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缺這點(diǎn)錢

　　那年，我家陷入極度的困難時期。其實(shí)我家并非真的很窮，平時父親還時常周濟(jì)一下村里的人，只因?yàn)槲铱忌狭藥煼洞髮W(xué)，學(xué)費(fèi)每年一萬五，再加上其它的開支，一年至少也得兩萬元。在短時期內(nèi)湊足這么多錢，確實(shí)給土里刨食的父母，出了一個大難題。父親果敢地拿出了一家之主的風(fēng)范，決定四處借債，不能因?yàn)殄X耽誤兒子的前途。
　　開學(xué)的前一天晚上，母親把從親朋家里借來的鈔票數(shù)了又?jǐn)?shù)，攤開手示意父親：還差500塊。從來也不愿意張口求人的父親，借錢時撒的謊，竟然讓人無懈可擊。他每次都說：“僅差這一點(diǎn)了。”這一點(diǎn)恰好卡在對方無法說不的節(jié)骨眼兒上。在人家懷疑的目光中，他解釋去年伐木收入多少，種植食用菌賺了多少，其實(shí)那里面都被大大地加入了水分。他也曾打電話給學(xué)校，試圖希望他們能允許緩交一段時間，并一再向他們保證，自己不是一個欠債死活不還的人，全村人都可以為自己擔(dān)保，但是電話那邊冷漠的語氣，擊碎了他的企盼。
　　父親緊鎖著眉頭說：“該借的地方都借到了。”矮小的母親凝視著父親，試探著問：“還有啥法子嗎？”父親的臉抽搐了一下，欲言又止。這個微妙的舉動沒能逃過母親那“犀利”的目光，急切地問：“有啥法嗎？”
　　父親咬咬牙，吞吞吐吐地說：“春芝她男人出車禍時，我曾借給他們500塊，沒跟你商量。說好了，事完了就還。可他們又陷入到官司里去了，到現(xiàn)在還沒還……”春芝曾經(jīng)是父親的舊戀人，屬于生死不渝的那種，后來，由于種種原因，母親取代了春芝。父親始終對春芝念念不忘，母親則對春芝耿耿于懷。
　　母親愣了一下，便“噌”地站起來，毅然拉起我說：“我去，兒子跟我走。”我踉蹌著跟在母親的身后，我不敢看父親那張表情復(fù)雜的臉。
　　春芝家滿目凄涼，所有值錢的東西都已不復(fù)存在了。骨瘦如柴的男人躺在床上，不期而遇的車禍?zhǔn)顾肋h(yuǎn)失去了行走的能力，兩年多的官司把這家徹底拖垮了。眼窩深陷的春芝看到我們，眼里掠過一陣恐懼和悲哀。她男人縮了一下身子，怯懦地說：“大侄子，考大學(xué)，好哇。我也高興，可那錢，唉，緩緩行不？我挪動不了了，全靠春芝一個人張羅，要債的人整天不離門，求你們別再為難她了。”聲音低弱得讓人心顫。
　　母親猶豫了片刻，還是艱難地吐出幾句話：“孩子他爸也是實(shí)在沒法，才想到了你們。明天要是拿不到錢，就會耽誤孩子一輩子的。”就在那一刻我心里忽然對母親產(chǎn)生了一種怨恨，覺得她有些殘忍，而且有打擊報復(fù)之嫌，這是在給春芝家雪上加霜啊。我扯了一下母親的手，說：“走吧，實(shí)在不行，我就不去上學(xué)了。”
　　母親呆立在那里，一動不動。
　　時間在僵持中凝固著。
　　春芝看到母親那樣子，捋了捋額頭的亂發(fā)說：“大姐，是栓柱大哥叫你來的嗎？”母親沒有搖頭也沒有點(diǎn)頭，反問道：“你說呢？玉林是他的親生兒子，他們是父子。”春芝強(qiáng)擠出了一絲笑意，說：“大姐，你放心吧，我耽誤不了玉林上學(xué)。”母親猶豫了良久，最后還是半信半疑地領(lǐng)著我離開了。
　　那一夜，我們?nèi)胰嗽跓o言的不眠中熬到天明。
　　天剛亮不久，春芝忽然闖進(jìn)我的家門。在寒風(fēng)中，她鬢角掛著白霜，手里緊緊地捏著一卷鈔票，說：“沒耽誤大侄子上大學(xué)吧？”
