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凈沙

　　1、枯藤老樹昏鴉
　　
　　“山路十八彎，水路灘連灘；山水盡頭鳳凰嶺，鳳凰嶺上住神仙……”
　　童梅背著背包，哼唱著這首熟悉的民謠，沿著曲曲彎彎的山路向鳳凰嶺走去。鳳凰嶺是個坐落在重重大山中的小鎮，風景雖美，可由于地處偏遠，山路難行，加上信息閉塞，數十年來山民們一直在貧困中苦苦煎熬。不過最近三年，鳳凰嶺人的生計大為好轉，不僅吃喝不用愁，許多人家還建起了敞亮的新房。童梅也是鳳凰嶺人，聽說家鄉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自從上大學就沒回過家鄉的她今年剛一畢業，便興沖沖地趕了回來。
　　在童梅的心里，窮困的鳳凰嶺是一片未開發的人間仙境。每年春天，山花盛開，山泉叮咚，美景如畫，也難怪人們會說“鳳凰嶺上住神仙”。但“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的慌”，神仙不吃不喝依然逍遙自在，以食為天的凡人就不行了。你讓他三兩天不吃飯，餓得兩眼瓦藍地去游山玩水，他瞅著樹葉都會像香噴噴的鍋貼!走著想著，驀地，童梅站住了。
　　是葉笛!沒錯，遠處，有人在吹奏葉笛!童梅凝神細聽。從婉轉低回、凄惻纏綿的笛音里，童梅聽出那人吹奏的是《找個天使去愛你》：“落葉隨風將要去何方，只留給天空美麗一場。曾飛舞的聲音，像天使的翅膀，劃過我幸福的過往。愛曾經來到過的地方，依稀留著昨天的芬芳……”
　　在鳳凰嶺，雖說人人都會吹葉笛，但能吹得如此委婉動情的卻寥寥無幾。這個人，會不會是洪天南?洪天南是童梅的高中同學，葉笛吹得最棒，隨便摘下一片樹葉往唇邊一放，就能吹出好聽的曲子。當年，童梅最喜歡聽洪天南吹葉笛，時常聽得神飛山外。想到這兒，童梅急切地循著聲音找去。此時已是初秋，路上黃葉遍地；昨天又下過一場秋雨，山路濕滑，童梅走得急，不想腳下被石頭一絆，身子一歪便踉踉蹌蹌地摔向路邊的深谷：“哎唷……”
　　童梅痛叫著跌落，手忙腳亂中抓住了一根比筷子還要粗的野藤。鳳凰嶺的野藤，柔韌如纜繩，想扯斷它，除非你有千鈞神力。“好險!”童梅長出口氣，雙手握緊藤條，腳尖踩向一塊突兀出來的巖石，想借力爬上去。孰料那塊巖石竟像酥軟的泥巴一樣，一踩便碎，嘩啦啦地掉落谷底!怎么會這樣?鳳凰嶺可是花崗巖地貌!還沒等童梅回過味來，只聽“喀嚓”一聲脆響，手中的藤條也從中斷裂!童梅“啊啊”驚叫，再次骨碌碌地滾向谷底!
　　值得慶幸的是，這面坡坡度不算太陡，山坡上又稀稀拉拉地生長著冷杉、美人松、鳳凰松等百年老樹。“砰……”，大約半分鐘后，驚惶失措的童梅被一棵高大的美人松攔腰擋住。美人松學名叫“長白松”，樹形優美，枝葉蒼翠，站在遠處看，就像濃妝淡抹的少女般搖曳多姿，因而被山民稱為“美人松”。當童梅長到十五六歲時，已出落得亭亭玉立，鳳凰嶺的不少年輕人便把她比作“美人松”。可此刻，美人跌得滿身泥斑，狼狽不堪，再也不想去找什么吹笛的洪天南了。
　　“真倒霉!”童梅哭笑不得地爬起，辨別了下家的方向，抬腿要走，可步子卻沒邁出去!面前，突然竄出一高一矮兩個年輕男子!
