物心理社會醫學模式轉化,一方面由于越來越細的學科分工,在為人們帶來了專門化醫療這一好處的同時,也同樣帶來了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威脅。小說中主人公約塞連因肝痛住進醫院,不過,他這肝痛還不是黃疸病的征兆,正因為如此,醫生們才是傷透了腦筋。如果它轉成黃疸病,他們就有辦法對癥下藥;如果它沒有轉成黃疸病而且癥狀又消失了,那么他們就可以讓他出院。可是他這肝痛老是拖著,怎么也變不了黃疸病,實在讓他們不知所措。因為約塞連的癥狀在以往的疾病臨床經驗中并不存在,所以他們不知道該怎么去處理。他身體的病患不是被看作是約塞連個人的問題,在醫生眼中,這一病患應該具有病人得這一疾病時的普遍癥候,一旦這一臆想中的癥候普遍性在約塞連身上并不存在,那么醫生們就只有束手無策。醫生們缺乏的并不僅僅是面對病癥時靈活應變的能力,他們更缺少對病人主體性的關懷。在這種醫療理念的指導下,必然導致在醫療過程中病人的主體地位為疾病的客觀存在性所代替,病患成為主導病人的癥候,病人也就隨著病患地位的凸顯而異化為物。
并且不僅僅如此,海勒在悲嘆現代醫學中人被肢解的同時,也在懷疑醫學的科學性,他在《第22條軍規》中是這樣描寫醫學這門科學的:“兩個士兵,一名叫格斯,另一名叫韋斯,他倆已成功地將醫務工作完善為一門精密的科學。門診傷病員集合時,凡發現體溫超過華氏一百零二度者,一概急送醫院。除約塞連外,凡在門診傷病員集合時查出體溫低于華氏一百零二度的病號,全部用龍膽紫溶液搽牙齦和腳趾,再就是每人給一顆清瀉片。結果,這藥病員們一接到手,便扔進了灌木叢。至于體溫不高不低正好是華氏一百零二度的人,則一律要求于一小時后回醫務室,重新測量體溫。”這夸張的描寫充分表現了海勒對于現代醫學作為“精密的科學”的質疑。而現實醫學確實正漸漸變得機械化,例如感冒與體溫這一癥候的緊密聯系。往往人感冒與否以及感冒的嚴重程度不再取決于個人對自己身體的感受,而是被人的體溫高低水平所決定的。而作為一種癥候的體溫已經失去了它以往的意味。正像法國后現代思想家米歇爾·福柯(1926—1984)在《臨床醫學的誕生》中指出的那樣,癥候已經“不再是疾病本身自動表述出來的東西,而是研究方式和患病機體之間被促成的接觸點”。但是這種病人肌體被科學化檢測的過程恰恰正是人類身體被異化的鮮明體現。就像海勒小說中那樣,人本身的主體性因為一些荒誕的客觀評判標準的出現而漸漸消失,人作為物的特性在醫學中逐漸被凸顯出來。人不得不漸漸失去對自身的把握,并被迫將對主體的這種把握轉讓給各式各樣的醫學測量手段。
福柯認為“臨床觀念所引起的最重要的道德問題是:人們有什么權利把一個因貧困而被迫到醫院里尋求幫助的病人變成臨床觀察的對象?他是未尋求救助的,但是他是這種救助的絕對主體,因為這種救助原本就是專門為他設定的;現在他被要求變成一種目視的對象,一個相對的對象,因為需要從他身上辨識的東西是被用于增進其他人的認識。”然而到了后現代社會中,在這個問題的面前已經不再有貧富之分(盡管在西方當代社會仍然存在以窮人為實驗對象的醫學實驗現象),問題實際已經變成了:是否當所有病人都變為臨床醫學的相對對象,臨床醫學就不再成為重要的道德問題?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后現代社會中臨床醫學的嚴峻現實說明現代臨床醫學對人的侵犯已經觸及了人的主體尊嚴的底線。并不僅僅是作為醫療實驗對象的窮人或弱勢者如此,所有病人在被宣布為病人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被迫失去了其作為主體的人的尊嚴。臨床醫學的非自然化特征正是病人主體性喪失的重要原因之一。而想要達到醫學合乎自然的目的,就要求醫生在診治病人之時,將病人看作是醫療診治的主體對象,而不是將病患癥候作為診治對象,更不能將疾病看作主體。但是在現代醫學中,病人被動的地位以及相關“科學的”醫療知識的匱乏卻讓其只得承受醫生們的任意處置。他們像小說中那具被包裹在雪白的繃帶中的軀體那樣任人擺布,被宣布為誰或者是被宣布為死亡。而善于借墮胎賺錢的丹尼卡醫生的被宣布死亡,除了顯示了當代美國政府機構的官僚化、教條化,恐怕也部分顯示了身為猶太人的海勒對于墮胎這種違反自然行為的態度。實際上,在現在的美國社會中,主流社會仍舊強烈反對墮胎,猶太人尤其抵制墮胎這一行為。
雖然海勒對現代醫學十分痛惡,但是很明顯海勒也并不想回到沒有現代醫學的野蠻社會。對于前現代醫學的野蠻殘忍,早就充斥了各種冷嘲熱諷。他更渴求的是現代醫學向自然和諧的回歸。他希望讓人在醫療中可以更多地保持自身的尊嚴,保有對自己身體的那份主體性。而不是僅僅被視作是疾病癥狀的物質載體或者是被醫生隨意處置的客體。福柯同樣也探討了現代醫學的非自然化以及人的主體性消失這一現象。兩位大師對這一問題的共同關注既有社會因素的影響,也有其自身經驗的影響。同福柯一樣,海勒對醫學非自然化的關心也是由于他幼時精神上的創傷:海勒的父親死于手術后縫線開裂導致的大出血;而福柯則是因為在他很小的時候,他那身為醫生的父親就帶著他去看手術。血淋淋的場面深刻影響了兩位作者的世界觀,同時也讓他們對現代醫學的現代性產生了懷疑。但是這種影響反映在兩位大師的筆端卻絕不僅僅是一種偶然的暗合,而是現代醫學發展到后現代社會,其反自然特性為人們所深深認知之時而必然會有的反映。可以說這種對醫學的非自然化的關注正是后現代社會不同于前后現代社會的主要特點之一。無疑現代醫學的非自然化在幫助人抗衡疾病上有其積極的一面,但也表現出人對自然的侵犯,在醫療中把現今主體訴求強烈的現代人由主體推向客體、推向物,把人由醫療的目的變成認知的手段。法國存在主義思想家薩特在《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中總結道:“康德的倫理學說,永遠不要把另一個人當作手段,而要當作目的。”存在主義是黑色幽默小說的思想基礎之一,海勒自然也深受薩特的影響。他反對醫學的非自然化那種將人作為手段而不是目的的行為。他在小說中寫道,在面對著解構了人的肉體的現代臨床醫學時,主人公約塞連并沒有妥協退縮。他憑借自身特異的體質(肝痛,并且體溫只有華氏一百零一度)對貌似科學的醫學進行了無情的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