　　父親有些結(jié)巴地說：“其實(shí)，其實(shí)，我，我……”春芝勉強(qiáng)地笑了一下，說：“沒啥，沒啥，其實(shí)，這錢我早就應(yīng)該還的。”母親看到父親那樣子，臉上掠過一絲不快，催促道：“走了，走了，要不耽誤孩子的班車了。”
　　出村的路上，我聽到父母在身后悄聲地斗著嘴。母親怨氣十足地說：“你心疼了是不是？你這個沒良心的，我白給你生了這個兒子了。”父親口嘆唉聲：“這也太難為她了，她是個要強(qiáng)的人，能還早就還了。她那錢是從哪來的呢？”母親有些怒不可遏了，輕聲吼道：“你還在惦記著她！你聽好了，以后，少跟她沾邊，否則，我跟你沒完。”接著我隱約聽到父親說：“你別逼人太甚。”
　　自從我走后，春芝她男人就一直懷疑那500元錢的來處，春芝隨口說是在二姑家借的。生活的多舛使她男人的心理變得扭曲而多疑，春芝的謊言很快被他識破。她男人一再追問那錢的來處，春芝只是低頭不語。春芝越是不說，她男人懷疑就越重。沒過幾天，春芝家里就傳來她男人的嚎叫：“那錢到底從哪里來的？那天晚上，你到底去哪了？”
　　村里人也議論紛紛，有些好事者也開始在背后對春芝指指點(diǎn)點(diǎn)。關(guān)于春芝的流言四起，這就使她那個神經(jīng)本來已經(jīng)很脆弱的男人更是受不了了，他叫罵道：“我沒法活了！”
　　父親實(shí)在看不過去，便死拖活拉地把母親拽到春芝家，指著那個男人說：“你不是問那錢從哪來的嗎？我告訴你，是我，事先在私下里給她的。”那個男人疑惑地問：“那是為啥？”父親沖母親努了努嘴：“你出事后，她老是懷疑，我給過你們錢。為了打消她的懷疑，是我故意讓她去要的。其實(shí)，那天，我們根本就不差錢了。”
　　春芝在一旁悄聲地哭起來。母親的臉色一青一白的。
　　那個男人怯懦地說：“可，可那天晚上，春芝她一宿未歸。”父親一把把母親拽到他跟前，說：“你問問她，那天晚上，我們是不是一直都在家里。”然后在后面狠狠地掐了母親一把，母親看看父親那哀求的神情，吭哧了一會兒，說：“嗯！”春芝哭得更厲害了。
　　回到家，母親像一頭發(fā)怒的母獅，對父親吼道：“這到底是咋回事，我跟你過了這么多年，怎么就掏不出一句實(shí)話啊！”父親低聲地說：“春芝家太苦了，我不那樣說，春芝咋能再撐起那個家。把你裝進(jìn)去了，你愛咋地咋地吧。”母親進(jìn)一步逼問道：“你跟我說句實(shí)話，那錢到底是咋回事，春芝的錢是哪來的？”父親搖搖頭說：“原來我是借給過春芝家錢，可春芝還回來的那五百塊錢，真的不是我給的。就算是我對你有什么隱瞞，可玉林是我唯一的兒子，在春芝和兒子之間，哪個重哪個輕，我還分得出來。”
　　這時，春芝推門走進(jìn)來，用低顫地聲音說：“嫂子，大哥，我不想因?yàn)槲矣绊懩銈兊募彝ァＤ翘欤翘焱砩希胰チ顺抢锏囊粋€賣血站。”那是一家地下黑血站，好多人就是因?yàn)樵谀抢镔u過血，得上了不治之癥。母親聽后半晌無語，父親狠狠地罵了一句臟話。春芝小聲地抽泣起來。
　　過了一會兒，母親毅然地站起身，走到外面，拿進(jìn)一個小包，里面有一千元零散的鈔票，對春芝說：“這是背著他爸爸悄悄地攢的，是做應(yīng)急用的。孩子的事，我真不應(yīng)那樣逼你們。”轉(zhuǎn)頭又對父親說：“拿上它們吧，幫春芝到省城請個最好的律師，打贏這場官司。我就不信這世道還沒有王法了。”
　　不久，春芝家得到應(yīng)有的賠償。半年后，我放假回到家。看到母親和春芝嬸子坐在一起有說有笑的，兩家的隔閡從此化解。
　　（責(zé)編/方紅艷插圖/樂明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