　　童梅心頭一顫，惶惶地問：“你……你們想干什么?”那個矮子緊盯著童梅的背包嘿嘿一笑，露出了滿嘴黃牙：“檢查!”“檢查?你們是干什么的?憑什么檢查我?”童梅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高個冷哼著開口了：“少廢話，這一片歸我們兄弟管!”話未說完，人已撲了上來。童梅躲閃不及，被高個推了個趔趄，背包也被搶了去。
　　“救命啊，有人搶劫……”童梅忙躲到一棵大樹后，戰戰兢兢地高聲呼救。呼救聲乍起，棲息在茂密樹椏間的一群烏鴉被驚擾，“嘎嘎”怪叫著撲棱棱地飛遠。高個麻利地翻包，矮子則“噌”地從腰間拔出一柄匕首，惡狠狠地沖來：“閉嘴，再喊老子攮了你!”“快來人啊，有人搶劫……”童梅繞著樹跑，邊跑邊不停地喊叫。矮子雖身材袖珍，動作卻靈巧，三步兩步便追上童梅，從背后用力一搡，童梅站立不穩，仆倒在地。矮子嬉皮笑臉地跳到童梅身旁，揚起尖刀在她的臉上比比劃劃：“小妞，信不信，你要再喊，老子花了你的臉!”看著鋒利的刀尖在眼前晃來晃去，童梅嚇得當即噤了聲，連大氣都不敢出。童梅一閉嘴，矮子淫邪的目光便落在她的胸上，喉嚨里不停地發出吞咽唾沫的聲音!
　　“你，你別亂來!我是鳳凰嶺人……”童梅顫聲求饒。鳳凰嶺人?矮子一聽，顯然一怔。趁著他發怔的當兒，童梅突地握拳擊向矮子的下腹。讀大學時，學校為女生開過提防性騷擾的課程，沒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場。但童梅畢竟是柔弱女孩，身單力薄不說，又剛從山坡上滾下來，體力尚未復原，因而那一拳并無多少力道。
　　“奶奶的，你敢打我?我看你是找死!”冷不丁地挨了一擊，矮子惱羞成怒，高舉起尖刀狠狠地刺向童梅的胸口……
　　
　　2、小橋流水人家
　　
　　寒光一閃，眼睜睜地看著尖刀扎下，童梅絕望了。四年前，她考上了大學，成了鳳凰嶺百年來走出的第一個大學生；四年后，她畢業回鄉探親，可等待她的卻是兩個殘忍的劫匪!父母含辛茹苦地把她拉扯大，受盡了勞累；還有，為了讓她安心讀書，弟弟童江提前退學，幫著家里拾掇那幾畝年年下種年年歉收的山田。這一切，都還沒來得及報答，甚至來不及再看家人最后一眼……
　　就在童梅放棄抵抗的一剎那，一塊石頭嗖地飛來，重重地打在矮子的臉上，打了他個滿臉開花!“哎唷……”，矮子扔了尖刀，捂著臉齜牙咧嘴地滿地打滾。高個男子聽見了，扔下背包拖著矮子落荒而逃。失魂落魄的童梅剛爬起來，一個年輕小伙子已快步奔到跟前。
　　“你沒事吧?”小伙子急切地問。童梅認出了對方，救她的正是吹葉笛吹得最好的高中同學洪天南。四年沒見，洪天南個頭長高了，人也更加帥氣，只是臉頰略顯清瘦。童梅撿起背包，感激地說：“謝謝你天南。要不是你，我……”
　　洪天南搖搖頭，說：“如果你不反抗，老老實實地交出背包，他們是不會傷害你的。”童梅聽洪天南這么一說，不禁一愣，遲疑地問：“你怎么知道?你認識這兩個劫匪?”“不認識。但他們絕不是劫匪。”說著，洪天南指指童梅的背包，“你看看少沒少東西。”
　　童梅撿起背包，細細查看了一遍，手機沒丟，幾百塊錢也在，只是少了一部數碼相機。讀大學期間，童梅勤工儉學，最多的時候一天要做六份家教，掙來的錢支付學費綽綽有余。手機是她買的，用來聯系雇主，數碼相機卻是借同學的，準備拍攝一些優美的山鄉風景圖片，回城后發到網上，宣傳一下鳳凰嶺。適才遭遇的那兩個男子，如果是打劫，為什么不拿走手機和錢?如果像洪天南說的那樣，他們不是劫匪，又為什么要攔截她，搶走相機?童梅納悶不解，正想問個明白，洪天南卻沒給她盤問的機會，轉身就走：“走吧，我送你回家。”
　　跟在洪天南身后，童梅驚愕地發現，洪天南的頭上橫著一道長長的疤瘌，從后腦勺一直延伸到耳際!應該是刀疤!盡管有頭發遮掩著，可還是一眼就能看出來!難道，洪天南也曾遭受過他們的襲擊，變得膽小怕事，不敢聲張了?
