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康:經濟學教授、國家行政學院副院長,曾主編《“十二五”中國發展大戰略》和《中國市場經濟模式重新思考——韓康經濟文選》等,并主持2011-2015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五年規劃(“十二五”規劃)部分課題的研究。
《今日中國》:在“十二五”期間,把GDP作為衡量政績最核心指標的情況會有很大改變。對此您如何看待?
韓康:1978年,人口接近10億的中國經濟總量只有3645多億人民幣。在此情況下,中國要邁入先進工業化國家之列,從上到下都會有迅速擴大GDP規模的內在沖動。但“GDP”指標有三個先天不足:第一,它不反映內在效益和真實成本;第二,它不反映產業結構的水平;第三,它不反映增長中的社會公平問題。這三個先天不足,在所有市場經濟國家中都有表現,但在中國表現得特別突出。因為中國的經濟發展有一個特別強大的政府推手,即各級政府對經濟發展的行政推動。
我的看法是,對中國這樣一個發展中國家,GDP是不能丟的,不能輕易否定,需要通過各種辦法改造它,比如可以研究如何把環保和民生指數加入其中,進行綜合統籌計算等。
2010年我們的GDP總量已經超過日本,成為排名僅次于美國的,全球經濟大國。當經濟總量巨變帶來社會財富總量巨變的時候,對發展利益的分享和財富分配是否合理,就成為公眾最關注的問題了。
我的認識是,隨著社會財富的蛋糕越做越大,所有人都得到了實惠,但分配不合理也非常明顯。居民收入水平遠低于各級政府財政收入增長和規模工業利潤的增長,在國民收入中的比例明顯下降,同時大約10%的人口占有最多的社會財富。很多公眾特別是中低收入人群認為沒有享受到同發展相匹配的收入增長,而且對部分人通過不合法的方式占據了大量社會財富感到不滿。在遇到通貨膨脹和房屋等資產價格大幅上升時,這種感受就更加深切。
有一種觀點認為,只要把GDP做大了,分配不公、貧富差別加劇、社會階層分化等社會問題就會自然得到解決。這是完全錯誤的,甚至是荒謬的。歷史經驗說明,在GDP總量增加,社會財富總量越來越大時,如果不注意全面提高民生水平,不注意處理好社會公平正義方面的問題,這個社會的發展風險也會越來越大。中國現在就面臨這樣的情況。《今日中國》:您認為在“十二五”期間,中國政府將如何更加關注民生?老百姓最可能得到怎樣的實惠?
韓康:“十二五”規劃,對中共中央十七大報告中科學發展觀“核心是以人為本,基本要求是全面協調可持續,根本方法是統籌兼顧”的理論概括又補充了“更加注重保障和改善民生,促進社會公平正義”,變成四句話。這個補充不但使科學發展觀的理論概括更加深刻、全面,也更加符合社情、民心,體現了我們黨對科學發展的認識水平在不斷深化、進步。規劃的全部內容都體現了對這個深化認識的貫徹落實。
“十二五”規劃關于社會經濟發展總體目標的設置中,第一次沒有講增長目標,而只講了“凱恩斯宏觀四目標”中的其他三項,即價格總水平基本穩定,就業持續增加,國際收支趨向基本平衡,經濟增長質量和效益明顯提高。以我之見,這是有意對以前過分強調增長速度的淡化,更加強調民生改善、結構變革、穩定增長、全面進步,是一種發展思維和發展理念的進步。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十二五”規劃提出了“兩個同步”的重要政策方針,即居民收入增長和經濟發展同步、勞動報酬增長和勞動生產率提高同步。這“兩個同步”再具體化為各項政策指標,例如收入增長指標、公共福利提高指標、就業增長指標等,就是中央政府對切實改善民生做出的一個莊嚴承諾,也將是對中央政府公信力的一個巨大考驗。
當然,“十二五”規劃在改進民生和促進分配公平方面還有很多新的舉措,例如強調初次分配和再分配都要處理好效率和公平的關系,再分配更加注重公平;規范分配秩序,有效調節過高收入,扭轉收入差距過大趨勢;健全覆蓋城鄉居民的社會保障體系,堅持廣覆蓋、?;尽⒍鄬哟?、可持續方針;促進就業和構建和諧勞動關系等。
如果“十二五”規劃在以上方面進展順利,我認為老百姓至少會在三方面得到明顯實惠。
第一是公共福利水平的提高。在五年規劃期間醫療改革基本完成,城鄉基本社會保障范圍大幅增長,城鄉貧困救助全覆蓋等等。尤其是城鎮中低收入居民的住房條件可能會有很大改變。中央提出每年建經濟保障房和廉租房1000萬套,五年就是5000萬套,以每戶三人計算就是1.5億人,占9億城鎮居民的近20%。第二是所有社會人群的工資收入都會有較大幅度的增長。第三是社會就業水平會明顯提高。
《今日中國》:“為人民服務,為人民謀幸福”是中國共產黨的一個政治傳統,強調關注和改進民生如何又成了一個新問題呢?