　　童梅的家坐落在一條常年溪水清清的山澗邊。山澗僅有七八米寬，溪面上搭建著一座方便山民過往的木橋。與其說是木橋，倒不如說是索橋更合適。兩根鐵索橫貫兩岸，鐵索上鋪設著厚厚的木板。走在上面，顫顫悠悠，卻絲毫不會讓人感到害怕。因為橋面距離溪面不過半尺，一彎腰就能觸到溪水。
　　“天南，等我一下，我洗把臉。你看我滿身臟兮兮的，還不讓鄰居們笑話死我?”童梅說著蹲下身，伸出了手。然而，不等她捧起水，洪天南突然抓住她的胳膊拽起來，“還是回家再洗吧，這兒的水不干凈。”
　　這條小溪的源頭是一眼山泉，泉水清涼甘甜，可比大城市里的礦泉水好喝多了。怎么會不干凈?童梅疑惑地看向溪水。果不其然，溪水看起來綠得有些過分，有些嚇人，水底的鵝卵石上也長滿了綠幽幽的茸毛。童梅不由地皺起眉頭，問：“溪水怎么會變成這樣?”洪天南猶豫了片刻，反問：“童梅，你準備在鳳凰嶺住多久?”童梅說：“我已經和一家旅游公司簽了合同，只能住五六天。你問這個干嗎?”洪天南含糊地遮掩過去：“沒什么，隨便問問。快走吧，你看，童江迎你來了。”
　　真的是弟弟童江。童江也看到了童梅，高興地喊著跑來。姐弟相見，童梅來了個熱情擁抱。“童江，你行啊，我走的時候你還穿粗布衣裳呢，現在全換新的了!”童江一身新衣，顯得格外精神。童江接過童梅的背包，得意地說：“姐，咱家的日子是越過越紅火了。告訴你吧，我改行了，開診所，生意好的不得了。”
　　“診所?去年你給我寫信，說辦了個種子公司，怎么又想起開診所來了?你初中都沒畢業，有行醫執照嗎?”童梅忙問。無照行醫，可是要出人命的。童江湊近童梅的耳朵，神秘地說：“是地下診所，不用執照，可比開種子公司安全多了。對了，你剛才碰到洪天南了吧?”
　　“嗯。是他送我回來的。”童梅邊說邊回頭找洪天南。可一轉眼的功夫，洪天南已悄無聲息地走了。童江指指后腦勺，接著問：“那你看到他的疤瘌沒有?”童梅點點頭，忙問是怎么搞的，童江心有余悸地說：“被人砍的，差點要了小命!就因為開種子公司!”
　　會不會是搶了人家的生意，招惹了仇家?童梅剛要詢問，已接到消息的爹娘也顛顛趕來，拉住她的手噓寒問暖。就在一家人親親熱熱地要邁進院門的那一刻，山林中又飄響起悱惻凄怨的葉笛聲。童梅能斷定，吹葉笛的一定是洪天南。因為，曲子是熟悉的《找個天使去愛你》!
　　
　　3、古道西風瘦馬
　　
　　童梅有早起晨練的習慣。每天六點，準時起床。回到家的第二天，童梅一早就醒了，躺在被窩里等天亮。可一直等到七點，窗外還是灰蒙蒙的一片。大概是陰天了吧?童梅想著，起床推開門。驀地，絲絲縷縷怪怪的氣味撲面而來。抬頭看向天空，空中正懸浮著一團團遮天蔽日的煙云和水云。
　　“姐，吃飯去。吃完飯我帶你到診所看看。”童江過來招呼。童梅似乎沒有聽到弟弟說的是什么，指著天空濃重的煙云問：“童江，云朵怎么是灰的?”童江笑了，“姐，原來你上過大學也有不知道的東西啊。那不是云，是防霜霧。”
　　防霜霧?做什么用的?童江說，這可是亞東公司和華林集團的大功德一件。為了防止農作物還未成熟就遭受霜凍侵害，亞東公司和華林集團無償為鳳凰嶺播撒防霜霧。聽說，單這一項，兩家一年就要花費幾十萬。童梅學的是旅游專業，不太懂物理化學，聽了個稀里糊涂。吃過飯，童梅跟著弟弟去了鎮里。由于鳳凰嶺地處群山之中，山民居住分散，鎮里也僅有一條青石板鋪設的街道。道路兩旁，零零散散地開著幾家食雜店。童江的診所藏在拐角處，沒有招牌，看上去更像是個雜貨鋪。走進診所，除了一張上鎖的木桌外，童梅沒看到白大褂，也沒看到聽診器，甚至連藥品都沒有!這不禁讓童梅一頭霧水：“童江，你這是診所嗎?”“當然是診所。你別急，一會兒就來病人了。”童江話音剛落，還真有一個中年人佝僂著腰走進來。
　　整個看病過程簡單得令人難以置信……中年人指指腳，童江伸出兩個指頭。中年人點點頭，掏出20塊錢放在桌上。童江打開桌洞，拎出一只塑料桶。一擰下桶蓋，一股令人作嘔的濃烈氣味便鉆入鼻孔，害得童梅接連打了幾個噴嚏。童江倒出半瓶，遞給中年人后說了唯一的一句話：“分三次用，兌溫水半盆泡20分鐘。第四天要不見好，你來砸我的鋪子!”
　　病人說聲謝謝，一瘸一拐地走了。童梅驚訝地問：“完了?”童江將錢揣進兜，沖童梅得意地笑：“完了。藥到病除，20塊錢到手。”童梅走到塑料桶前。想看看到底是什么“靈丹妙藥”，卻沒看到標簽。童江猜出童梅的心思，小聲說：“這是PAA，專治爛腳丫。鳳凰嶺人就得這一種病。”
　　PAA?不就是過氧乙酸嗎!對此童梅多少知道一些。幾年前“非典”爆發，到處噴灑的都是過氧乙酸。過氧乙酸是速效、高效滅菌劑，能迅速殺滅病毒、真菌，但它具有強腐蝕性，強刺激性，對人身健康的危害性極大。吸入后會引起咽喉、支氣管炎癥，導致水腫、頭痛、惡心和嘔吐!
　　“姐，沒你想的那么嚴重。多兌些水，一點問題都沒有。”童江不以為然地剛說完，又有兩個病人瘸著腿前來就診。童梅受不了過氧乙酸發出的濃烈刺鼻味，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走出門。街對面也是一家診所，生意和弟弟的診所同樣興隆，不同的是他們給牲口看病，因為門口正有兩個老農牽著瘦骨嶙峋的牛馬候診。牛馬負重走山，是鳳凰嶺人的命根子，怎么會有這么多生病的?這時，洪天南從街口走來，童梅趕緊揮手招呼：“天南……”
　　洪天南站住了。童梅迎上去，說：“天南，我能和你談談嗎?”洪天南問：“談什么?”童梅直截了當地說：“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受傷的。”洪天南的神情瞬間沉郁下來，思慮半晌，抬腿就走。童梅跟著，直跟出鎮子，來到一片葉片蔥綠、長勢旺盛的玉米地前。洪天南不做聲，只是盯著玉米看。
　　不就是莊稼嗎，有什么好看的?童梅出生在山村，小時跟著爹娘種過田，懂得一些常識。她疑惑地看了幾秒鐘，便看出了端倪。現在是秋天，按時令說玉米早就該顆粒飽滿成熟了，怎么至今還綠汪汪的?還有，記得在家時看到的玉米秸，長得最高的也只比人高一頭，這一片卻株株高得像小樹!扒開一只，童梅登時目瞪口呆。棒子上，竟然一粒玉米都沒結!