韓康:不錯,中國共產黨歷來把為人民服務、為人民謀幸福作為基本宗旨。但是在發展建設時期,政府長期以來形成的強國富民的發展路子,具有很強大的思維慣性、機制慣性和利益慣性,從沒有輕易離開政府的管理行為。
以中央財政為例,實際上有一個既定模式,即以基本建設為主體的國家大項目體系,必須優先投入和保持增長。盡管民生項目的投入及增長也被列入重要位置,但在實際操作上,同國家大項目體系相比,絕對不是必須優先投入和剛性選擇的東西。從某種意義上講,只有在前者分割有剩余的情況下,才能籌劃后者的發展空間。
從“十二五”開始,我們是否可以換一種倒過來的運作方式呢?首先,把經過合理確定的各項國民收入增長指標放在第一位,擺在GDP增長和其他投資項目增長之前。對它們進行優先投入,并進行配套政策安排。之后,再確定以基本建設為主體的國家大項目體系的投入及增長。國家經濟結構和產業結構調整的大盤子,也相應按照這個秩序進行設計。
具體講,在“十二五”期間,可以把建立城鄉基本社會保障體系和醫療衛生改革兩件大事作為剛性發展目標。同時,對中等收入階層和企業特別是中小企業進行較大幅度減稅,把國家對創新激勵的主要財力支持放給民營企業,政府壟斷經濟部門進一步戰略性收縮,積極擴大民營資本的市場競爭領域,以及其他有利富民的政策舉措。
《今日中國》:有觀點認為,“十二五”規劃的核心是從“國富”到“民富”的轉變。您對此如何評價?
韓康:這種把“國富”和“民富”分開的提法很不準確。真正的國富不可能離開民富,沒有民富的所謂國富,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只能是虛富、偽富,不可能長久。我在《“十二五”中國發展大戰略》一書中提出,當下中國的發展戰略思路,應從“強國富民”轉向“富民強國”。
建國時,新中國強敵環伺、戰爭威脅未消、工業化幾乎為零,如果不先集中資源把國家力量做大、做強、做硬,恐怕其他的事情就很難辦,強國富民是執政黨很難避免的歷史選擇。
經過30多年的改革開放,中國已經進入工業化的中后期發展階段,2011年的人均GDP將肯定超過4000美元,我們已經具有充分的條件轉變發展戰略的思路。從“強國富民”轉向“富民強國”,絕不是詞語排序上的變化,而是整個發展思維方式的轉變。例如,我們老是講完善社會公共福利體制、提供優質公共教育和公共醫療衛生多么缺錢,解決民生項目的融資難度多么大,但是,如果能把這些民生項目也像三峽、高鐵一類的項目同等看待、同等籌劃、同等管理,錢和融資就肯定不再是一個問題,關鍵是看你的發展思路如何定位。
《今日中國》:您認為通過一系列政策調整,農民工群體的幸福指數會有明顯提高嗎?
韓康:大量從農村轉移出來的農民無法成為市民,是當前中國城鄉矛盾一個突顯的新問題。農民工及其下一代無法成為主流市民,相反,很多人成為城市最低收入人群和最貧困人群。解決這個問題難度不小,但應該還是有辦法的。實際上,有微觀層面和宏觀層面兩個思路。
所謂微觀思路,就是城市的政府和居民,都要積極擴大對農民工的容納度。從居民看,主要是價值與行為的容納。從政府看,則是管理同一性的容納,例如同一性的戶籍管理、社區管理、公共福利管理等等。對國內大部分大城市來講,這個過程不會太短,但政府不應該消極。
與此同時,從宏觀層面看,農民工的真正歸宿可能不是大城市和特大城市。大多數農民工的最后歸宿,很可能是在中小城市。這就涉及到未來中國的城市化、城鎮化道路應該怎么走?“十二五”規劃有一個很重要的發展思路,就是以大城市為依托,中小城市為重點,大中小城市和小城鎮協調發展,中小城市和小城鎮要放寬人口落戶,要注意防止特大城市面積過度擴張。這個思路如果真能實現,億萬農民工的城市之夢,就可能有最終實現的一