　　“為什么會這樣?”童梅問洪天南。洪天南沒有回答，又沿著山路走向谷底。谷底是鳳凰嶺聯合中學，十里八鄉的孩子都在這所學校讀書，童梅也是在這兒上完的初中和高中。十分鐘后，兩人走進了學校。孩子們早放假了，簡陋的校園里空無一人。重返母校，童梅很是興奮，直接走到自己曾就讀過的高中教室。隔著落滿灰塵的塑料布看進去，童梅又一次驚呆了!教室里碼放了裝滿礦石的蛇皮袋，卻不見一張桌椅!
　　童梅愈加困惑，問：“是不是學校的高中部撤了?”洪天南終于開口了：“不用撒，也沒人上了。”童梅追問：“你能不能跟我說明白點，到底是怎么回事?”洪天南凄然一笑：“還是不知道的好。在鳳凰嶺住幾天，你就早點離開吧……”“不。我要知道!”童梅說得很堅決。洪天南帶著童梅走出學校，邊走邊憤憤地說：“今天早晨，你看到防霜霧了吧?防霜霧，說的好聽，可純粹是他媽的胡說八道!”
　　一向文雅的洪天南竟然說臟話，罵人了!這大出童梅的意外。而更讓她感到意外的是，當一位老農牽著高頭大馬擦身而過的當兒，洪天南卻大叫了聲“閃開”，隨即猛地伸出雙臂，用力將她推向路邊……
　　
　　4、夕陽西下
　　
　　“轟……”
　　幾乎是在童梅被推出去的同時，一聲沉悶的響動在耳邊急促響起。童梅看清了，那頭大馬突然四蹄不穩，一頭栽倒。要不是洪天南眼疾手快，童梅很可能被馬砸倒!
　　“我的馬，我的馬，快救救我的馬……”老農一驚之后緩過神來，趴在馬身上大聲哭嚎，老淚縱橫。洪天南扶起童梅，臉色變得更加難看：“鳳凰嶺已經不是以前的鳳凰嶺了。這一切，都是亞東公司和華林集團造的孽!”
　　三年前上馬的亞東公司和華林集團可是鳳凰嶺的大救星，是他們改變了鳳凰嶺人的生活。幾乎每一個鳳凰嶺的百姓，包括童梅的父母和弟弟童江都這么說。去年過年，鎮里還組織人敲鑼打鼓，為兩家大公司送去了牌匾，一塊上書“功德無量”，一塊寫著“功在千秋”。這些，是昨晚童梅聽爹娘說的。洪天南聽完，冷聲說：“什么狗屁救星?禍害!”
　　洪天南一一道來，童梅直聽得瞠目結舌。隔三差五就能看到的防霜霧，其實是工業污染云!東亞公司主營造紙，華林集團開采礦石，生產中所噴發的大量蒸汽凝結成云霧，彌漫鳳凰嶺，雖說能延緩霜凍，可嚴重污染環境，以致每年都要下幾場酸雨，連堅硬的巖石都能腐蝕成“豆腐渣”!他們把重金屬含量超標的廢氣廢水肆無忌憚地排入山泉，溪流，致使水里再也看不到魚蝦。曾經柔韌的野藤吸收了這樣的水分，變得一扯就斷。洪天南摸摸后腦勺，又擼起袖子，露出了一道道令人觸目驚心的疤瘌!洪天南接著說，他高中畢業開了家種子公司，進的都是優良品種，誰知用污水灌溉后秸稈瘋長，卻顆粒無收!一些不明就里的山民認為是他昧著良心進的假種子，糾集起來給他一通暴打，結果留下了滿身傷疤，差一點丟了性命。更可笑的是，聞訊趕來圓場的卻是亞東公司和華林集團的老總!他們擺出一副大慈善家的嘴臉，慷慨解囊，接濟山民，并向鎮里承諾：為促進鳳凰嶺的經濟收入，鳳凰嶺的孩子只要年滿18歲，不論男女，不論學歷高低，他們統統接收，進廠就業，給的工資遠遠超過了種地的收成。“他們這一手太陰險了。山里的孩子上學晚，18歲也就剛高中畢業。你想，有就業機會，還有成為正式工的誘惑擺在那兒，誰還會繼續上學?不學知識，又哪里懂得污染，懂得環境保護?”
　　事實上，即便懂得污染，又有幾人會拒絕唾手可得的利益?童梅相信洪天南說的話，急切地說：“你怎么不收集證據，往鎮領導那兒告?”洪天南嘴角掠過一絲苦笑：“山民爛腳丫，爛腳趾；牛馬瘸腿，說倒就倒；工業污染云，綠得嚇人的河水……證據遍地都是。我曾找到鎮領導，可他們罵我不務正業，影響經濟建設!童梅，說來你也許不信，在年初的村民大會上，鎮領導還振振有辭地說，是亞東公司和華林集團開創了鳳凰嶺的繁榮!自從廠子在鳳凰嶺安家落戶，鎮上有了私人診所，商店越開越多……”
　　童梅忽地想起什么，轉身就往家里跑，可跑了幾步又站住了，尷尬地說：“你看我這記性，我想幫你，把環境污染的照片發到網上去，可相機昨天被搶了。”洪天南神情一振，“你這么做，會有危險。你還記得那兩個搶你的人吧?他們……是華林集團的保安!”“真的?”童梅愣愣地問。洪天南的語氣十分肯定：“鳳凰嶺就那一條好走的路，他們派人天天守著。差不多每個陌生人都會遭遇這種事。因為，他們也擔心被曝光。”
　　“原來是這么回事。我這就報警，讓警察去抓他們!”童梅恍然大悟，忙掏出手機。可一看屏幕，傻眼了。鳳凰嶺山高水長，半點信號都沒有!“這就是他們為什么不搶你手機的原因。在大山里，手機就像聾子的耳朵，只是個擺設，沒用。”洪天南說完，獨自走了。
　　傍晚時分，紅如豬血的晚霞斜鋪在高高矮矮的山坡上。童梅在弟弟童江的診所里打了個轉，回了家。剛走進院子，就聽到一陣談笑聲從屋里傳出。進門一看，是姓汪的副鎮長，旁邊還坐著個肥頭大耳的陌生中年男子。童梅的爹減惶誠恐地介紹：“梅子，這位是華林集團人事部的章主任，這位你認識，汪鎮長，你汪叔。”汪副鎮長笑呵呵地說：“梅子啊，你是咱們鳳凰嶺的驕傲。聽說你回來了，我和章主任特意過來看看你。”童梅正要說聲謝謝，章主任骨碌著小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操著公鴨嗓子說：“童小姐，華林集團最缺的就是你這樣的人才。我和老總打過招呼了，準備聘請你做質檢部副經理。試用期月薪2500，半年后百分之百加薪。怎么樣?”“梅子，這可是天上掉下來的大好事。人家華林最器重人才，虧待不了你。”汪副鎮長跟著幫腔。
　　這的確是難得的好事。雖說童梅是鳳凰嶺走出的第一個本科大學生，但在大城市里，大學生滿街都是，多得幾乎要用鞭子趕，想找份稱心如意的工作，簡直比登天都難!她能進入旅游公司當導游，著實花費了不少心思，月薪也僅有1500多一點。可素昧平生，華林為什么要給她那么優厚的待遇?童梅轉念一想，想到了相機被搶事件。莫非他們擔心我會給他們找麻煩?
　　“章主任，汪鎮長，謝謝你們的好意。請讓我再考慮考慮。”童梅平靜地說。顯然，童梅的回答讓章主任感到吃驚。在他的意識里，聽到這個天大的好消息，童梅就是不激動萬分地下跪道謝，也應該欣喜若狂!汪副鎮長也微微一怔，隨即招呼童梅走到院子里，問：“聽說你一整天都和洪天南在一起，他是不是跟你說什么了?”童梅緊盯著汪副鎮長的眼睛，反問：“老同學見面，這不正常嗎?難道……鳳凰嶺真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汪副鎮長嘎巴了幾下肥厚的嘴唇，說：“那個洪天南，滿腦子壞道道，你可別讓他給騙了。你是在鳳凰嶺長大的，人不親水還親。對吧?”
　　“對啊，可昨天一回來，人還親，水我卻不敢親了。”童梅笑著說。“你這是受了洪天南的教唆。汪叔勸你一句，腳上的泡都是自己走出來的。腳上起泡，可鉆心地疼啊。”汪副鎮長干笑了兩聲，和章主任走了。孰料，等天色一黑下來，“咚咚”的敲門聲便緊急響起。童梅忙去開門，弟弟童江也奔了出來。
　　門閂一抽開，趴在門板上的，竟然是滿頭是血的洪天南!
　　“天南，你怎么了?”童梅驚叫起來。可就在這時，童江卻從牙縫里擠出了一個冷漠的字眼：“滾……”，緊接著飛起一腳，將洪天南踢出門外……
　　
　　5、斷腸人在天涯
　　
　　“童江，你太過分了!”童梅氣憤地搡開弟弟，去扶洪天南。洪天南吃力地從懷里掏出一只相機。正是童梅被搶走的數碼相機!
　　“你滾，你想作死，別連累我姐!”童江指著洪天南的鼻子大罵。洪天南搖搖晃晃地站起，有氣無力地說：“我這就走………‘可你受傷了，你去哪兒?”童梅試圖攔住洪天南，但洪天南推開她，跌跌撞撞地消失在夜幕中。
　　洪天南一走，童梅便和弟弟童江吵得臉紅脖子粗。爹娘將童梅拉進房間，再三勸說。童梅氣鼓鼓地嚷：“童江干嗎那樣對待洪天南?洪天南做錯什么了?”老爹重重嘆口氣，說：“天南是個好孩子，鳳凰嶺的人心里也有數。可鄉親們苦日子過怕了，再說，自古民不與官斗，咱是平頭百姓，斗不起……”“哼，不與官斗，但也不能昧著良心斗洪天南!”童梅大聲說。老爹搖頭苦笑：“天南是鄉親們看著長大的，疼還疼不過來，誰能忍心打他?”
　　童梅一聽，頓覺云山霧罩。老爹說，洪天南被打，不過是殺雞儆猴。亞東公司和華林集團一投入生產，洪天南就站出來反對。可他一個人，怎斗得過兩家大公司，況且，公司投產，是鎮里縣里批準的!洪天南銷售的高產農作物種子，山民們也都知道是真的。雖然那年糧食歉收，卻并沒人責怪他。找他鬧事并動手毆打的，據說是公司找的地痞無賴。派出所也介入了，抓了幾個，但沒幾天就又放了出來，再無下文。逢年過節，兩家公司都以救濟為名，挨家挨戶地送點糧油，還主動讓山里的孩子們進廠掙錢，鎮領導也三番五次地給他們作宣傳，誰還敢頂著干?鳳凰嶺總共四五百戶人家，一千多口子人，哪個沒收過人家的好處?就是童江開診所使用的所謂“秘方”，也是亞東公司給提供的!聽到這兒，童梅徹底明白了，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財大氣粗的亞東公司和華林集團用點點滴滴的小恩小惠，早就把鳳凰嶺人的嘴巴給堵住了!
　　接下來的兩天，童梅安穩多了，乖乖地跟在老爹的屁股后拜訪鄉里鄉親，上田耕種，還主動到華林集團的車間，由章主任陪著去轉悠了兩圈。章主任樂得腮幫子上的肥肉直顫，趁著別人不注意，還偷偷地在童梅的屁股上捏了一把，嬉皮笑臉地說：“童小姐，你要不喜歡做質檢，當我的生活秘書也行。生活秘書，你懂吧?”童梅給章主任飛了個媚眼，輕描淡寫地說：“生活?我懂，可你就不怕我纏上你，會讓你生不如死，活不下去?”章主任哈哈大笑，扯著嗓門說：“好，好，我等著。你什么時候來上班?”童梅說，明天。可第二天一早，童梅不見了。一個丫頭片子，能掀起多大風浪?走就走唄。只是她長得那么苗條，那么水靈，掐一把一汪水兒，沒叼上口，章主任感覺到有些可惜。不料，那個攔截童梅的矮子跟頭把式地跑來，說三天前他和洪天南打了一架，打到最后，他被捆綁住雙手，扔在了山谷里的一間破房內，磨蹭到現在才把繩子蹭斷。對了，他還搶走了相機!
　　相機?童梅肯定拍了環境污染的照片，要帶走!這下，章主任急了，瘋狗般大叫：“趕緊去找!鳳凰嶺，一條道，她就是插翅也逃不了!”
　　章主任說的沒錯，鳳凰嶺三面環山，通向嶺外只有一條路可走。就是童梅來時走的那條。為了保險起見，章主任和亞東公司的老總通了氣，雙方又派出十多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四處尋找。可找遍山谷，也沒瞅見半絲人影。難道童梅真的長翅膀，飛了?章主任忙向在鳳凰嶺土生土長的員工打聽。有個員工一拍腦門，恍然地說：“還有一條道，斷腸崖!”
　　童梅確實在斷腸崖。斷腸崖呈側立的“凹”形，深淵兩側是懸崖，一側是陡滑的山壁，必須借助藤條才能蕩過去。以前，只有身手敏捷的采藥人敢從這兒過。近幾年來，野藤失去韌性，連采藥人也不敢過了，慢慢地，人們便忘記了這條路。也正如章主任所猜測的那樣，童梅拍攝了大量照片，受污染的溪水，瘋長的莊稼，易碎的山巖，山民的爛腳丫，生病的牛馬，還有亞東和華林日夜不停地排出的污水……盡管童梅不清楚該把這些作為證據的照片交給哪個部門，但她相信，只要發到網上，千千萬萬的網民就會擰成一股勁，共同來拯救美麗的鳳凰嶺!
　　童梅站在幽深的斷腸崖前，雙手抓住一根手指粗的野藤，一顆心頓時懸到了嗓子眼里。萬一，萬一斷裂，小命可就交代了。可要不從這兒走，數碼相機就會被再次搶走，證據就會被銷毀!正猶豫不決，弟弟童江和那個高個飛快奔來。童江邊跑邊喊：“姐，你別犯傻!你不為別人著想，也得為你弟弟想想啊……”
　　“童梅，大膽點，不要怕，你不會有事的。”不知何時，洪天南也沖到了跟前。也許，他早就想到童梅會走這條路。因為在他的心目中，童梅一直是個善良、正直的女孩子。他又快速抓起一根野藤，雙臂一繞，就將童梅手中的那根合而為一。“抓緊，用力蹬!”洪天南大喊著猛地一推童梅，童梅便像打秋千般晃晃悠悠地蕩到了七八米開外的對面!
　　驚魂甫定，童梅忙將野藤拋回，“天南，你也過來。我們一起走。”洪天南接住藤條，蓄力一蹬。可就在這一刻，不幸發生了。那個高個試圖攔住洪天南，縱身一躍，張開雙臂死死地抱住了洪天南的雙腿。已經騰空的洪天南拖著他歪歪斜斜地蕩向對面。剛蕩到一半，藤條突然“喀嚓”一聲，從中斷裂!
　　“天南……”，童梅放聲大喊。撕心裂肺的喊叫聲在古老的山谷里久久回響……
　　
　　6、尾聲
　　
　　數日后，一篇題為《是誰在扼殺美麗的鳳凰嶺》的帖子，在各大網站上掀起軒然大波。帖子中，一幅幅秋日鳳凰嶺遭受嚴重污染的圖片令人扼腕嘆息。枯藤，老樹，冷清的小橋，蕭蕭凄凄，無聲似有聲；黑云，瘦馬，噴涌的污水，觸目斷腸，讓人看得心直流血!正是有了網民的關注，媒體的呼吁，省、市相關部門馬上組隊深入鳳凰嶺調查。很快，好消息接踵傳來。公司下馬，幾個鎮長涉嫌受賄被收審，學校復課，志愿者醫療隊相繼趕赴鳳凰嶺……
　　“山路十八彎，水路灘連灘；山水盡頭鳳凰嶺，鳳凰嶺上住神仙……”
　　五個月后的一天，鳳凰嶺已是春暖花開。彎彎的山路上，童梅唱著動聽的民謠，帶著長長的一隊游客正向鳳凰嶺進發。在她的全力推薦下，公司與當地積極磋商，推出了鳳凰嶺旅游專線。斷腸崖亦成為最重要的一個景點。站在崖前，凝神細聽，便有凄側纏綿的葉笛聲從崖底隱約傳來……
　　
　　責編　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